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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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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挤走了暗夜,更夫敲着锣喊着时辰大门前路过,拐角卖炊饼的老娘又推着木车走街串巷叫。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早在卯时,张府的下人们就早早起来忙活,先是外院的家仆有了动静,一个个忙着洒扫庭院,收拾门庭。紧接着,婆子丫鬟也匆匆赶去做活,厨房的要紧着把各院的餐食都备好,再是各屋体面的大丫鬟看着手下的小丫头整理屋子……
最后,太太屋里管事的婆子都拿着钥匙穿过一个又一个长长的走廊,站在太太屋外准备服侍主人,当那面绣着百花图的帘子被人轻轻掀起的时候,这个忙碌的早晨就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
就像账房手里的算盘珠子,张家阖府上下除去主人,仍有大大小小几十口人。人不是物件,拿回家来可以随意摆放,这个活物要吃饭,要说话,要生存,甚至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一张嘴能发出的声音不过是饥饿的鸟儿在树上呜咽几声,没什么大不了,可若是几十张嘴一齐叽叽喳喳响起来,那便犹如灶火上的热锅里翻滚的开水,喧哗鼎沸是如何也凉不下去了!
月小娘自尽了!
入秋,一个窜天的炮仗在张府后院被点燃,嗖的一声腾空而起青云直上一飞冲天!震塌了所有人内心为安稳日子假设的层层围栏!
明明才见过的一个大活人,能说能笑,转眼就没了。老人们叹着气感慨世事无常,年轻姑娘忐忑地摸着自己光滑饱满的肌肤生怕哪块肉和后院的尸体一起腐烂僵硬……
张家老太太听说后噗通跪在观音像前,为全家老小诵经赎罪,大太太为此受惊着了风寒,卧床不起,连出门办事的老爷都匆匆赶了回来……
月小娘的死像积压的阴云罩在张家人头上,狠狠压迫着他们的心脏和目光。
看园子的莫老汉特意被叫去前院回话,他瑟缩着跪在地上,忐忑地回答。
“打从后半夜开始,就渐渐静了,不再似白天叫唤。偶尔有沙哑的求饶辩解的声音传出,后来连这也没了……
老汉以为是月小娘喊累了,没想到……”
女人狠起来总是吓人,莫老汉今早进屋时还哼着小曲,他听人说里面关的是景哥儿的生母,自然不敢怠慢。只过了今早,前头院里遣人来接,这里头就没他什么事了。
常言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大户人家门道多,不是他一个粗人懂得的,他可不想沾上什么乱子!不成想老天偏偏不叫他如愿,他受命看了一宿的人,已经歪着脖子断了气,粘稠的血散着腥味顺着那妇人的衣摆滴滴答答地掉,淌了一地……
罗汉床上的男人却没兴趣往下听了,冷冷地道一声“知道了”打断了他的话,张济阴着脸下了床,被小厮服侍着换了衣衫,带了两个人往知府大人的宅邸去。
谢绵绵斜倚着身子靠在枕上,头上绑了道雪白的抹额,也没做什么妆发,反倒衬得冰肌如玉,清水出芙蓉。
“他什么也没问就出门了?”
“是。”
“他倒是精,丢下一团乱的内宅,知道先去通融官家。”
“太太的意思是……待老爷回府后还要发落?”
谢绵绵端着茶碗出神片刻,无奈地说:“大约吧,咱们家这位老爷,什么时候待人真正大方宽容过?”
只听如梅急慌慌地说:“可如玉到底是咱们屋出去的,这事一下牵扯到两个小娘、景哥儿,老爷不会迁怒姑娘你吧?”
谢绵绵听这傻丫头急得同从前一样唤她“姑娘”,暖心地笑了,“傻丫头,你家姑娘我也不是好欺负的!”
一晃眼,她嫁到张家已然六七年的光景,屋子里的人也是进进出出,走了又添,从谢家陪她一路到如今又能干忠心的,只剩刘妈妈、如梅这几个为数不多的老人了。
她自幼在谢家见了父亲和嫡母恩爱缠绵的样,以为天下夫妻都是如此,一朝嫁人,做了张家妇,才知世上竟有的是那离心离德的夫妇和混乱污秽的内宅。
张家的内院虽不是最难堪的,但在锦城里,也是有名的能闹腾。张济喜铺张,行事好张扬,连后院的女人也定要多多益善。一个个娇艳婀娜的女子热热闹闹进了张府的门,好吃好穿享用不尽,又一个个臊眉耷眼地守着空房独生哀怨……
谢绵绵每每看那莺莺燕燕挤作堆的西苑就头大,张济好面子,置了一院子的妖精,可怜她日日应付,打不得怨不得撵不得!
