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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引玲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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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楚第一次上朝,他的桌案摆在皇帝御座旁的角落里,纸笔用来记录朝会内容。
他已经跟大学士们请教过自己的工作,真到往那儿一坐,心里还是一阵兴奋,差点把激动挂在脸上,好不容易遮掩下去。
采光不错,坐在帘子后面,颇有垂帘听政的感觉,他看不清底下黑压压一片人谁是谁,就见着一个特别高挑的,身着金线鱼纹紫袍,佩着金饰剑,是萧疏良了。
太平盛世的朝会向来没什么意思,真有什么事也大多是什么官员互咬或者哪里贪污腐化,哪里又有什么官民纠纷,这里是不是又该兴个土木歌功颂德,其余就是闲愁,都是屁大点儿事。
魏楚听了一会儿开始咬笔头,一手撑着脑袋,反正也没人看得见他,皇上也不往这里看,他爱干啥干啥。
这么一发呆,魏楚就差点犯困一头栽下去,底下一群老言官蚊子叫一样哼哼唧唧,不时群臣又“嗡”的一声讨论起来,不睡着才怪。
魏楚自己心惊,手一抬把笔架给磕倒了,声音引起了渭宗的注意。
“魏卿,怎么了?”
魏楚暗叫倒霉,瞟了一眼萧疏良的方向,看不清脸,只知道他也正看着这里。
魏楚理了理衣摆站起来行礼:“回皇上,臣愚钝,不熟悉翰林工作,失手碰倒了笔架。”
“嗯,注意点……魏卿是朕钦点的状元,青年才俊,不知魏卿对此事有何见解?”渭宗笑得一脸慈祥,把魏楚给笑慌了——他压根儿没在听!
“臣……臣惶恐,不知皇上所问何事?”
话音刚落便听见底下有人“嗤”的笑出来,这胆子不用想也知道是萧疏良,除了他仗着自己是“初生牛犊”敢和渭宗扯淡,没人有这个胆子。
渭宗也听见了,转头看向萧疏良:“丞相为何要笑?”
萧疏良眼里还带着笑,躬身道:“臣笑这些事太过迂腐无聊,连魏翰林都觉得无趣了。”
后面的几个文臣都心里一虚,背后爬上一层凉意,也不知是在虚什么。
“胡闹!这是民生大事缘何迂腐!”渭宗狠拍了一下桌子,大臣们慌忙跪成了一片,魏楚也跪下,只有萧疏良还笑眯眯的站着。
别看渭宗表面气,他也不爱听倚老卖老的老酸儒念经。
魏楚不知道,给萧疏良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是臣胡闹还是诸位大人们胡闹?皇上看不真切了。有诗言‘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诸位也是父母官做过来的,怎么还不如我一后生来得清楚,不说鼓励农耕就算了,还说看此丰年气象增加税收,哪个胡闹?我看诸位大人真是不管不顾民生疾苦,三岁小孩都要笑话。”
刚才提议的老臣都是花白头发的,听了这话好一阵吹胡子瞪眼,差点没给他气死。
魏楚伏得更低了,才能不让人看出来他憋笑憋红的脸,不过萧疏良这话听着混账,倒是让他听明白刚才讲什么了。
“大胆,一朝宰相如此胡言乱语,不讲礼数,这样如何让众臣心服!”渭宗呵道,萧疏良不紧不慢地弓下身,果然渭宗缓了一口气又和颜悦色对着老臣子,“诸位爱卿莫要与他计较,宰相所言甚是,此事,是不该增税。”
几个人心里受了气不舒服,面上又不敢为这点事情跟皇上杠,也知道他有意护着丞相,咬着牙,恭恭敬敬行礼。
“众爱卿没有什么要事启奏,便退朝吧。”
朝臣一起跪下浩浩荡荡行了个大礼,渭宗一挥袖子,起身转入内屏,走时瞟了一眼魏楚。
“萧大人,皇上召您过去呢。”
人都散了,萧疏良自在宣政殿里站了一会儿,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格外清楚,果然渭宗身边的大太监笑着过来叫他了。
“劳烦王公公了。”
萧疏良与他相对拱手,经过时往王公公袖子里放了一个银锭,王公公立刻笑开了给他施礼。
“皇上找臣?”
