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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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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肇还记得他被驱逐出连氏时,对他冷漠多年的老人忽然叫了他的名字,眼神复杂地问他,“阿肇,你恨我们吗?”
七岁的他摇头,“不知道。”
他从未与母亲相处过,离开时身上还带着生母留给他的疤;他也从未享受过半点来自亲人的温情,他的亲人给予他的,只有漠然、厌恶,以及恶意的伤害。
他只是习惯了,习惯生来便是如此。
活下去已是艰难,那是他年幼,尚未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他所经历的这些,他是恨与不恨。到后来长大,明白了一切原由,好像又没有立场去恨。
“就是你勾引我父亲,生下这个孽种?”
王振奇的声音让阿肇重回心神,他看着王振奇抓着女人的头发,不屑地低声质问。
女人是柔弱的,她试图反抗王振奇对她的钳制,但最后依旧只能无力地用一双怨恨的眼睛瞪着王振奇。她的视线扫过对方衣服上的水滴标识,因怒极而声音发抖,缓慢又鄙夷地说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畜生!”
王振奇勾唇,那弧度没有半点温度,冰冷至极,“有烈性,有骨气,怪不得我父亲喜欢你。”
他戾气横生,猛地扇了女人两巴掌,而后便像扔什么脏东西般将女人扔开,接过旁人递来的手帕,边擦手,边漫不经心地吩咐,“带回去,找两个人好好伺候她。”
然后他重重地在阿肇背上踩了一下,俯身看着他,肆意宣泄着心底的恶意,“让他在旁边看着。”
阿肇不是三岁小儿,他很清楚王振奇这话是什么意思。
女人也明白,她的神色扭曲了一瞬,在随从来捉她时,又忽然变得很平静。她拨开来人的手,拔出发髻上的发钗,没有半点犹豫,将发钗锋利的那头刺入了自己的咽喉,几乎整根没入,一点生路都不给自己留。
血液顺着伤口流下来,阿肇的瞳孔瞬间放大。
他怔怔地看着。
“下贱东西!”
王振奇怒极,一脚将女人踹倒在地,然后下一脚蕴含无边戾气,狠狠踢向阿肇,一下又一下。
女人没有立刻死去,她说不了话,只是慢慢地拖着残笨身躯,爬到老人身边,安然地将头枕在对方胸膛上。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阿肇一眼,唇角漫出一丝微笑,就那么睁着眼死去了。
阿肇能感觉身体某些部位骨骼的断裂,一阵阵的剧痛袭来,他却好似感觉不到,只直直地看着女人的眼睛。
当年记忆里,女人没有发疯时,虽恬雅,眼神却带着忧郁阴霾 ,而她发起疯时,眼底便只剩滔天仇恨。此刻她的眼睛没有忧郁与仇恨,那么纯净安宁,只是却半点光晖也落不进去了,便是连那点安宁也很快不在,被漫上来的浑浊侵占而去。
除却空洞,再无其它颜色。
咽喉颤动着,阿肇想发出点什么声音,却因窒涩无比,只余满腔无力的沉默。
女人的自尽惹怒了王振奇,他要对方死,却不允许对方不按照他的想法死。他将怒气尽数撒在了阿肇身上,阿肇整个背骨几乎叫他踩断。
最后,处于盛怒癫狂中的王振奇,一脚将阿肇踢翻,并将夺恨重重地刺入阿肇心口。
阿肇的双眼血管爆裂,瞬间充血,脖颈的青筋根根鼓起,额头浸满冷汗,面白如纸。鲜血自他口中不停溢出,他的眼底映着王振奇嚣张的面容,耳边是他猖狂的大笑。
数息过后,这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起来。
王振奇将夺恨拔.出来,擦干血迹收回剑鞘,他看了一眼已是进气少、出气多的阿肇,满口遗憾道:“本来还想留你再玩玩儿的,可谁叫你不长眼,吃着我王氏的饭,偏要跟在秦恒后面打转。本公子留你一个全尸,你就感恩戴德吧。”
王振奇屠尽连氏全族,一番发泄后,心气儿终于平顺。他抚抚衣袖,嘴角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对左右道:“回城,听小曲儿去。”
一群随从簇拥着他离开了谷雨城,留下一名弟子善后。
那弟子拖了几具尸体扔在一起便不耐烦了,他在王氏地位卑下,但在谷雨城这里,却还能充个角儿。他扔下满院子的尸体,悠哉出门,打算找谷雨城的人来给他做这些事。
活人几乎都死了个干净,他一走,当真是满院寂静。
一阵风吹过,将血气撩远,落叶打着旋儿地落下,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它便受了惊似的,躺平在地上动也不动。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裹着黑披风,带着黑兜帽,仓惶走在院中,小声又焦急地喊了两声:“阿肇、阿肇?”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匆忙在满院尸体中翻找起来,最后成功在摞起来的尸堆里找到阿肇。他看一眼阿肇心口的伤处,指尖探过阿肇的脖颈,虽然气息没了,但脖颈处尚有微弱跳动。
