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梁》余小舟

1、全一章

　　绕梁
　　一、苏醒，牢笼
　　不知是什么时候，我由混沌中醒来。
　　我舒展开身体，慵懒地四处张望。脚边是清澈地闪着鳞鳞的光的溪水，在稍远处汇成一湾深碧色的水潭，四周是一片郁郁葱葱。不时有鸟儿的清鸣穿过云雾曲曲折折地传来，分外地熟悉亲切。我微微地笑出声来，尝试着伸出脚去。我想在这细软的风中舞蹈。虽然我刚刚醒来，我满心的空明，我不知道我是谁。
　　可是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迈出一步。我清楚的感觉到手臂间穿过的林间凉爽的风，脚下水流的轻柔。我看得到这一切，我闻得到泥土和花叶的芬芳，我听得到林间生灵的呼吸和心跳，可是我却一动也不能动。
　　我尝试着呼喊，可我张大了嘴，也只能发出如树叶摩擦的深重呼吸。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时，我忽然感到狠狠的不甘。我，是谁？我，又为何没有自由？
　　仿佛是一个没有痕迹的牢笼，将我的一切框在里面。如果是这样，我为什么要醒来？
　　“我为什么要醒来？”一个如碎玉连珠的声音在我的头上响起。我惊讶地抬起头，在阳光的背景里，那个斑斓的身影像神祗一样盘旋着。
　　“你是谁？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张了张嘴，依旧没有声音，但我清楚的知道他听到了。
　　“我是凤凰。”他从从容容地落在我的肩上，抖了抖满身的辉煌，“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我是谁？”仿佛抓住了什么，我急忙问道。
　　“你是谁？你当然是梧桐。凤凰只择良桐而栖。一百年前我从这灵台山上空飞过，就看见了你。你是有精魂的梧桐。”
　　“梧桐是什么？”我茫然地摇了摇头。
　　“梧桐是什么？”他轻轻的笑着摇了摇头，“梧桐是树，你是树灵。你就是梧桐。”
　　我咬了咬嘴唇，“那么好吧，我为什么不能动？”
　　“因为梧桐是树。”他啄了啄翅上的羽毛，“你感到周围有难以突破的透明的屏障，那就是你的身体。树有了精神，却也仍旧是树。”他歪着脑袋想了想：“你似乎有些不一样，你将冲破你的牢笼。”
　　“你看的到我的未来吗？”我有些不相信，“你只是一只鸟。”
　　“我是凤凰。”

　　我相信了凤凰的话，因为凤凰是神的使者。我终于明白我是一株叫做梧桐的树，并且是个女子。
　　凤凰说我是女子，因为我醒来后不是想要奔跑而是想要舞蹈。但我只是一棵树，一棵不会动的树。
　　“你想舞蹈吗？”凤凰歪着脑袋问我，他的眼睛反射着金色的阳光。
　　“想。”我望着远方喃喃地回答。我想要自由。我恨束缚住我灵魂的□□。
　　“你真是一棵不安分的梧桐。”凤凰叹了口气，“也许我可以帮你，但不是现在。你刚刚苏醒，你还没有灵动的契机。而这个契机，需要你自己去寻找。”
　　“那是什么呢？”
　　“你的牢笼，只有你自己才能打破。我看不到你的命运，我只是在这里栖息。我曾以为找一棵有精魂的梧桐将会非常惬意，看来我错了。”凤凰有些沮丧地摇摇头，“所以，在你找到那个契机之前，我要离开你。”
　　“离开我？”我有些困惑，“你去哪里？”
　　“去找一株没有精魂的梧桐。”凤凰笑起来，“我会回来看你的。”他张开翅膀飞入了五彩的阳光，像他到来那样的离去。我的不愉快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我冲着凤凰的背影大喊：“凤凰，你到底有多老了？”
　　凤凰的笑声随风飘来：“我快满一万岁了呢，你这个只有五百岁的小梧桐。”
　　原来我已经五百岁了。
　　二、等待，破空
　　只是思考却没有结果，我最终放弃了刻意去寻找一个契机。一切随缘，也许时候到了，自然就会出现。
