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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补天石与绛珠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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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珠对自己要做出的努力,还是比较有信心的,毕竟,她曾经保下了黛玉的小弟,现在那孩子已经去家塾读书了,如果能读出点成绩,黛玉的将来也会更好过一些吧。
有了这个成功经验,她要做进一步的尝试,在芒种节即将到来之际,让北斗给自己念了二十多遍原著,以确定每一个细节。
芒种节本是祭祀花神之日,这一天,大观园内,人人或是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是用绫罗绸缎叠成旌幢的,都用彩线系在枝头花梢。一时间,整个大观园绣带飘摇,花枝招展,真是美不胜收。
偏偏在这样的时刻,绛珠的神经紧得绷成了一根紧紧的弦。
她在努力尝试,尝试用自己的行动去影响黛玉的行动。如果能成功的话,那么黛玉的未来,显然就更有保障了。
绛珠化成人形,一会儿朝门外扔个石子,一会儿揪下来点花瓣草叶扔在黛玉桌上,目标就是要让她出门去。
偏生黛玉这几日正在闹脾气,皆因那日去怡红院,却恰巧碰上闭门羹,气得回来哭了几场,赌气坐在潇湘馆中不肯出门,连姐妹们在园中祭祀花神也不愿一起去。
绛珠急得不行,今天就是著名的“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啊,你不出门算是怎么回事?
黛玉似乎是习惯了绛珠闹出来的动静,嗔道:“别闹了,我今天不想出去。”
绛珠又不能明说,为什么一定要她出门,想了想,干脆硬生生附到花锄上。
……于是,黛玉看到一把花锄朝自己漂移过来,靠在她身边。
过了一会儿,一个素色的布囊也飘飘悠悠地飘了过来,挂在她肩上。
黛玉:“……”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走到花盆前,点一点绛珠草:“你这个小家伙,是非让我出门不可了?”
其实此时,绛珠就站在她的身边,但黛玉是看不见的,自然也看不见,阿瑛也站在绛珠旁边,正笑话她的一举一动。
“她不想出门,你为什么非要让她出门?”阿瑛十分好奇,“难不成……你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这句话问得意味深长,绛珠心里一跳,脸上却十分平静,还顺势嘲讽了一波:“亏你化形了这么久,连点预见的本领都没有,哼,我让她出门,自然是感知到了一些状况。”
阿瑛倒也没有生气,笑道:“好,那我倒要看看,你要怎么做。”
黛玉被绛珠缠得没办法,愁绪倒也减轻了几分,看到花锄花囊,忽然想起春残花落,倒不如一抔净土掩了去,倒还干净,便携了花囊花锄走出门去。
绛珠看准了,宝玉房里的小红出了门,便着急地直朝滴翠亭的方向扔小石子,也不管阿瑛看了她这个笨办法直撇嘴,反正只要能引黛玉往那个地方走就是了。
黛玉明白了她的意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非要让她过去那边,但本来滴翠亭附近也有一片花树,去那里倒也正常,便遂了绛珠,朝那里走去。
刚出了门,便见到怡红院的小红急匆匆地也朝滴翠亭方向而去,也不知为了什么,脚步甚急,没过一会儿,又见到小丫鬟坠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迎头撞上黛玉,吓了一大跳,慌忙行了一礼方道:“林……林姑娘好。”
黛玉道:“你这么慌慌忙忙地是要到哪去?”
坠儿低声回答:“找小红姐姐去。”
黛玉便向她指了方位:“她刚向滴翠亭那边去了,我也正巧要过去。”
于是坠儿便随侍黛玉身后,一起到了滴翠亭,见小红果然在亭中,黛玉却没有停留,遥遥地向前方那片花树去了。
那两个丫鬟眼见黛玉走开,方才悄悄地聊起来,坠儿拿出一块手绢,问小红:“这可是你丢的那块手绢?若是,你就拿着,若不是,我就还了芸二爷去。”
小红一把夺过,笑道:“果然是我的,你这丫头还要来讹我?”
坠儿将手背在身后,笑嘻嘻道:“那你可拿什么来谢我呢?”
小红“呸”了一声:“我既然说了谢你,自然不会哄你的。”
“你谢了我,那是不是还要谢一谢那捡到你帕子的人呢?”
