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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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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王(五)
1
中州,人族朝廷千百年来的都城天启。
西出城门有石拱桥,桥名“定金”,故西城门楼亦城“定金门”。过定金桥三十余里,有山峰连绵,河水湍急,再沿水岸曲折前进,才进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峡谷,两面峻峭山体相胁。
中间荒草萋黄,一条崎岖蜿蜒的古道半数淹没其内。古道曲折尽头,一株巨大的枫树遗世独立。
秋意未浓,树上已满是红叶,那红色宛若一剑斩落之时,自人体血管内喷出的最新鲜的血浆,浓烈惨烈,远远看过去几乎要燃烧起来。
而四下青翠叠嶂,流水蹁若荇带,峡谷中空气静谧凝固,忽而微风吹过,数点飘红自树上袅袅落入水面上。
突然间,这一片宁静被一阵马车奔驰之声撕裂,一时间谷内惊起无数飞鸟,嘶鸣着扑往天空。远处两匹骏马拖着一辆车轰隆隆急速前行,所过之处卷起烟尘滚滚,马车疾冲向前,速度极快,距那老枫树已越来越近。
驾车的年轻车夫一脸惶急,拼命挥动马鞭抽打在马背上,恨不得那两匹骏马都插上翅膀直接飞过这里,将天启城抛在身后越远越好。
车里人半撩起车帘,出声道:“陶茂,你慢些,再这么打下去,这两匹马不是累死也要被你打死。”
车夫一抹额头上的汗,头也不回道:“老爷,这还没离天启城的地界呢,咱们得快点走,不然夜长梦多……老爷,老爷!”
他最后一声呼喊中透着无尽的惊恐,似乎见到什么恐怖至极的怪物,车里人迅速甩开车帘往外看,只见道路前方空空荡荡,唯有枫树下不知何时悄然站着一个人。
一个身材瘦长,白发灰袍的中年男子。
绿水红树下,那个中年男子孑然独立,身材越发显得瘦如竹竿,薄如宣纸,仿佛风再大便能将他吹翻。他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对正面朝他奔过来的马车视而不见。
车上两人一见到他俱是如临大敌,片刻之后,车里人断然道:“冲过去。”
“是!”
车夫用力一挥马鞭,驱赶着马匹全速朝那灰袍人直冲而去。
灰袍人对疾驰而来的马车视而不见,他目光冷漠,仿佛眼见只是江山风月,清风拂面,就在马蹄近在咫尺,他忽而自衣袖中伸出双手,握起拳头,骤然间一跃而起,一对瘦骨嶙峋的手屈起握拳,碰碰两下,重重砸在马匹头部。
骏马吃痛顿足长鸣,被拳头硬生生砸得前蹄扬起。中年人自半空中轻若纸片,嘭的一声自背后张开一对巨大的光翼,光翼振动,他冲那辆车直飞过去,如鹰隼捕猎那般将车上的车夫猛然抓起,提着一个成年男子瞬间冲上十余丈高,高空中他手一松,任由那车夫尖叫着自空中摔落,落地时只听喀嚓一声脆响,头颈已扭曲成一个非正常的角度。
灰袍人这才振翅落地,双足一沾地,身后的光翼随之收起,他身后那两匹骏马嘶鸣着倒地,车厢犹自滑行数丈,终于停了下来。
四下脚步声沙沙不绝,无数身着红甲的士兵持长戈围了上来,不一会便将这残破的车厢围了个水泄不通。
领头的军官上前行礼:“大都督,末将请令缉拿叛贼。”
灰袍人这才转过头来,他面罩寒霜,淡淡地道:“旧友已至,陶兄却不下车相见,未免失了你们人族的礼数吧?”
车厢内却传来一声讥讽的笑声,车内人朗声道:“当不起大都督这句陶兄,若真是旧友,怎会一见面就摔死我的车夫?不过是抓陶某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大都督派过来这么多红甲军,不觉得杀鸡用了牛刀?”
说毕,那人自己掀开了车帘,从车上跳下,双脚一着地便整顿衣冠,举手投足俱是风流天成,倜傥潇洒。抬起头来,一张脸俊朗非凡,哪怕年龄已铭刻在眼角眉梢,若他愿意往花神节里走一遭,仍然是大姑娘小媳妇愿意娇笑着投以鲜花鲜果的美男子。
汤大都督看向他,目光复杂道:“陶兄凭一己之力,却能于天启城内外号令人族逆贼无数,你有这样通天的本事,抓你,怎能不慎之又慎?”
