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合集》且墨

2、【青楼破万】福利·闹闹

　　我许久没有回过云安了。在汜阳待得无聊，今日归故，是夜，恰逢庙会，长街通明，技人敲锣打鼓，舞龙舞狮。

　　要问我为何忽然携夫带子归故土，得从几日前说起。

　　闹闹五岁，生得愈发像景弦，一点也不像我。我致力于找到他身上除却活泼闹腾以外与我相似的特点，以证明他真真切切是我含辛茹苦生下的，而不是景弦他自个儿生下的。

　　然而五年过去，别的相似点不曾找到，他身上的活泼闹腾劲倒是不知怎么地，随着时间流逝，慢慢磨没了。

　　好像没什么东西能勾起他的兴趣，他已不如一年前爱笑爱闹。

　　怎么会这样呢？我因得己所爱，逐渐找回当初爱笑的我，景弦每日瞧着我傻乎乎的劲头也变得爱笑许多。却不知闹闹小小年纪究竟是经历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整日里盯着他，难道他还能像我那时一样受了情伤？

　　作为负责任的家长，这个问题我和景弦严肃探讨过。景弦说：“兴许是长大了，觉得空有一身似你一般的傻劲不太好，所以斟酌后还是决定朝我的气质靠近。毕竟人这个东西，都很会趋利避害。”

　　我三天没有搭理他。

　　我要让他深刻认识到数落我是多么错误的事情，于是抱着枕头被褥硬生生在客房里待了三夜。最后，景弦无耻地以带我回云安玩两日的美好条件引.诱我原谅了他。

　　此番回到云安，既然撞上了庙会，我便打算抱着闹闹上街去玩，意在找回几分他作为孩子理应纯真质朴无忧无虑的天性。

　　景弦从来不爱凑热闹，我体谅他公务繁重，说有侍从跟随即可，且云安这地界我自幼混玩，还有我不熟的么。但他仍坚持跟我们来。我问他为何。

　　他说：“近期拐卖案频发。”

　　我低头瞄了眼闹闹，保证道：“有我在。”

　　他抱起闹闹，牵着我：“正是因为有你在，我才担心闹闹看顾不过来。”

　　不满他总是在开玩笑时明里暗里嫌弃我，我捏起拳打他，他却抿着唇角笑。

　　闹闹趴在景弦的肩头，盯着我仔细看，并没有因为我们的打闹而展颜，反倒轻皱着小眉头，低声一“唔”。

　　“怎么了？”景弦稍低眸瞧他，语气不自觉地肃然起来。

　　闹闹摇头沉默，闭上眼睛，佯装假寐。等走过一截路，他才又睁眼瞧我们。

　　他近期的反常使得我愈发好奇，这感觉就像很多年前我听酸秀才说书，上回书说完了我须得等下回那样抓心挠肝。

　　我也曾因为过于好奇，私下威逼利诱闹闹说出他反常的原因，可这招景弦拿来对付我才好使，我拿来对付闹闹就不好使。每每发问，闹闹便眨着一双包满泪花的眼睛望着我，我这般母爱泛滥的人，怎么狠下心继续逼问。

　　偏生景弦也说：“塞无益，疏为佳。他不愿意说，不必强求。慢慢疏导，等他愿意交代了，再细听无妨。”话里话外就是一股子不愿意帮我解这抓心挠肝之苦的意思。

　　可他说得挑不出毛病，我只得压住熊熊燃烧的好奇心作罢了来。

　　今晚难得好氛围，我为了知道这小破孩究竟在想什么而表现得十分积极，挑着街边小贩手里的小玩意挨个问闹闹喜不喜欢，“翡翠小葫芦、海龙王面具、玉石风铃，还有……你喜欢的剪纸，你看！剪的是一只小老虎！”

　　闹闹掀起眼皮望了我一会，包了满眼的泪花儿，又垂下来，终于把小脑袋搁在景弦的肩头不动了，脸上的肉被压瘪，整个人瞧着软趴趴地。

　　好半晌，他用稚童独有的软糯声音，夹着委屈的语调说：“娘亲，我想吃枣泥糕……”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下，“啊……好啊。”这是他沉闷了好几日后跟我们讲的第一句话，我决定回去之后认真记在小本子上。

　　旁边不远处就是一家卖糕饼的摊子，他拿着从景弦手里接过的一锭银子噔噔噔跑过去，买了枣泥糕，还主动吩咐小贩要用黄油纸包好。

　　我还在想他为何忽然想吃枣泥糕，就见他又噔噔噔拐去街对面，在两个坐青石板台阶上的小乞丐面前蹲下，把黄油纸包递给了他们，低声道，“快吃罢。我爹爹娘亲也最喜欢吃这个了。”