小红脸上一红:“你这丫头可是疯了,他是个爷们,拿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又有什么好谢的?”
“那我可不管,”坠儿撅起嘴来,“人家可是说了,没谢的东西,不让我还你呢。”
小红沉默了半晌,方从自己身上掏出个刚做的荷包来:“也罢,拿着个给他,也算我的谢意,只是一条,你可不许告诉别人!先起个誓来。”
坠儿便忙不迭起誓,又说:“咱们不如把窗户都推开来,要不别人看了还以为怎样。”
正说着这话,窗外却忽然传来宝钗的声音:“颦儿,我看你往哪里藏!”
小红和坠儿面面相觑:“刚刚明明林姑娘是往坡上走了,现在怎么会在这里?”
两人推开窗户,只见宝钗一人在外,见到她们,反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哪里了?我刚才分明看她在这儿。”
小红道:“宝姑娘是看错了罢,林姑娘刚刚才走了,到那坡子上的树林里去了,怎么可能在这里?”
宝钗脸上微微一红:“是么?那是我看错了罢,再去别的地方寻一寻。”一面说,一面抽身便走。
那两个丫鬟看着宝钗的背影,相对一笑,小红叹道:“可见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宝姑娘竟是个这样的人,若是她听去,倒也不怕,人人都说她‘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只是硬说到林姑娘身上去,却也太恶了些。”
坠儿没有她这般好脾性,只怒气冲冲道:“我却见不得这样的人!”
小红按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再说话。
黛玉遥遥地站在不远处的斜坡上,清楚地看到了一切。
她的裙子一角,被一根树枝勾住,就是这个,耽误了她向树林间走去,让她看到了也听到了下面发生的一切。
当宝钗叫出她的名字时,黛玉怔了片刻,她也没有想到,宝钗毫不犹豫的反应竟然是自己。
该说荣幸吗……
她一时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怔了一会儿,只是无奈地露出一个苦笑。
这样灵敏的随机应变,也不知宝钗是经历过什么,才有如此敏捷的反应。
说来奇怪,她并不觉得生气,也不觉得难过。
她只是觉得有点悲伤。
一个多么美好聪慧的女孩子,是什么让她在日常生活中将机锋深深埋起,在所有人面前都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甚至让他从心底生出的热,都要被那冷香丸早早地压下去?
也许这就是宝钗要做的“淑女”,可是黛玉并不想让自己也变成这个样子,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天地之间如此令人懑愤,看不见的枷锁与陈规旧俗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如果是绛珠,此时她就会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发泄情绪,可是黛玉终究是黛玉。
她只是默默地向坡下看了一眼,转身走进了花树丛中。
前些日子,她和宝玉来这里葬过桃花,想起那时的情形,黛玉不由得一阵甜蜜,一阵忧伤。甜蜜的是,那日两人共读《西厢》,想起来颇有趣味,忧伤的是,想起宝玉,又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怡红院吃的闭门羹。
她心下百感交集,看着这满地残红,不由得更是悲伤,一边拢着那些花瓣,一边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绛珠站在她旁边,手足无措,虽然知道黛玉葬花就是很悲伤的情形,但黛玉此时的伤悲却不同以往,不是单单和宝玉吵架赌气之类,从她眼中流出的泪珠,似乎是聚集了全天下的无尽悲辛。
只听黛玉一边呜咽,一边叹道:“……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愿侬肋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
阿瑛站在绛珠身旁,听得此句,不由得长叹一声:“绛珠仙子此句,真是为天下女儿一大哭!”
“这诗句中是千古之悲,万劫之痛,果然她下凡来,竟是来受此磨难的。”
绛珠却没有听他的话,只是喃喃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阿瑛惊奇地看了一眼:“你也知道警幻仙子新制的香茗?你什么时候去的太虚幻境?”
绛珠没有回答,她浑身一个激灵,在黛玉的诗句中,她忽然悟到了,自己来这个世界的任务目标究竟是什么。
她低声重复了两遍黛玉的诗:“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质本洁来还洁去……”
是了,她终于明白了,黛玉所有的人生理想,她所追求的一切,不是嫁给什么人,甚至也不是她的知音宝玉,她只想“质本洁来还洁去”!
她所追求的,只是一个干净的自己,和干净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