美男子浑不在意,微笑道:“大都督谬赞,陶某愧不敢当。”
汤大都督冷笑道:“忍辱负重,虚以委蛇,还养出来一个敢上秋叶京刺杀帝国太子的儿子,陶巽之,你没什么不敢。”
陶巽之微笑不变:“不敢,我不过略尽了些做人族百姓的本分,汤牧辛,反倒是你要我天启陶氏向羽人下跪,心甘情愿让子孙后代为奴为婢,这才是痴心妄想啊。”
汤牧辛是羽族人另一个响彻九州的名字。他出身宁州“杉右汤”,曾随羽皇南征北战,征服中州人族,帝国成立后任天启大都督,统领中、宛两州兵马政要,整个中州听他号令,连无梁殿里的几任人王都要仰其鼻息,个个看他的脸色行事。
然而汤牧辛虽跋扈专横,却对人族的读书人格外宽容,更与眼前的陶巽之曾私交甚笃,一听他这样说话,顿时沉下脸,冷冰冰道:“本督扪心自问,待你们人族读书人向来客气,多年来更是将你奉为座上宾,引为知己良朋,若真要让你们为奴为婢,你以为你陶氏一族能在中州逍遥快活到今天?”
被唤陶巽之的男子微笑道:“对啊,大都督尽管将我视为恩将仇报的小人,社稷倾覆四十二年,国不存久矣,我还要当君子做什么?”
汤牧辛被他噎住,硬邦邦地道:“你也说了国不存久矣,都已经不存了那么久,继续不存,依附我九州大帝国又有什么不好?翻翻你们的史书吧,天启万氏出了多少代昏君,齐心协力将东陆大地弄得乌烟瘴气,若无羽皇,中州越州哪来今日的治下清明,百废待兴……”
陶巽之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汤兄啊汤兄,你成日里找文人骚客编这些瞎话,说得多了,你自己难道也信了吗?四十二年来羽人在东陆竭民膏血,奴役百姓,你都当没事发生?易地而处,如果今天换成是我们人族打下了你们澜州的秋叶城,让你奉天启城为主,听天启城号令,试问你甘不甘愿?你要甘愿,你就不是羽族杉右汤氏的子孙,你就该是乌龟王八蛋!”
汤牧辛恼羞成怒,喝道:“死到临头还巧舌如簧,不知悔改……”
“是啊,我都死到临头了,还悔改来做什么?”
汤牧辛与他斗嘴从来就没赢过,只得忍了忍,缓和了口气:“陶兄,你我结交二十载,你这样一条道走到黑,是在逼我……”
“道本不同,多说无益,”陶巽之微微一笑,“汤兄,你抬头看看,这里山清水秀,有田有屋,村寨零落,炊烟相望,我以前就说过……”
“纵览天下,唯有此处可以终老。”
陶巽之微微一笑:“是啊,若没这么多事,你我相约归隐,建几间茅屋,养些鸡鸭,管他什么中州澜州,人族羽族,可惜了。”
他没说可惜什么,汤牧辛却沉吟不语,他想了想,一挥手,红甲兵如潮水般退下。
汤牧辛待人退得差不多了,才缓缓地道:“老陶,这句话我只说一遍。我可保你平安,但有个条件。”
“哦?”
汤牧辛盯着他:“像令郎陶傑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累人累己还不自知的年轻人,天启城中还有多少?”
“不知天高地厚,累人累己还不自知,”陶巽之低低笑了起来,“说得好,那帮小崽子们可不就是这样。”
“你要明白,跟我说了才是救他们,上秋叶京刺杀太子,呵,亏他们想得出。十五名逆贼,落到雷修古那样的高手手里,左右不过两招。”
“所以?”
“所以螳臂挡车,愚不可及,何必呢?”