　　两名小乞丐大概七八岁，童男童女，瞧着真有些像我和小春燕那时候。

　　突然出现在他们耳畔的声音让他们既错愕，又害怕。

　　害怕这个我很明白，幼时总有些富贵人家的孩子恶劣地把包了蟑螂蚂蚁的包子塞给我，看我感恩戴德地冲他们傻笑，一口一口吃掉，再害怕地吐出来，他们就拍手叫好。

　　那时恐怕只有小春燕能分辨出哪些援手是好意，哪些是不怀好意。

　　如今这些乞丐的戒备心水准都被拔拉到这么高了吗。

　　我走过去，想帮闹闹。他却似乎不需要我的帮助，从黄油纸包的里拿出枣泥糕，分成两半，自己先啃了一半，把另一半递过去，用稚气未脱的声音催促他们，“可好吃的。凉了就不好吃了。”语气里还有几分景弦平日惯有的严肃。

　　两个小乞丐一愣，这才立即接过枣泥糕狼吞虎咽，笨拙地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谢谢”。

　　闹闹转头朝我跑过来，然后默默地牵起我的手，低着头，晃了晃，用极委顿失落的语气同我说，“娘亲，我们走罢。”

　　我隐约明白些什么，不知是否真如我所想。看向景弦，他瞧着我，亦有所感。

　　彼此默契地不说话。将这条街继续逛下去，此将通往一条载满梨树的幽静小巷。去年小春燕寄信来，称说他已为陆大哥另择住处，就在这条小巷附近。

　　闹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陆大哥。只因逢年过节我们领着闹闹归故拜访时陆大哥向来闭门不出，邀请他来府中做客更不可能，平日里多是在外奔波说书，小春燕都难得见到一回人。

　　可有从坊间听闻他说的书愈发没有滋味，常常是一人对着天地一方，空白无物之处讲上一整日。情绪语气都淡得像杯白水。他偏生要做这个，也不知陷入什么魔障。

　　唯一回闹闹不在，我们刚好又得空拜访，询问过一二。

　　彼时他扶着身旁艰难地回答：“因为不能死去，只能找个熟稔的生计好好活着。”

　　倒像释怀了一些，总归不想过得半死不活。我和景弦暗地里有为他高兴，但我们也明白他终究走不出园囿。他讲着不再动情的书，就好比我现在回去当乞丐，也比如我回到竹舍继续望着星星。总归，不过是放肆地让苍白的灵魂漂泊在茫茫雪地里。

　　我轻声一叹，思绪被小巷中回荡着的一阵清脆风铃声拽回。

　　抬眼就见，满树梨花被风摇落，和着光一道都落在树下那人的发上。我辨别了会，确信他的白发又添了不知多少根。

　　他正弯腰铲土种花，听见脚步声也没说话，待我们三人走近，几只脚落到他的视线内，他方迟疑地望向我。我看得分明，他眸中一瞬充满希冀的光亮起，又灭。

　　须臾，他再望向我，用略轻哑的声音说，“……来了啊。”稍顿，他缓缓垂眸看向闹闹。许是太久没有真真切切地与人交道，他竟不确信地问，“是……闹闹吗？”

　　景弦蹲下身，抱起闹闹半坐在自己的腿上，让他高了一些，方便他看陆大哥，“是。快叫陆伯伯。”

　　“陆伯伯好。”闹闹探究地望着他眼前这个有些驼背的人，又低头看他脚边刚松过的土。

　　陆大哥招呼我们进屋坐，像是想到什么，又窘迫地对我说，“离家几月，还未打扫。家中灯烛也用尽了，须得先去买些来。”

　　离家归来不曾打扫，却专心捯饬门口的花草。我蹲下身，盯着栽进木盆里的迎春花看了会，又抬眸看向这一树树交错生长的白梨。

　　“我去买，你们先进去等我罢。”景弦与我商量，又向陆大哥颔首致意。

　　待他走后，闹闹方牵着我的手，跟在陆大哥身后进了门。

　　我不忍拆穿他。这屋子里的床铺和小板凳并不似落满灰尘的模样，但除此二者外，的确灰尘遍布。想来他不是离家几月刚回，也并非家中灯烛用尽。他只是，没有精力好好生活罢了。

　　闹闹端端坐在小板凳上抠着袍角的花纹，陆大哥也垂头沉默。

　　我不想这气氛一如既往地继续僵持，“陆大哥，最近小春燕有来看望你吗？”

　　“嗯。”他的声音很轻，“说要给我在这附近找个茶楼，在那处说书。凉快，总比在云安四处奔波风吹日晒要好。”

　　须知小春燕想那是小春燕，陆大哥若不想同样拗不过。没有蜡烛总有油灯，我起身找来，用火折子点亮，那一点星火将阴郁驱散了些，“那……陆大哥你自己肯去吗？”