　　我想其实我是幸运的，有多少树究其一生也只是生活在无边的混沌与懵懂中。而我可以睁开我的眼，张开我的耳朵真切的感受天地，感受风雨。我真的不应该只是忿忿，我可以快乐。
　　我真的这样做了。我呼吸着灵台山顶纯净的天地之气，我汲取着雪水融汇成的清泉，我听着鸟儿婉转的歌声，我的枝叶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即使已经渐渐平和，我知道在心的深处，我仍然不甘。我多想歌唱，多想舞蹈啊。我想总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打破这个牢笼。曾有一只啄木鸟停在我身上笃笃地敲，我兴奋的想，也许撕开了树皮，有了缝隙，我的灵魂就可以自由。可这终究是错误。若这样轻易，凤凰又何必离去？

　　我长在灵台山顶，罕有人迹，但偏偏就是有人来。那是一个年轻的樵夫。也许是为了打更多的柴，也许是为了山中的珍奇，他走到了我的面前。我相信他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人，他的眼中闪耀着光芒，就像那天的凤凰。我的身体轻轻摇摆着，我想对他说话，可我依旧不能发出声响。
　　“你真是一棵美丽的树。”他轻轻抚摸着我的身体，我微微颤抖起来。
　　他仰头微笑，眼中满是幸福：“我在想风荷。你知道风荷是谁吗？风荷是世界上最美的姑娘，比你还要美。我爱她，我要给她采到世间最美的花。”
　　原来他，是为了一个姑娘上山来采花吗？灵台山险峻，处处是峭崖。能攀到山顶，该是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坚强啊。他说爱，爱是这样的吗？
　　我心里一动，也许，我要找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他倚着我坐下来，从腰间取出一只青绿欲滴的竹笛，笛子在他唇边欢快的跳动起来，我听到了这一生从未听到过的声响。不似流水的潺湲，不似微风的细碎，不似鸟鸣的干脆，但偏偏入耳即化，缠缠绕绕地卷在心里散不去。我感到身体愈加轻灵，仿佛即刻就能临风起舞。
　　这是什么，一只笛子，可以活起来吗？
　　那一天，凤凰回来看我，他走了已经有十年了。原来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了。我已经不是个懵懂的树灵了。
　　凤凰扑簌簌地落在我肩上：“梧桐，你想到了什么吗？”
　　“凤凰，你知道木可发出金石之声吗？”没等他说话，我接着说下去，“我知道了，我终于知道了，就像笛子。竹子可以以笛子的身份活起来，梧桐为什么不可以呢？”
　　凤凰在我身边一圈圈盘旋着大笑：“果然果然，只用了十年的时间就参破了这一层，你是株聪明的梧桐啊。只不过。”他忽然严肃起来，“变成琴所要经受的痛苦，所要面对的失去，你可以承受吗？”
　　“我怎么会不可以，我用一生来寻求自由啊。”
　　“那么好，我答应帮助你。”凤凰停在我身前，微笑起来：“让你看看一万岁的我，是不是个老头子。”
　　云雾在眼前氤氲开来。雾散之处，一个青袍男子负手而立。他温婉地笑着，薄薄的嘴唇微微抿起来，乌发在颊边散开，孩子似的调皮样子，只是那双眼睛，迎着金色的阳光，闪出看开了尘世的清澈，让我知道，他，就是凤凰。
　　“原来你是个男子。”我笑起来，“你居然不是老头子。”
　　“你准备好了吗？”凤凰收了笑容，“不要叫出声来，不然，你会魂飞魄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咬住嘴唇。我等待的，终于要来了。
　　凤凰定定的看着我，终于叹了口气，将衣袖挥了起来。我的眼前忽然展开一片浓重的黑暗，然后便是身体如同四分五裂的剧痛。我的头疼的像要炸裂开来，仿佛前世今生我的一切一切如同潮水般涌来。从抽出第一片叶子到结出第一颗桐子，苏醒后被我忘记了的作为树的一切在这一瞬间纷至沓来。过去的悠闲生活一幅一幅地闪现，我忽然有些迷惘——我为什么要摆脱这样安静的生活呢？