“是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蠢。”
汤牧辛颔首道:“为今之计还是要你协助,你放心,只要汤某在任上一日,对他们便以管束为主,老实说,这些人不过一时迷惑,非罪大恶极,又没作奸犯科,远不到杀头的地步。没准洗心革面后,仍旧有大好前程在等着。”
“大好前程?哈。”陶巽之轻笑一声,“名单我有,都记在脑子里呢。”
“说。”
陶巽之带着笑意,轻声道:“头一个,黎平,天启城郊云水村人,他家境贫寒,没读过书,仗着身手灵活考入都卫营,为的是一个月十二个银铢的饷银。后来求着陶桀他们几个教他认字,为了省下买书的钱,借一本,背一本;第二个,姚元白,天启城中人,父母在西市卖凉面,他出身市井,爱占小便宜,瞧不起黎平那样的乡下人,常对他呼来喝去,可世上的事就这么怪,他自己瞧不起,却不许别人瞧不起,谁要敢欺负黎平,这小子就会头一个冲出去。”
汤牧辛皱眉:“等一下,这两人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陶巽之微笑地举手制止他:“听我说完嘛,第三个,郑泽涛,天启郑氏的世家子弟,泥猴子一个,他理想是做个游骑将军,可放眼中州,哪个世家子弟还入军营为羽人效力?不得已才进的都卫营;第四个,钟乔,出身官宦之家,三代单传,胆小却好面子,陶傑跟郑泽涛没事老欺负他,钟家长辈跟我告状,我这头刚训完陶傑,那头他们又会变本加厉找茬,吓得钟乔后来一看到他们就躲;第五个,曹登儒,他年龄最小,爱吃点心,整个都卫营就数他见到陶桀最开心,因为有次我夫人做糕饼不小心做太多,我命陶桀带去都卫营分了,听说别的男孩子不屑吃,全进了他肚子……”
汤牧辛沉下脸:“陶巽之,我让你说名单,没让你提这些死在秋叶京的刺客。”
陶巽之眼中含泪,偏生笑意不减,直视汤牧辛道:“第六个,陶傑,天启陶氏,我家幼子。生下来身量不足,全家人娇惯过了头。从小啊,他就仗着几分小聪明横行霸道,攒了一身的坏毛病,我生怕养出来一个废物,狠心把他弄进都卫营。他倒好,如鱼得水了,每日呼朋唤友,到处给我惹事生非……”
他猛然哽噎住,低头以衣袖试了试眼角。
汤牧辛冷冷地打断他:“不用再说了。”
“汤兄,你口中的逆贼刺客,一个个都是我的晚辈,他们或许是蠢,有勇无谋,自不量力,可他们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忝长一辈,岂能连这些孩子都不如?”
“看来,我若拿陶氏一族要挟你,怕也没什么用。”
“老汤,”陶巽之笑了起来,“人皇都变成人王了,天启陶氏算个屁啊。更何况,只要天启还在,人族不亡,则星火不断,终能燎原。”
汤牧辛瞳孔微缩,喝道:“你这才叫痴心妄想!”
陶巽之哈哈大笑,长躬一礼:“汤兄,承蒙不弃,二十余年来将陶某引为知己,陶某空有胶漆之心,奈何天不从愿,从今往后请多保重。”
汤牧辛尚未作答,却见陶巽之已借着起身之际飞快往嘴里吞入一颗丸药。
汤牧辛大怒:“陶巽之!”
陶巽之面露痛苦之色,自嘴角缓缓流出一缕黑血,倒下时目视天空,嘴唇嚅动,喃喃说着什么。
汤牧辛凑近,却听陶巽之断断续续地道:“年,年年枫叶红似火,何时,王师,归天启……”
汤牧辛怒急,咬牙道:“别做梦了,有我在一日,你们人族就翻不了身!”
陶巽之想笑,却笑到一半头一歪,当场毙命。
远方传来尖锐的哨响,汤牧辛抬头,一名羽人将士振翅飞来,到他跟前徐徐降落,递上来一个手卷道:“大都督,秋叶京来旨。”
汤牧辛接过,打开一看,面色凝重,半响不言语。
副将问:“大都督,陛下又要我们出征吗?”
“这事比打仗还重要。”汤牧辛皱眉道,“陛下要我召集所有人王子嗣,挑出下一任人王。”
副将诧异道:“立人王不一直都照老规矩办么?立嫡不立长,这还是当年陛下仁慈,不忍心人王血统不纯……”
“老规矩?那今后老规矩也得变了,”汤牧辛冷冷一笑,“陛下宽厚,人族却未必感恩。这些年天启城内外多少人蠢蠢欲动,是该给他们挑个好主人伺候着。”
“大都督说的是,”副将皱眉问,“只是兹事体大,选谁不选谁的,恐怕还得从长计议?”
汤牧辛迈步朝前,漫不经心地回:“议什么议,干脆无梁殿前击鼓传花,点到谁,谁就是王吧。”
“啊?”