　　坐在一旁的闹闹忽然不动声色地搬着小板凳靠到我身旁来，趴在我膝头，抱着我的腿，侧过脸去。不知是看陆大哥，等着听他回答，或是看着另一把小矮凳上的油灯，汲取这黑暗中仅有的光。

　　不知过去多么久，景弦买灯烛回来，推开门那一霎透进来的光让陆大哥身形微颤。

　　他失笑，似是自嘲，“去罢，日子总还要过。别担心我了，上回与你们怎么讲的……因为我没那气魄，不能死了去，省不得要好好活着。”

　　我不知这般称不上消极亦或积极的话被年幼的闹闹听去会作何想。说来，世人如他所言，似也皆是这般。因为不能死去，只得好好活着。但闹闹尚幼，悟不出这般道理，兴许会生颓意。

　　我不愿他消极待世。抬眸看景弦，我打算与他商量，再待片刻便让我假借时辰之故先将闹闹带回去，于方才的论述上重新熏陶一番。

　　此时景弦刚关好门，端走仅有的油灯，点燃了一根蜡烛。我拿起火折子过去帮他。

　　他匀了几根蜡烛给我，示意我跟他去里屋换下灯罩里的烛台。

　　“闹闹几岁了？有五岁了吗？”

　　刚踏进里屋，纵使隔着一道门我也听见陆大哥主动与闹闹闲聊。

　　闹闹的声音稚气，此时故作老成，“上个月刚满五岁。”

　　“平时在家中喜欢做些什么呢？”陆大哥又问。

　　“看书写字。”闹闹回答。

　　“你人不大，却喜欢看书，真是难得。”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稍顿须臾方问，“为什么喜欢看书呢？”

　　“我爹说，读书可以明智通礼。”此言尚且规矩，然而接下来这句话，若不是我亲耳听见，很难相信是从闹闹口中说出。他似是站了起来，不知到哪去，我和景弦只听见一阵窸窣的响声，我扒着门缝瞧了许久，才看见他迈着小短腿在房间里四处走，手里拿着崭新的火折子。他在点蜡烛。

　　一边点，一边说，“明智通礼，就不会像你一般。”他说得很有气魄，但无奈语调声音都有些稚气，再如何也像是装模作样。

　　景弦面无表情。唯有我关心了番我陆大哥那颗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此时听到一个五岁的稚童对他说出这番话，该多么受挫。

　　我犹豫着要不要出去，出去会不会愈发折损陆大哥的面子，出去又该如何告诉闹闹这样跟长辈说话其实很不对。犹豫来犹豫去，时间流走。那厢两人又有了声音。

　　“像我……这般？”陆大哥的声音有些哽。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姑娘的父母也对他说过几乎同样的话。

　　——若你真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该是明智通礼的。既是明智通礼，你就不会像你如今一般。

　　“像你这般庸人自扰，自陷囹圄。”我作证，这两个词前几日景弦刚教会他，是闹闹为数不多明白意思的复杂的词。此时拿出来让他显摆了一番学识，我这个当娘亲的竟生出几分自豪。

　　房内亮堂了许多。一排排烛灯在壁边和桌上拥起。

　　“我娘亲瞧着笨，也确实很笨，你要和她说你自己‘因为不能死，所以要活着’，她听不出错，觉得没有错，当真了以后会时常这样想，会觉得世上所有人都这样想，又会想要不要让我这个五岁的小孩子也这样想，她想好多好多，最后会忘记她自己其实不是这样想的。”

　　我扒着门缝，委实怔愣住。虽说我确实不太聪明，但是他说出来就是让我觉得他从小欠了一点挨打方面的教育。等回去之后，我得给他灌输灌输，本朝大文豪容先生家的亲传弟子你了解一下。怎么也不能让他看不起我。

　　我这么想着，眼角鼻尖却都顶上来一股莫名的酸涩。

　　“半年前，我们府里有讨人厌的小丫鬟悄悄跟我碎嘴，说我娘亲以前在云安伸手要饭长大的，说她是街上谁看见谁都讨厌的小乞丐。你说是吗？”

　　看来我和景弦方才在街上的揣测并无差错。我只是不晓得闹闹竟是这样被告知实情。我无意瞒他，但这身份确实有些丢脸，我希望他长大一些再知道，那样能承受得住别人异样的眼光。

　　闹闹小小的身躯爬上一根小板凳，他踩在板凳上一根根地点蜡烛，“后来我跟我爹爹讲，他给我讲了好多故事。那么多故事，我脑袋小，记不住，可是我记得他说，我娘亲吃过好多苦，每一次都险险能死去，但她没有死去，她能挺过来。

　　——是因为，她从来不觉得人是因为不能死才要活着。她其实是觉得，人明明是因为要好好活着，才不能死。”