萧疏良到偏殿里,眼角一弯,大步上前,一撩衣摆跪下。
“你……你说说看你,你还要朕说你多少次?朕护你是护你,可你也不能由着自己性子在朝会上这样寒掺人,那些老臣子都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吃你一顿骂心里能舒服,到时候报起来朕都给管不了你!”
渭宗一看他那样儿就来气,指着他好一通数落,萧疏良只低着头接了,等渭宗骂完了,抬头撇撇嘴。
“皇上不也早看不惯他们没事找事,说的都是些什么没道理的话,臣这是在帮皇上出气。”
渭宗一口老血都得给他气出来:“朕……朕就知道说不了你了……唉,也罢,你自己有数就好,朕也不来多和你烦,这些人少说都历经两朝,家底雄厚,朕虽看不惯他们,不也只是当耳旁风过去了?你日后少招惹为好。”
“就因为家大业大,皇上就要留着他们?群龙之乱,这帮老东西可没几个手上是干净的。”
渭宗脸沉下来:“他们如今肯安安稳稳,朕便不做这劳心买卖,一动,可就是动了半朝势力,牵动朝廷根基,到时候难免是两败俱伤。”
萧疏良:“不动,就让他们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宫里死活扯不下去发臭?没点用处只会倒腾什么礼教旧规矩,关键时刻还来打岔,还有那子孙后代拐弯抹角的往官场里塞,留着要浪费多少皇粮。这帮人上了年纪便以为天下唯我独尊,别人还不敢磕着他们了,自以为有天大的面子,实则尽会恶心人。”
萧疏良站起来,拍了拍灰:“再鼎盛的时代也经不起这样糟践,皇上不动他们,是因为皇上有所顾忌,如今臣来了,那就让臣成为皇上的刀,让臣来割了这块腐肉。”
“你!哼……退下吧。等等,以后说话注意点,别说粗话。”渭宗瞳孔倏地收缩,随即神色稍稍缓和,摆摆手。
“臣告退。”萧疏良忍住笑,弯腰退后几步,转身出了宫殿 。
哼,认不清楚局势还想着把以前的烂东西往人家嘴里塞,非要像个疯狗一样吵吵嚷嚷,非要一切都和他们的意才罢休,就仗着自己老资格?狗屁!凭什么?
萧疏良冷笑了一声,一甩袖子跨出门,突然站住了,转而又去了学宫。
魏楚下了朝就直接去了藏书阁,有很多上一代留下来的史书还得细细琢磨。
先皇昏庸爱面子,听信小人,史书多被改的不成样子,饱学之士拼了命的篡改史实,诋毁前朝歌颂当朝,因此渭宗刚继位时便给翰林苑下了规定,无论前朝还是当朝记事都得按实情来,一苑的人只能走访民间甚至查阅野史,一时间更有“行脚书生”这一说法。
书里讲的有些他是知道的,小时候一群小孩儿围着树下乘凉的老人们叽叽喳喳要听故事,老人多半便喜欢讲自己一辈子的经历,细细抖落给新一代,完成记忆的传承。
“群龙之乱……正元三十二年十月廿四,仁宗驾崩,太子未继位而病逝,年末所封诸王皇子起兵夺位,历经一年半,史称……群龙之乱。”
群龙之乱开始时魏楚不过十岁,对这些事情还没什么了解,也没印象,卢肇除了方从礼在城外出事以外,其余人几乎连军队都没见着,也不知是给哪路神仙保佑。
不过要说乱所谓群龙之乱还真不能叫乱,一没有大范围生灵涂炭,二是一年半就结束了,逃难的还没出州界仗就打完了。地方官也没一个奋起反抗之类的,起兵的都是皇子,个个都是顶头人,说不定哪个就是未来皇帝,你让他打谁?再者这些人也没有走到哪杀到哪,无非就是到一个地方受官员们排山倒海拜一遍插个自己的旗就走了。
真要说乱,也就只有群龙之乱尾声的莽原围剿,龙生九子一朝余一,也就是后来的渭宗,所以说渭宗这人也不简单,血海里杀出来的江山,他能不好好对待?