汤牧辛瞥了他一眼:“收兵,回去。”
“是,那这具尸体……”
汤牧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就地,埋了吧。”
2
后来,当他们已经是名震东陆的“天启四狼”,聂颜经常会问陶桀这样一个问题。
她问,喂,你记不记得我们怎么相遇。
她问这个问题不分场合不分时候,有时候在庙堂之上,有时候在杀人之间。
这句话就是她的执念,犹如种子埋在她喉咙底,总会破土而出,掐灭了又长,长了又掐。很多时候,聂颜不需要陶傑真的回答,她只是想问,想通过问这个问题,在两人之间拴上某根隐秘的看不到的链条。陶桀明知道她的明亮眼眸之下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然而他一般都装没听见,有一次实在装不下去,他猛然转身,对聂颜狠狠地答:“我不记得了。”
他以为聂颜眼中的光会因此而黯淡,然而没有,聂颜眼眸依旧亮如璀璨宝石,与他对视,仿佛将他深藏在躯壳下那些想忘又忘不掉,压抑又抑制不了的种种记忆统统掏出来。
3
人怎么能忘掉那样的事呢?
在他们相遇那天,陶桀清醒地意识到,当时一同千里赴秋叶京的十四名都卫营朋友都死了,他们全都死在羽人手下,全都为刺杀太子雪穆恂付出血的代价。
这原本没什么,大家在做出舍生忘死的选择时都料到了,陶傑唯一没料到的是自己竟然活了下来。
活下来的人就注定要不如死去那些少年痛快了,他用后来漫长的时间一点一滴地体验到,什么叫痛不欲生,什么叫负重前行。
从此以往,终其一生,他活着的每天,呼吸的每一刻,都仿佛都黏着那些死去的同伴们的血。
陶傑以为这已经够难以承受的了,然而后来他才发现,那一天死的人还远远不止这几个。
行刺帝国太子的人族刺客均出身天启城都卫营,领头的人叫陶傑,这压根不是什么难查的事。羽人向来睚眦必报,又怎会放过这等谋逆大罪?于是,在他与聂颜相遇的那天,天启陶氏上百名族人,再加上被牵连的其他人等共计五百余人,全部在这一天被处于斩首之刑。由于这天杀的人太多,侩子手的刀都卷了,汤牧辛大都督不耐烦等他们换刀,一声令下,他手下的羽人将士们抽出兵刃亲自上场,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至于他的父亲陶巽之,在此之前已服毒自尽,尸身被抛在城南郊外,他身前的仰慕者们自发前往敛葬,这才发现他的尸骨早已被野兽啃得七零八落,收得回来的也不过残骨若干。不得已,他们将这几根骨头连同他身前穿过的衣冠一同下葬,在郊外悄悄给他立了一处孤坟。
陶傑翻检自己对父亲的记忆,发现其中烦恼不少,这位天启城人人喜爱的美公子,明明一把年纪,家里孩子一堆,可恋慕者依旧从城东排到城西。陶桀懂事后最不喜欢的事便是跟父亲出门,因为只要他们一出门,总会有那么多认识不认识的百姓沿途围观,大家兴高采烈往车舆抛花果食物,他的父亲则兴高采烈接下一一道谢,只有陶桀在一旁觉得丢人极了,尴尬得要死,恨不得不认识父亲才好。
然而谁曾想这样一位帅足几十年的佳公子,居然死得这样凄凉。
陶桀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想,一辈子都爱美的父亲大人到底是怎么喝下毒药的?难道他就不怕服毒死后青面紫唇,难看到无以复加么?
一念过后,才是真正的痛彻心扉。
还有一个人也死在这一天。
一个陶傑刻意想要忘掉的少女,整个人族刺杀计划中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
陶傑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记清楚,羽人的姓名通常音节冗长,发音绕来绕去,只有换成通用语才会类似人族那样简洁明了。
她大概叫风鸾或者风暖,陶傑从来没弄明白过,他只记得这个羽人少女身姿分外窈窕轻盈,一头长发白如锦,一对秀眉弯似月,明明出身最古老的羽人世家八松风氏,作为嫡女被千娇万宠着长大,可她身上没有一丝一毫贵族女子的矜持傲慢,反倒天真无邪,常常为一件小事少见多怪地睁大眼。
至于笑起来什么样,哭起来什么样,谁在意呢?她原本就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她的唯一价值,仅在于她的出身,选中她的原因很偶然,八松风氏只有这个女孩善良又无贵族架子,喜欢跟南来北往的客商们聊天,听他们讲故事。
这样的女孩陶傑拿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只是没想到这个女孩这么蠢,她看不透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她还以为自己害死了情郎。于是他这头被绑上筑歌台,那头女孩便爬上高塔以死相殉。
不是说至羽擅凝翼么?她的翅膀呢?