　　眼前一片橘黄色的光一点点照进闹闹的眼眸，愈发明亮清澈。

　　他一直背对着陆大哥，直到这句话落。

　　他自己爬下凳子，拿抹布擦干净，收拾好之后搬回原位，坐在那里望着讷然的陆大哥，真挚地道，“伯伯，我点了很多蜡烛，你这样弯着腰，吹灭它们一定要很久很久罢？……你看，不如不吹了，就让它们亮着。我有很多压岁钱，寄给你买蜡烛罢。只要我还在，蜡烛就不会缺了你的。”

　　只要我还在这里，鸡蛋就不会缺了你的。不会让你一人踽踽独行。

　　陆大哥滞涩，低头凝视着他。小小的，矮矮的人，曾经在他说书台下拱来拱去的明媚少女得其所爱，她的孩子都有这么大了。五岁，就饱读诗书，胸怀志气。像他当年一样，却不会像他后来和现在一样。

　　好半晌，他忽然笑了。皲裂干枯的双手蒙住脸，被光映出亮泽的泪水从掌下流出。

　　他哭得声嘶力竭时一直低喃着，我隔着门没有听清他说了什么。

　　后来，闹闹在回去的路上，用极其稚气的声音对我复述：“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好想念她……”

　　至此，很多很多年前我和小春燕追着问他要的答案，终于亲自从他口中说出来了。

　　我不知什么感受。别人我犯不着再想，我心底在意的是闹闹方才那番话。

　　回到长街闹市，仍是灯火通明。我停下脚步，慢慢蹲下来尽量平视他，“闹闹……你会嫌弃我吗？”

　　闹闹沉默了许久，兴许是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半晌，他轻轻摇头，喃声道，“我只是很失望。”

　　我心底微觉酸楚，头皮也有点发麻，嘴上还是得打着圆场，毕竟景弦站在旁边总归也看了我笑话。思及此，我低声道，“失望是应该的，我不如别的娘亲那样好……”

　　闹闹诧异地扫了我一眼，埋头补完后半句，补着补着就补出了哭腔，“……我只是很失望，娘亲辛苦生下我，带我来到的这个地方到处都不是好人，他们不愿意帮我娘亲，他们会讨厌我娘亲，他们还要欺负娘亲。可是上次小春燕叔叔说，那些对娘亲不好的人，会对别的人好，他说我以后也会像那些人一样，对一些不认识的人不好，小春燕叔叔说人便是生来如此……”

　　这个道理小春燕幼年看透，后来教过我。但我不想闹闹这么小便像他那般想那许多。

　　“别人我管不着。”我讷讷地摇头，执着地问，“我只管你，闹闹，你会嫌弃我吗？”

　　他憋了一晚上的威风，终于在此刻崩溃，朝我扑来时哭着跟我说：“我很心疼你。”

　　那好的罢，今晚说我笨的那顿打他可以不用挨了。我吸了吸鼻子，抹了一脸眼泪花儿。

　　稍微抬眼竟看见景弦站在一旁笑话我，我抱起闹闹瞥他，他跟上来，不笑了。

　　“我还道你为何丁点也不好奇闹闹最近的反常，原是他早已找你问过这档子事，你知道却不告诉我，还给他讲我以前丢脸的故事……”

　　“你以前的故事都挺丢脸的，我已经尽力挑了几个说出来稍显可爱活泼的故事维护你的形象了。”景弦想从我手中接过闹闹，闹闹却说要自己走，刚下地，他就被人挡住了去路。

　　我一边去看是谁，一边打了景弦，理所当然道，“你回去接着跪搓衣板。”

　　拦路者是那两个小乞丐。

　　更矮一点的小乞丐看见景弦天生的冷脸，不禁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磨磨蹭蹭地从怀里摸出来什么东西递给闹闹，“蜻蜓，送你……”

　　一只杂草编的蜻蜓。

　　“我和哥哥刚刚编的……”小乞丐用脏兮兮的手背抹了抹鼻涕，讷然道，“哥哥说要谢谢你的枣泥糕。”

　　小乞丐的眸子晶亮，真诚中露出几分胆怯。

　　闹闹伸手接过，还有几分婴儿肥的手把玩着看起来稍显笨拙的蜻蜓。

　　我蹲下身，捧着脸颊盯着蜻蜓看，“唔……小春燕也会编来着。我们去找他玩罢？”

　　却见景弦解下钱袋给了他们一人一锭银子，气定神闲道，“我也会。天色不早了，明年再来找他玩罢。”

　　我瞧了他一眼，努嘴傻笑，牵起闹闹，“走了。”

　　虽不知这世上多少人是因生而生，亦不知多少人只因未去而生，但来此一遭，得见山河壮阔，天光浩渺，理应不虚此行，慢渡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