“时有江湖势力六绝山庄、江灵院介入,为国为民,于莽原围剿中相助渭宗,昭历一年渭宗继位,受封护国御华山庄、护国尚院……”
魏楚边翻边读,忽然顿住了。
“江灵院?不是好几年前被满门抄斩的?”
“江灵院以勾结江湖势力在江南东道一手遮天,鱼肉百姓意图谋反获罪,一派一百四十六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于海岸斩首抛尸涨海。”
一个男声冷不丁从门口冒出来,魏楚一身冷汗,慌忙把书合上,心跳都漏了一拍,抬头看,萧疏良不知什么时候来了,靠在门边上,眯着眼睛像是在打盹。
“相国大人。”魏楚平复了一下心情,上前施礼。
萧疏良摆了摆手:“这里不是书院,魏翰林还是不要读出声,否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魏楚:“下官受教。”
魏楚本来打算就最近宫里传的相国大人“不举”好好拿他开顿玩笑,见他兴致不高,先闭上嘴站一边去了。
萧疏良随手翻了翻魏楚刚才看的书,又把一本本理好,摞成一堆挪到旁边去,然后拽了把椅子坐下,示意魏楚也坐下。
萧疏良:“第一日上朝,可有什么想法?”
魏楚心想你都知道我没好好听,还问什么?也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嘴上还是打着官腔:“下官初来乍到,向各位大人们学到了很多。”
萧疏良皱了下眉头:“屁,你当真不知道我在问什么?”
要点面子吧宰相,我还没讲粗话呢你先来了?江南府府堂里那个贵公子是假的?
魏楚摸了下额头,脾气也给萧疏良这态度激出来了:“下官愚钝……”
“那你好好愚钝去吧,明天给我答复!”
萧疏良猛地站起来,振了振袖子,“哼”了一声直接就走了。
留下魏楚给愣住了,什么玩意儿?自己怀着气跑过来又莫名其妙走了?是我的错吗?谁让你那么臭屁?有劲吗?还动我好不容易理出来的书?我大学问是你能碰的?
魏楚一头雾水,甩甩头又捧着书埋头去看了。
转念突然觉得萧疏良这样子不对,虽说自己对他自然是没有那么了解,但是他不该是个做事没头没尾意气用事的,今天是吃了什么药?
魏楚用手指把自己不知何时皱在一起的眉头抹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阴阴的,看来自己要遇上进京以来的第一场雨了。
萧疏良背着手沿着天街往家走,来来往往的人纷纷向他行礼,萧疏良除了熟识的朝臣其余看都懒得看一眼,一个人闷着头,心里堵得慌。
甚至直到下江南,他都一直不把什么宰相啊江山啊放在心上,反正就是随便给考上了状元,吏部尚书又做的不错,按着规章制度给人加官进爵,推荐的也是他凭良心、看的过眼的人物,然后椅子都没坐热就被谕旨踹进了中书省当了宰相。直到当宰相,他都没有为苍生的概念,只觉得眼下国泰民安政治清明就是好事。
最后梁轩遇刺,他在卢肇一事中查出来的真相,两相结合给他当头一棒,他才从自己的春秋大梦里醒过来,原来他要做的还有那么多,原来这世道本没有那么干净,到处还有浊臭逼人,还有暗流涌动,随时等着敲破太平盛世的面具。天下之大还有那么多的未知的东西隐没在黑暗里,原来一朝丞相肩上的担子有那么重,纵横四海的生灵他都要管。
尽职尽责,宰相的责任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他怎么管的来?