　　“守心如一，一如心守。”凤凰的声音仿佛在云端飘飘渺渺地回荡，我脑中一震，突然想起了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要变成琴啊，我要歌唱和舞蹈。
　　有什么细韧的东西缠绕在了我身上，我有些窒息的张开嘴。“不要叫出声来。”凤凰的提醒适时传来，我咬紧嘴唇。在这痛苦的蜕变中，我清楚的感到，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离我而去了。

　　当眼前重现了光明之时，我看到凤凰疲惫而满意的微笑：“现在，你是一把琴了。”我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凤凰在我身上轻轻拂过，高亢而纤柔的鸣响破空而起，我清楚的听到自己胸腔中发出的喜悦的振响。那是我自己的声音啊。
　　“你瞧，你已经可以唱歌了。”凤凰拍拍我，“你还不能舞蹈。也许你自己知道你还需要些什么。”
　　“爱。”我犹豫地回答，“我想这是可以让我舞蹈的东西。我要怎么得到爱呢？”
　　“不，不止是爱。”凤凰仰起头，“你需要一颗心。”
　　三、坠落，尘网
　　凤凰擦净我的琴弦。我的琴弦是凤凰从九天上带下来的天蚕丝，以昆仑山上的白玉结环系在身上。我的声音缠缠绵绵，在灵台山顶环绕。我看到了我已经四分五裂的身体。我愿本翠绿而生机的枝干倒在地上，白如霜雪。凤凰说绿色是树的精魂，树的精魂是我，离开了树，树便死亡。我的心底泛起一丝的苍凉，我永远不是梧桐了。
　　“你后悔吗？”凤凰有些戏谑地问我。
　　“不。”我铿然地摇头，“现在我是一把琴了。”
　　“是的，我还要帮你。”凤凰笑起来，“现在我叫作华元。而你已不能再叫做梧桐了。你叫什么呢？”
　　“绕梁。”我轻轻地说，“我是一把叫做绕梁的琴。”
　　“好！”凤凰——华元大笑着，夹起我飘下了灵台山。
　　华元献绕梁于楚庄王。

　　我第一眼看到这个男人，就知道他必将名震天下。他的眉锋斜插入鬓，双瞳黑如夜空，闪烁着野心的光芒。是的，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野心。可是他左右拥着婀娜的舞女，在王座上向下俯视着凤凰和我——华元和绕梁。
　　华元一言不发，将我横置于地，我轻巧地唱出了灵台山上生灵们的歌。楚庄王的双眼忽地放出光来。他推开身边的女人，快步走下堂来。他的手指颤抖地拂过我的身体。我惊讶地看到这样一个男人居然有着纤细瘦长的手指，更惊讶地感到在那手指拂过我琴弦的瞬间，我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促地震响。
　　“这琴……”
　　“她叫绕梁。”凤凰仿佛洞悉了一切般不动声色地微笑，“华元将她献给大王。”
　　我很想问问凤凰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可是我没有机会了。楚庄王将我抱在怀里，不舍的放下来。
　　华元得到了重赏。在所有凡人眼中，他飘然而去，不知所终。只有我知道，凤凰再次离开了我。
　　“绕梁，我会回来看你的。”

　　我好奇而专注地关心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有横跨千里的楚国，他有后宫如云的嫔妃，他沉迷于声色，但他缺少知音。
　　我相信他是把我当作知音的，不止是因为我的声音可以缠缠绵绵地绕在他心里。他用温暖的眼神看我，他用纤瘦的手指抚摸我。每当这时，我的胸膛里都会有节奏的振响着。看着他刚毅的唇线，我多想吻上去。
　　芈旅，就是你吗？
　　入夜，芈旅托着我上了露台。他喜欢在这样的夜里鼓琴，绕梁原本余响不绝的声音在夜风的吹送下可以飘的很远很远。他对我说话，他说绕梁，你可以听得到我的心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可以。