摔死一个羽人,听起来就跟淹死一个鲛人一样荒谬可笑。然而当这种荒谬可笑变成事实,陶傑遍体生寒,他莫名就懂了,那个少女,她是那么坚定地一心求死。
他不过虚情假意,对方却许以生死相随。
他还很年轻,他从未与谁倾心相恋过,他不是很明白为何能有人仅凭几句虚假的誓言便拿命来抵,他只知道自己间接地害死了一个无辜的女孩,如果没有他,那个女孩原本该凝出漂亮硕大的翅膀,在羽人传统的仙笼花节上蹁跹起舞,与真正爱慕她的男子过幸福平凡的一生。
4
死了很多人,然而陶傑却活了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听见不绝于耳的流水声。
周围很吵,一墙之隔已能听清人来人往,人声鼎沸,天南海北的口音都有,各种种族的人之间骂着极为难辨的方言,甚至还夹杂牛哞羊咩,鸡鸣犬吠。然而那流水声始终在,它并非哗啦作响,也非小溪潺潺,而是滴滴答答,时断时续,有时如涓涓细流,有时又如泉水叮咚。
陶傑躺在那动弹不得,他开始分析:这是活水,这不是清澈泉流,这水边人流密集,牛马共用,水质定然污秽浑浊,然而水流不大,秋叶京绕城河流两条尽皆可排除,人工挖掘的湖泊也不大像。
他没死,那现下便是逃犯,满城缉拿,藏哪相对安全?当然是人多且人流往来频繁的地方。
人多,人流往来频繁,有水,水流不大,秋叶京有几个地方都符合,但陶傑脑子里想到的却是南城牛马集市,桃花涧。
因为他曾与弟兄们一道来过此地。
很久以前,桃花涧真的有人种过桃花。
相传在遥远的过去,曾经有一羽族贵人,因艳羡南方桃林茂密,粉霞如锦,于是也依样画葫芦在秋叶京南城弄了一片。可惜桃花水土不服,过晋北长廊养活不了,贵人没种成桃花林,却留下一个关于桃花的美好念想,这一念想被南市往来上不得台面的小商小贩们不爱虚名只重实际地传承下来,莫名其妙演变成“桃花旺财”的传奇。
久而久之,在此常年贩牛马南北货物的商人们自然不放过这个传奇,于是他们集体凑钱,请能工巧匠拿青铜浇筑了一棵假桃花,这假桃花枝叶繁茂,花瓣一朵朵栩栩如生。商贾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拿金色颜料细细涂抹其上,远远望去,真是好大一棵不伦不类的金桃花。
金桃花虽俗,却令此地得了桃花涧这个雅名。从被这么叫的那一日算起,不知骗了多少不知底细的外乡人。
陶傑记得他们头一天踏上秋叶京也被这名字骗来过,当时,他与郑泽涛几个同袍对着这株金桃花目瞪口呆,继而捧腹大笑,差点将眼泪都笑出来。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之情,硬是让这株金桃花给搅和了。
然而当日一同笑对桃花的年轻人们,却都已不在人世。那么我为什么还活着呢?他想,我为什么不配那样悲壮的命运,却要苟且偷生?活下来,分明是显而易见的步步维艰。
他才刚这么想,脸上就被人清脆地打了一耳光。
打的力道并不大,但打一下没完,那人接着左右开弓,又啪啪打了他好几下。
打他的手冰凉柔软,是女人的手。陶傑十二三岁开始在胭脂群里厮混,明里暗里不晓得摸过多少女人的柔夷,这点绝不会错。果然,他耳边响起一个年轻女子冷冰冰的声音:“醒了便睁眼,再装睡,我继续抽你。”
陶傑心里惊疑不定,一时没冒然睁眼,然而那女子悉悉索索不晓得翻出什么东西来,冷笑道:“扎两针,你就老实了。”
陶傑本能想缩,可他哪里能动弹?骤然间眉心、胸口等要害部位皆被人用粗针狠狠扎入,锐痛顿时直达脑部,他痛得想大喊一声,而后惊喜地发现,他真的能喊出了声。
剧痛过后,他竟然能略微动了动。
“还不肯睁眼?那我继续扎哦。”
陶傑吓了一跳,忙睁开眼,顿时被眼前的人吓一跳。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聂颜。
倒不是聂颜丑,而是他陶公子锦衣玉食养这么大,从来未曾直面这样一张蜡黄瘦削,写尽贫苦病弱的脸。九州之大,长这样的穷人很多。可正因为穷苦得太直白,太触目惊心,反倒令人不会想多看第二眼,就如乍然与乞丐残疾者相逢,即便是好心丢与铜铢,也会想快步离开。
“醒了?”聂颜挑眉,拍拍他的脸颊,“醒了就试着动动,你越早恢复行动,我们能越早动身。”
陶傑勉力挣扎着想起身,但动到一半颓然又倒回去,他喘着气问:“动身,去,去哪?”