这哪是什么解语花!知心人!红袖添香!
分明就是一袭爬满虱子的袍子,张济传出去光鲜,留她在家里心烦!
鸡鸭多的地方粪多,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多!
月小娘的事,往大了说,可以是张府草菅人命,往小了说,不过又一件争风吃醋的是非。
只是这个是非不同以往,闹得大了些……
谢绵绵能想到的道理,张济自然懂。他脚不沾地到了城南邻郊的一所宅院,果真逮到了正在休沐的王辉。王辉父亲原是一介白衣,家贫得了张家资助,才有了后来的满门荣耀,是以和张家人交好。
“小弟方从岭南回来,带了几饼好茶想送与王兄尝鲜。不想兄长来此处清闲,叫老弟好找!”
王辉两眼精光,瞧着他哈哈大笑,“你这个混头,定是惹了事才这么急着上门。”随即故意说与身旁的女子,“不必管他。”
这女子是王辉的外宅,原是个唱南曲的,模样身段自不必说,性格最是温婉体贴,惯会人情应酬。知道王辉是玩笑话,哪敢真凉着张济,忙殷勤招呼。
“大哥真过分,幸亏小嫂子对我好。不然都不敢登门了……”
“哈哈哈,瞧他这张嘴,明明是求人办事,说得好像我欺负他似的。说吧,只要不是天塌下来,能帮的我都给你兜着!”
“大哥……”
酒过三巡,张济脚步虚浮,踉踉跄跄路也走不直,身边的小厮扶了几回都被骂走,只好一边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位爷耍杂技一边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索性,那一夜,再没什么坏事,张家人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度过了一个安静的夜晚。
次日,明月、如玉身边的人一律被发卖,月小娘的棺被送到郊外草草下葬。
处理完事,张济站在自家院子里深深地叹了气,可叹他有一个吃斋念佛不忍见打杀的母亲,还有一个娇贵体弱的妻子动不动就卧床不起,留他独自在这里应付一堆哭天抹泪的女人。
东院,本应娇弱不堪的谢绵绵嚼着零嘴拿着《世说新语》正读得起劲。
刘妈妈在旁劝道:“太太,好歹差个人去问一问呐。若是有什么变动我们也好知道,你这般事不关己可怎么得了!”
“妈妈多虑了,我若是四体康健自然应当去,这不正是‘病’着的吗?病都病了还不在屋里养着,四处去凑热闹,不是惹人嫌吗?”
如梅端着一盘果脯点头附和,“嗯,再说本来就是老爷同她们打交道多,太太一年都不进那院子几回,自然不如老爷了解得更深……”
一席话下来,谢绵绵激动地拍着腿大笑,刘妈妈也挺激动,一张老脸青了红,红了青。
如梅想起什么又要说,被刘妈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闭嘴!”
张济风风火火发作了一番,看着狼藉一片的院子,怎么看怎么不自在,有一个近来得宠的云娘隔着三丈远冲他抛媚眼,深情款款。他心里正是一团糟,见着莺莺燕燕的脂粉就觉着烦,自然没去享受那温柔乡,气冲冲出了门直奔亲娘的院子去了。
如玉听着外头的动静悄了,张济走了,一院子的小娘也散了。她又等了半日,不见张济回来,连下人都不曾进来伺候!
手里的帕子被她揪成一团,殷红的指甲刺进皮肤,划开一道细小的口子,渗出血。是温热的,新鲜的,带着腥味,和明月身上流出的一样。
张济跑到亲娘屋里,瞅见母亲没和西天佛祖说体己话,忙拉着老太太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倾诉自己身为一家之主的艰难。太太躲清闲不理事,对自己也爱答不理的,妾氏倒是殷勤得很,整日里拈酸吃醋,争锋相对不得安生……
老太太看着儿子真诚的眼神当真心有感触,她也年轻过,想当年也是收拾过小妾通房的,怎会不知道宅门里的事!只是这些年礼佛多了,实在多听不得这些俗事,可瞧着儿子的意思这是要高谈阔论、细说分解啊,这怎么行!
要紧是,她还有一遍经文没有念完呐!
“儿啊,娘知道你过得苦。你说这妾氏不懂事就算了,你那老婆怎么能不理丈夫呢?想来这当中定有内情,就今日吧!你去找她把话说开了,你们夫妻一体,做什么都会顺当的。”
“娘……”
“听娘的,快去吧!”
“……”
有生以来,张济第一次被亲娘如此急切地赶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