　　我颤动着，他居然看得到我，他居然感觉得到我的存在。我多想告诉他我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可是我依旧只能在他的轻拂下歌唱。
　　芈旅叹了口气，将我摆放端正。我以为他又要弹奏伯牙的《流水》，可对月响起的，却是另一首曲子，像他的心跳。
　　胸腔里的跳动随着他的手指翻飞，我终于无法再忍受被缚于琴中。随着风声琴声，我忘情地舞起来。
　　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我可以跳舞了，我等待了五百年的临风的舞蹈。我旋转着，放荡着我的灵魂。我挣脱了束缚，我终于自由。
　　我看到芈旅眼中盈盈的笑意。我的脸颊忽然火烧一般地烫起来。原来我已经得到了爱，爱让我舞蹈
　　琴声戛然而止，我知道芈旅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可不待我展露一个微笑，就发现我依旧被锁在桐木之中。怎么？我还不能自由吗？
　　芈旅脸上同样是愕然。原来只有在他忘情的琴声中，我才可以活过来吗？我有些悲哀地想。
　　他连忙鼓琴，拨动我细韧的蚕丝。我再次轻盈地立在他面前，轻轻地对他说：“大王，我等你很久很久了。”
　　这是我第一次用我的声音说出话来，在这一瞬间，我恍然明白，我得到的爱，是他给我的，也是我给他的。
　　我看到他抿起唇角微笑起来。我曾无数次地看到他的微笑，而今我终于可以抚摸它，亲吻它。他说：“绕梁，你终于出来了。”
　　芈旅，我爱你。
　　四、忘情，枷锁
　　此后，楚庄王每日鼓琴，沉于绕梁之音。
　　只有他知道，绕梁中有一个我。
　　他对我说，那日我对月起舞的身影，我翠绿色的裙裾，我转身微笑的容颜，是他一生都不曾见过的绝美景致。
　　我从来不知道我可以这样美。在他的琴声里，我几乎忘记了我的前世今生，忘记了我想要自由的宿愿，忘记了灵台山，忘记了凤凰，忘记了梧桐。
　　蚕丝细韧，却也经不住他日日夜夜的拨弄。我曾心疼地抚着他起了厚厚的茧子的纤瘦的手指，那一瞬间我想，就这样与他在一起，即使被封在琴里一辈子，又有什么关系！
　　天蚕丝突然崩断，换上了楚地盛产的生丝，余音难以绕梁，我也无法再从桐木中出来。
　　楚庄王焦急而难过。他把绕梁琴抱在怀里，絮絮地对我说话。我有些悲哀的发现，除了我所寄身的桐木，他还不曾抱过我。因为他不能停下弹琴，他只能看着我，对我说话，却不能给我爱抚。
　　但其实我原本就没有身体。
　　我知道很多人为此很高兴。他有很多嫔妃，而在我出现的那一天，她们全都遭到了冷落。他沉于绕梁之音，荒废了朝政。他有一个忠心的臣子叫做苏从，日日痛陈声色的恶处。我想他们都恨我，恨我抢走了他们的大王。这让我有些迷惑，芈旅爱我，这又有什么错？
　　三日后，日渐憔悴的楚王于全国张贴告示，请人修绕梁。
　　我想凤凰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因为华元于第二日带着天蚕丝出现在郢都。
　　再次看到凤凰不动声色的微笑，我心底泛起久违的亲切感。我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华元请求楚庄王给他一天时间单独与绕梁在一起。芈旅恋恋不舍地放开手，眼中满是担忧和关切。
　　凤凰关上门：“你得到爱了。”
　　“是的。”我迷惑地说，“可只有当他鼓琴的时候，我才能舞蹈。”
　　“你不记得我说过的话了？”凤凰动手拆下生丝，“你需要的是一颗心。”
　　“我可以感到胸腔里的跳动。”我有些不服气，“那不是心跳吗？”
　　“哪里会那么简单。”生丝已经被卸了下来，“心是由很多的东西组成的。有爱，有恨，有难过，有悲哀。现在你有什么了呢？”
　　“我只有爱。”我犹豫地说：“我以为那就足够了。”
　　“除非你想永远这样下去。”天蚕丝已经崩在了我身上，“我记得一株五百岁的小梧桐曾以她的一生来寻求自由。”