“回中州天启城。”聂颜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尽是不耐,“我好容易救了你,可不是要跟你留在秋叶京等死的。”
陶傑惊诧:“你救了我?那日,我记得煌羽精锐尽出,你一个人怎么可能……”
“从雷修古那样的高手手里抢个活人是不可能,但偷个死人还不至于难如登天。”聂颜淡淡地道,“是你命大,被阿桑提重剑扫过时有横梁替你挡了一下,也是羽人太过自信,以为雷修古出马定无漏网之鱼。因缘巧合,我才救得了你。”
她趁着说话间隙,猛然用针扎入陶傑的大腿,陶傑疼得闷哼一声,再一拍,腿居然能动了。
陶傑与其说惊喜不如说惊疑,他盯着聂颜问:“你,你救我时,我那些兄弟……”
聂颜冷冷地道:“都死了。十五个头此刻都挂城墙头上呢,排开很长一溜。”
“十五个?”
聂颜皱眉:“当然得有你的份啊,你的尸首我早就备好,眼下风头浪尖的,要是少具尸首,秋叶京就得全城戒严,到那时别说躲这了,连我都得被你连累。”
陶傑心下警惕,盯着她道:“早就备好,说明你是有备而来,可你怎知……”
聂颜停下针看他,冷笑问:“你疑心什么?我冒这么大风险救你,你非但不感激,一醒过来开始处处打探,这就是你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
陶傑垂下头,哑声道:“抱歉。”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就说一次,听好了,我不仅知道你会在那天有丧命之险,我还知道除了你,其他跟你一起的人族都是有去无回的命。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
聂颜枯黄的脸上浮上一丝怪异的笑:“因为我临来之时,有星象大师为你占卜过,我为什么会来管你这个闲事也是受他所托。行了,别问那么多有的没的,九州之大有的是能人异士,你就当其中有谁大发善心好了。我这人呢,最不喜欢扎针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唠叨了,不然很容易手一歪,扎错地方。”
她扬了扬手里的针:“扎个半身不遂什么的,可就得不偿失了。”
陶傑咽下满心疑虑,不甘地闭上嘴。
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女子脸色一变,手一扯,登时将床脚一床又臭又脏的被褥盖到陶傑身上,将他从头到脚盖得严严实实。
陶傑被熏得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此时房门被人踢开,好些人冲了进来,为首的人操着秋叶京腔傲慢地道:“临防突检,所有人站到一边去。”
聂颜并无发声,屋里一阵桌椅翻塌之声,有人骂骂咧咧道:“穷鬼,长这么丑来京城地界干嘛?吓人啊?”
“屋里倒是有两味好草药。”
“这等贱民也配用好药,拿走。”
聂颜似乎扑上去理论,却被人狠狠推开,乱哄哄间,忽然有人走近道:“这床上有人。”
陶傑心跳加速,他下意识想摸剑,手指头一动才醒悟到自己现下如待宰羔羊,翻身都困难,他不惧死,但死在这些宵小手里到底不甘。
头顶传来兵刃出鞘的声音,哗的一下,被子猛然被人用刀掀开。
陶傑一张识别度极高的脸顿时暴露无遗。
他在这一瞬间心跳到嗓子眼,由于避无可避,索性豁出去了怒目圆睁盯着那些官兵,这几个没准在羽人中充其量只是不入流的岁羽,形容猥琐,面上蛮横,显然是惯了鱼肉穷人。没想到他没死在雷修古那样的高手剑下,倒要命丧这些小人之手。陶傑深吸一口气,用力大声道:“要杀要剐随便,把她放了,爷爷我的事都与她无关!”
他以为这些人下一刻就会扑上来把他拖曳出去,可哪知他们对视一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个上来就一巴掌抽过去,将他打翻在床上,再啐一口骂道:“呸,死贱民跟谁说爷呢?你也配?官爷几个就是临个检,打杀你作什么?嚷嚷?你不会是做贼心虚吧?给我搜!”
陶傑心下诧异,几个人立即过来将他拖下床丢在地上,床铺被掀翻,床板被刀扎了几下,确定没藏着什么东西,那几名官差顿时骂骂咧咧起来:
“他娘的,臭死了,这家伙别是染了什么病吧?”