意识到现状,现实的丑陋越发在他眼中蔓延生长,快把这青年宰相给逼疯了。
梁轩看似老成实则稚嫩得很,这魏良公还从头到尾这样的让人不省心,让他一个人怎么办。好在左丘瑕看上去不靠谱实则还是稳居他心里的第二把交椅,六绝山庄的庄主名不虚传。能让他筋疲力尽的时候稍稍靠着歇一会儿。
但他就是对魏楚抱着很大的甚至有时不切实际的希望,希望这新科状元赶紧投靠过来,赶紧把胡思乱想扔干净,赶紧扒开自己的辛苦看看吧我快要不行了。任性的像个孩子一样以至于刚才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毛毛雨开始落了,像雾一样降下来,笼在人身上,把戾气消融了些许。
车夫掀开车帘,萧疏良低头钻进去,在车厢的昏暗和颠簸里渐渐睡过去了,他太累了。
最近每次从宫里回来,车夫知道他辛苦,都会有意把车赶得慢一点,到家门口时,天已经有些黑了。
萧疏良有些头疼,揉了揉太阳穴,扶着车夫的手下了车,站了缓了一会儿才进门,九尺高的侍卫等他进去了又像个雕像一样把门守住了
“回来了,”左丘瑕正好在院子里,迎上来,扶住他的肩膀,“魏良公亲自送了书信来,刚走,写了宰相亲启我就没看,喏。”
萧疏良心里微微一颤,接过一张薄薄的信封,上面用豪气又带着点风雅的字写着“相国大人亲启——魏良公”,顿时好受了许多。
嘿,原来这没心肝的也是有那么一点良心的。
“嗯,进去看吧。”
萧疏良坐到书桌前,左丘瑕难得好心给他“红袖点灯”,端了把凳子坐到他对面。
萧疏良的面孔在灯影摇曳中带了一点朦胧的秀色,他并非是长得女相,反而眉眼间显露出英气,只是私下里言谈举止就总带着面首一样的阴,倒不违和。
“今日有所怠慢,望大人恕罪,只是下官涉世未深,还请大人容下官再三考虑。”
“……再等等吧。”萧疏良把信叠好,重新装到信封里,拉开抽屉把信放到信匣里锁上。
左丘瑕抬了一下眼皮:“怎么了?你不会直接就跑去跟他开门见山了吧?”
萧疏良被他说得心虚,眼神乱跑不看他:“也不是,就是急了点而已……”
左丘瑕立即无情嘲笑:“哟嗬,急了点,你大相国也有把持不住的时候?啧啧啧,看来这魏良公有几把刷子啊。”
萧疏良:“滚。”
于是抄起椅子直接把左丘瑕打出书房,重重把门关上。
左丘瑕就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下,笑得一脸贱兮兮盯着门缝,数了会儿羊,叫道:“娘子开门~”
门同时“吱呀”一声开了。
萧疏良反应过来,刚想摔门,顿了一下,还是两手扒拉着门,低低地问:“我娘如何了。”
左丘瑕也不跟他耍笑了,耸了耸肩膀,过去拍拍他:“老样子呗,你娘在我庄上住几年了,你还用担心,自然是清闲安康。”
“嗯……”萧疏良讷讷地点点头,“如今,也只求她平安康健了。”
天黑了。
萧疏良勾上门:“走,吃饭吧,爷带你去鸿昌楼耍子。”
魏楚伸了个懒腰,把蜡烛吹灭了,锁上门,人影被低矮的路灯照成了一团,在脚下随步履晃动。
“第一天果然事情还是很多啊。”
“魏翰林!”
魏楚看过去,江照生那小子没一点样子,在路尽头蹦蹦跳跳向他招手,一只手放在嘴边。
江照生朝他走过来,边走边嚷嚷:“我刚习课完,老师今天不知道讲了多少东西,唉,还得熬个三年……不过这三年你在翰林苑我也会好过很多啦,以后指不定要怎么个天各一方呢……”
魏楚懒得听他烦:“来找我干啥。”
少年在竹影下一笑:“出入京师宫闱,怎能浪费这良辰美景,宫禁还没下,魏翰林,何不掌灯步天街?”
“呵,走吧。”
魏楚抬头看了看天,已完全黑下来了,泼墨似的天空,突然被远处酒家的一把灯火点燃。
长安,长安,愿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