　　“是，我想要自由。我在努力着。可我怎样得到一颗心呢？”
　　“时候到了，你总会得到。”凤凰显得高深莫测，“你要想好你是想要自由还是只想要爱。有时候，爱是自由的枷锁。”
　　华元修好了绕梁，楚庄王大悦。
　　我一直心事重重。芈旅担心地问我：“绕梁，你还是不舒服吗？”
　　“不是的。”我摇摇头，“大王，我使你荒废了朝政。我真的应该爱你吗？”
　　“说什么傻话。”他好看地笑起来，“你真是个单纯的琴精。”
　　“错了。我是树灵。”
　　我第一次给芈旅讲述我的故事，只是隐去了关于凤凰的内容。他听后温和的笑笑：“你编了一个可爱的故事。”
　　原来他竟然不相信的吗？我心底有一点苦涩，那么就这样下去吧，看谁能成为谁的枷锁。
　　五、家国，断梦
　　楚庄王再次看到了我，倍加珍惜。
　　我猜他害怕我再一次的失去，便一刻也不想与我分开。在后宫，他日夜鼓琴，同我欢聚。
　　七天七夜。
　　七天不曾上朝，所有人都沉不住气了。苏从自然是不消说的，可是他难以闯进重重的内宫。但是被芈旅冷落了很久的嫔妃们可以。
　　在我看来，樊姬不是一个多么美貌的妃子。她不如许姬的娇媚，不如麦姬的清雅。所以，她不是最受宠爱的妃子。可是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可怕的力量。她温厚宽容并且知书达理。更加可怕的是，她可以感受到我得存在，只不过她以为，我是琴中的妖灵。

　　芈旅和我在一起，忘却了周围的一切。苏从多次见过樊姬。樊姬告诉他楚庄王常常一边鼓琴一边对着虚空自言自语。他们深信我是一把妖琴，他们想毁掉我。
　　即使被封在琴里，我依旧灵敏地听到楚王所在的内室已经被众多僧侣层层叠叠地围了起来。我暗暗地笑，他们以为树灵是鬼怪吗？
　　他们的法子当然不能奏效。绕梁依旧是绕梁，楚王也依旧是楚王。
　　当僧侣道士全部垂头丧气地离去时，樊姬敲开了芈旅的门。
　　不得已，芈旅停了手，我静静地躺在琴里，听他们的话。
　　“大王，您过于沉沦在音乐中了！过去，夏桀酷爱‘妹喜’之瑟，而招致了杀身之祸；纣王误听靡靡之音，而失去了江山社稷。现在，大王如此喜爱绕梁之琴，七日不临朝，难道也愿意丧失国家和性命吗？”
　　我得承认，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我知道芈旅是个明君，或者他终将成为明君，什么也无法困住这条龙，即使是绕梁。
　　他点了点头，温和的冲樊姬笑笑。我如被雷击一般发现，原来在所有人心里，我都已经成了一把祸国误君的妖琴。可这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自由的临风起舞。我爱芈旅，这真的有错吗？
　　“樊姬，我会好好想一想。”
　　送走了樊姬，他在我身边坐下来。他鼓琴，我却拒绝出来。
　　“绕梁，你在生气吗？”
　　我不理他。
　　“其实我知道我自己在干什么。”他自言自语，像是在说给我听，“我知道我为了你已经快要荒废了国家，可是我实在没办法。”
　　“我希望你明白我是真的爱你。不管他们说你什么，我都相信你是个善良而美丽的树灵。”
　　“我相信你是树灵的。但是其实无论你是什么，对于我来说，你都只是绕梁，是我爱的绕梁。”
　　“你真的爱我吗？”我飘然站在他面前，满心期待。
　　“真的，但是这是个错误。”他的眼神空茫，“芈旅不仅仅是一个我，还是一个国家。”
　　我忽然感到眼中涩涩的。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一种无尽的无力感，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说。我脑中一遍遍回响着：“这是个错误，这是个错误……”
　　“这果真是个错误吗？”我喃喃地说，“我一直想告诉你，其实我已决定为了爱你，可以放弃我追求了五百年的自由，就这样陪你一直老去。在你死后，我宁可沉于浮尘，永不被人奏响，也没有什么所谓。可是你竟然告诉我，这是个错误！”