“难说,不会脑子也不清楚吧,把那女的带过来问问。”
有人将聂颜推搡上前,聂颜换上一幅木讷畏缩的神情,哭丧着脸道:“官爷,我们什么也没藏,都在这,都在这了呀。”
“丑八怪,躲什么躲,就你这尊荣,官爷我多看一眼就想吐,说,这他妈是你什么人?”
聂颜畏畏缩缩道:“是,是我当家的,他病了,发烧,发了好几天,今日好容易才退烧,就开始说胡话了……”
“什么病?你不会是谋杀亲夫吧?”
“没有,请了大夫了,说是遭瘟。钱都花光了,才好了点……”
几名当差的顿时齐齐向后退了几步,个个掩住口鼻骂:“遭瘟你不早说,想害死官爷啊,等着,要有什么事你死定了臭娘们。”
“赶紧走吧,瞧她那个样,没准已经过了病。”
“日他妹子的,赶紧走赶紧走,呸,晦气!”
当差的几个转身离开,临走前还不解恨一道砍断了桌子腿。
5
他们一走,聂颜脸上的畏缩表情就像被布抹去一样全都不见。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陶傑,轻声道:“爷爷我的事都与她无关?我用不着你维护,坐都坐不起来的陶公子,还是省省吧。”
陶傑尴尬地咳了两声,他没遇过这样的女子,脾气古怪,油盐不进,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聂颜不再出言嘲笑,而是站直身子,也不收拾这一地狼藉,倒从怀里掏出一枚菱花小镜开始揽镜自照。
陶傑心里一动,道:“姑娘,请把镜子借我看看。”
聂颜瞥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抚了抚发鬓,这才将镜子丢到陶傑被子上。
陶傑吃力地举起镜子一照,只见镜中哪里还有陶氏幺公子那张帅绝人寰的脸,只有一张与那女子同样贫苦,且病气缠绕的中年男子之脸。
他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被易容,慌忙伸手摸上脸颊,然而触手皮肤绵软无异物,又捏了捏,触感痛感都很真实。世上确实有些易容高手,但无论他们手艺多高超,被易容的人自己摸自己的脸,怎么样都会有异物感,绝对不会真得像自己天生如此一样。
陶傑瞥见自己的手,他忙将手举到眼前,发现连这双手也变了。
陶公子的手原本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继承自陶氏的好相貌使得手也生得骨肉均匀,极为赏心悦目,最多不过因长年练武,掌心虎口多了两个厚茧。然而现在映入眼帘的,却分明是一双劳作过度的穷人的手,手背青筋凸起,骨节凸出,粗糙裂口样样不缺,甚至指甲缝亦有污垢黑泥,都不知有多久没好好洗过。
陶傑大骇,急切地扯开衣襟,低头一看,发觉衣襟内露出的胸膛也不是自己的胸膛,而是皮肤蜡黄,肋骨节节可见,这幅身子配上这张脸,无论怎么看,都是积劳成疾的下等人。
世间绝无有一种易容术能令人脱胎换骨到这个程度,易容术顶多只能细致入微地将他装扮成一个穷人,可现在的他却仿佛生来就是一个穷人,在辛劳和困苦中挣扎求生,却又终于被病魔打倒,无奈地等着归西。
陶傑膛目结舌,不知所措,他惊骇地抬起头,正看到聂颜一张丑脸近在眼前,他忽然发现,这张丑脸却有一双眼极为不配的眼睛,那眼眸狡黠晶亮,顾盼生辉,哪里有什么浑浊木讷之感?
他脑中蓦地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传闻,脱口而出道:“这不是易容,这,这是秘术。你,你是秘术师……”
聂颜脸色一沉,一手伸过去掐住他的咽喉。
“陶傑,我说过,我讨厌别人没事瞎唠叨。”
陶傑被掐得脸上通红,聂颜一松手,他大口吸气,咳嗽了半天。
“别乱讲话,我能救你,就也能杀你!”
她说完冷冷一笑,正要继续教训他,忽而发现陶傑定定地盯着自己,目光震惊到难以置信。
聂颜狐疑地摸上自己的脸,立即察觉不对,再抬手一看,原本干枯瘦削的手臂,正一寸一寸变回丰盈润洁。
兴许是有之前的丑女做对比,当眼前的姑娘显出本来面目时,陶傑只觉眼前一亮,满屋生辉,只觉平生所见那么多美女,都无一人如眼前这位这般灵秀剔透、鲜妍明媚,哪怕穿着一身破布烂衫,依然难掩美好。
可聂颜却怪叫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抖出来几颗晶莹璀璨的星石,手掌翻转,闭目念咒,渐渐地,星石光晕流转,传到她身上,将她再一次变回最初又黄又瘦,穷苦入骨的丑女人,做完这一切后,她抓起菱花镜仔细端详,这才松了口气。
“你是秘术师。”陶傑平静地陈述一个现实,“能将人短期内改变形貌,你修的,是太阳系秘术。”
聂颜怒道:“我看你是真不怕死。”
“我若怕死,又怎会来秋叶京?”陶傑漠然地道,“快杀了我,求之不得。”
聂颜拿他无法,冷哼一声,想了想又不甘心,抬起腿愤愤地踹了他一脚。
她这样子才匹配原本娇憨任性的少女模样,可用面黄肌瘦的中年女子形貌做起来却未免滑稽,陶傑看着笑了起来,他问:“我长这么大,从没听说哪个人族会太阳秘术,你也不是羽人,不然你不会来趟这趟浑水,难道你是魅?”