他迅速拿出一颗裹着晦暗气息的丹丸喂进阿肇口中,而后边摇头边将昏迷的阿肇小心地背到背上,“被夺恨伤成这样还没死,你小子真是命大。”
而后,他掩去自己来过的痕迹,背着阿肇快速离开此地。他刚走不久,一群被王氏弟子找来的人便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看到院子里的惨状,不禁恻然。
这些情绪都只是一瞬间,他们不想成为第二个连氏,便极快地收敛了表情,埋头清理尸体。
*
秦恒是在王振奇从谷雨城回去后的第三天,才知道阿肇出事了。
与阿肇在无为秘境分开后,他心里还记挂着阿肇的伤,一直念着过来看看,但因周寒之的事耽搁了些时间。他还拿着一个储物袋,里面装着王氏送给他的那份赔罪之礼,他准备交给阿肇。
当日若没有阿肇相助破阵,他也没有那么容易便将太一果拿到手,他欠阿肇一份感激。只是当他到达古源,暗中托人说想见阿肇时,却听对方告诉他,阿肇已经死了。
“你说谁死了?”秦恒满目瞠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人同为王氏庶出子,在王氏日子也不好过,难免因阿肇之死而物伤其类。再因他收了秦恒的好处,便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秦恒,“从无为秘境回来,便被二公子打了一顿,不给吃不给喝,在柴房里吊了好几天。前天,二公子带着他去了谷雨城,将阿肇的母族杀得一个不留。阿肇更被夺恨一剑穿心,当场就死了。”
秦恒听后,匆匆地御着飞剑飞了大半天才到达那座边缘小城。他找到连氏主宅,一踏入院内,便见四处都是残血飞溅,昨日一场雨也未冲刷干净,可见那日之惨烈。
秦恒终于像被当头敲了一棒,恍惚不已,心中存着的那点侥幸,被眼前的场景冲得干干净净。
他在谷雨城里问了好些人,才找到愿意开口的知情者,向其打听阿肇尸骨的下落。
那人怜悯地摇头,“一个院子的尸体,当日就全烧了,骨灰都拢在一起,埋在城外的荒坡上,你要找,就去那里看看吧。”
荒坡杂草丛生,上面有很多坟墓,有的竖着歪歪斜斜的碑,有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尽显凄凉的小土包。连氏的还是新坟,泥土的颜色不一样,虽未竖碑,秦恒却一眼便找到了。
这小小的一个土包,便是他们的全部归宿。
秦恒对着新坟拜了三拜,之后便愣愣地站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他好似累了,一掀衣摆,不嫌周围脏,就那么坐在新坟旁边。
从听说阿肇死讯时,秦恒便有种在听他人说故事的感觉,满心的荒谬。哪怕此刻到了这里,看到残血、新坟,他依旧无法相信,阿肇真的死了。
阿肇虽修为浅薄,却谈吐不俗。他擅阵法之术,也懂炼丹之道,对修行之法更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们不过才相处了几天,却仿佛像认识许久的朋友。去古源之前,秦恒还在想,有了他给的那份资源,阿肇的修炼应当能顺利很多,之后他会想办法帮阿肇脱离王氏的辖制。却没想到世事无常,再见时,他们二人已是生死之别。
那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就这般死了?
秦恒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可王氏弟子的转述与知情人的告知,由不得他不相信,也由不得他不接受。
秦恒心中非常难受,一股无处言说的憋闷在胸中弥散,还有一点点堆积起来,几欲喷薄而出的愤怒。接下来的两天他都辗转在谷雨城各处,然后他知道了连氏一族的过去,也知道了阿肇生母的遭遇,知道了阿肇的曾经。
秦恒愈发难过。
之前他只知道阿肇是王氏庶出子,却不知他的母亲乃是被王远山强迫,曾自尽未果,在她怀上阿肇后,本想一碗药打掉,却因王远山拿连氏全族的性命威胁,她不得不忍着屈辱将阿肇留下。她不堪折磨,在孕期时便疯了。
而王远山要她生下阿肇,不是因为他真心喜欢阿肇生母,也不是因为他喜欢阿肇这个孩子,而是因为那可笑的王氏威严。
王远山可以不在意阿肇的母亲,也可以随意地将阿肇视为敝屣,置之不理,甚至彻底抛弃,但他却绝不允许别人也这样做。因为在王远山眼里,他们乃卑贱之人,没有资格与他平起平坐,若他们做了,便是对他的冒犯,乃至藐视。
阿肇母亲的自尽行为,以及不愿诞下有他血脉的孩子,在王远山看来都是一种对他的藐视。他怎能允许?所以,他逼着对方生下阿肇,命令她将阿肇养大,不能让他死,他认为这是对阿肇母亲乃至整个连氏的惩罚。
阿肇纵有他一半血脉,另一半却是卑贱之血,同样低贱,他自己从来不会去看一眼。
阿肇便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生、成长。
连氏何其无辜,阿肇何其无辜!
秦恒愤怒地想不明白,为什么王远山能毫无愧疚地做出这些事。而王振奇更是以欺辱阿肇为乐,仿佛阿肇对他造成了什么天大的伤害,需要向他赎罪一般。
罪魁祸首难道不是他那毫无廉耻之心,毫无人性的父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