　　“绕梁。”他抬起一只手轻轻抚摸我的脸，手指凉凉的并且在颤抖，“对不起，我不能永远在这里陪着你。我有需要我的国家。”
　　“没关系，只是打碎了我的一个梦而已。”我苦笑，“你可以将我就这样放在这里，然后去前堂接受百官朝拜。我可以自己一个人。”
　　“我会很痛苦，会在朝堂上想着你的悲哀和孤独。”他轻轻地说，满是愧疚和无奈，“对不起。”
　　我最后一次深深地亲吻他抿起的唇。
　　六、失去，自由
　　我早该想到他是多么绝决的一个人，他有野心，也可以对自己残忍。在他所追求的天下霸主面前，爱情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不止是对我绕梁，在绝缨宴上发生的一切早该提醒我今日的结局。芈旅对我说对不起，他在那时就在向我为了我的结局而道歉了。
　　他命人取了一把铁如意，狠狠地撞在我的身上。
　　一声钝响，我木然的飘出琴外。看着碎裂了一地的桐木乱弦，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轻飘飘地获得了自由。
　　芈旅站在殿外，他眉眼中的悲哀已经不能让我原谅。我有些迷惘，我是该恨他，还是该感谢他给了我自由？
　　原来自由是这样的简单，只要爱人的一把铁如意。
　　什么也不会成为楚庄王的枷锁，没有人可以困住他。而我只是一只树灵，我没有那样绝决的雄心壮志。我只要一个爱我的人。
　　我知道，他不爱我，或者说，他更爱他的国家。
　　他也再不能看到我了。
　　“你得到了一颗心。”不知什么时候，凤凰静静地出现在我身边，陪着我俯视着楚王的宫殿，“你知道什么是难过，什么是悲哀了吗？”
　　“就是这个样子吗？”我自言自语，“我终于得到了自由，可我为什么满心的木然？”
　　“有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心心念念所追求的终点，只是如幻影一样的符号而已。现在你可以尽情舞蹈，但你已经没有了舞蹈的兴致。那么梧桐，告诉我，你这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我眼前闪现一幅幅画面。是芈旅的微笑吗？但那已经虚幻得无法让我触摸了，眼前最真实的，是林涧溪水，还有微风鸟鸣。“梧桐……”我自语，无知无觉。
　　“果真是梧桐吗？”凤凰洞悉地微笑，“来吧，绕梁绝响，梧桐不息。”
　　七、终点，起舞
　　我低眉顺目地站在灵台山顶上。我本是梧桐的精灵，现在却化为了桫椤的魂魄。可我仍然是我。我记得我的过往，记得我曾经的愿望。
　　有时我会想起那个眉眼锐烈的楚王。风带来他称霸中原的消息，而我也只是微微一笑。早就知道，这样的人，会有这样的成功。只是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了。
　　我仍然热爱自由，热爱舞蹈，只是我的舞蹈，只有风看得到。
　　凤凰奏明了天帝，许我可以不位列仙班，而是以桫椤的身份活着。桫椤是释迦的圣树，有着逼人的灵气。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冲破树的牢笼，重获自由。
　　只是我已经不认为那就是自由了。被困在绕梁琴里的时候，我的心是可以舞蹈的，被铁如意敲碎了牢笼，我却无法再临风。自由，不在于你的身体，而在于你的心。
　　我有了一颗真正的心。我的心可以随着风游荡于天地。我看风吹起我的绿叶的裙裾，感到宁和而惬意，像在风的尖端舞蹈。
　　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吧。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找到了。
　　绕梁绝响，吾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