“你才是魅!”聂颜果然受不得激,怒道,“多年以前,人族才是太阳秘术的集大成者,羽人算什么?元极道算什么?我星象大师纵横东陆的年代,他们不过蛮羽之地……”
“所以你是个会太阳秘术的人族,”陶傑道,“可显然,你学得不怎么样。”
聂颜反唇相讥:“对,我的秘术就是三脚猫功夫,救你还绰绰有余。”
“可我并不记得,有请过姑娘来救。”
“你!”
陶傑见聂颜气红了脸,想到她从羽人手中将自己偷换出来不知担了多大风险,顿时有些后悔,软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你能把我变个模样救出来,已经是很了不起的秘术师,假以时日,没准你能光复我人族的太阳秘术。”
聂颜瞪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撇嘴道:“你也不算全说错吧,我确实没学得多好,我师父说过,我天赋有限,比起他们当年差远了。”
“你师父?”
“对啊,我当然有师父了,”聂颜走过去,扶起他坐好,胡乱拍拍他身上的灰尘道,“我师父才是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我学了这么多年,也就学了点皮毛罢了。”
“敢问令师尊姓大名。”
“无名小卒一个,”聂颜白了他一眼,“中州并入羽人版图,他如果出名,就得为羽人效力,他如果不愿效力,汤牧辛那个老东西就会杀了他,你傻的吗,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原来是隐居于市的高人,”陶傑叹了口气,“若是我人族有自己的皇,中州能人,能人志士们谁又愿归隐山林?”
聂颜笑了起来,一笑之下,便是满脸枯黄,也依稀能辩明眸锆齿,笑颜如花,她直接道:“陶公子,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耶,从前有人皇的时候难道就好吗?季放鹤的名字听说过吧?他那么厉害,人皇是怎么对他的?照我看,星象师与皇帝之间左右绕不过四个字,互相利用。坐好。”
陶傑坐好,任由聂颜在他身上继续扎针,过了会,他试探着问:“这么说,是你师父让你来救我?”
“嗯?”聂颜诧异地抬头,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你刚刚提到你师父很厉害,而之前又说会来秋叶京救我,是因为有星象大师占卜过,两者一联系并不难猜。”陶傑耐心地道,“我捡回一条命,理当上门叩谢,如果能平安回天启城,希望姑娘代为引见……啊!”
他没问完就发出一声痛呼,胳膊上被聂颜拿针用力扎下,疼得他半边身子都麻了。
聂颜淡淡地道:“忘了跟你说,我师父已经死了。”
“死,死了?”
“死了几个月了。”聂颜收起针,平静地道,“临死前,他要我报答他,条件就是赶到秋叶京救出你。我人族古老的星象学中最擅占卜,星象大师上卜国运,下卜民生,卜卦一项从未失手,你没听说?”
陶傑喃喃地道:“这样的星象大师,只恨我无缘得见……”
“得了吧,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很少观星,他说算得准的都活得累,死得惨,没必要,长这么大,我只见他起卦一次,那次起卦后他疯了似的又哭又笑,没几天倒下,一下病入膏肓,临死前死活要我答应他,”聂颜抬头瞥了陶傑一眼,道,“来秋叶京救你。”
“可,为什么救我?”
“我怎么知道?你别高兴得太早,老头说了,不是白救你,你回中州后得替他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去找一个人。”聂颜道,“确切地说,是找一个孩子。”
“孩子?为什么?要我资助他?还是替他做什么事?”
“不,”聂颜摇头,“他要你尽其所能,让那孩子过得更倒霉。”
陶傑大惑不解:“这叫什么事,等等,首先人海茫茫,我怎么找?”
“他有名有姓的,”聂颜淡淡地道,“姓万,名讳上东下碟。”
“万东牒?”
“万东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