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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 ...

  •   此时竹琬回想跳崖情景,虽已事隔十九年,胸口那一股愤懑之气却恍如旧日,仰望高崖,似对前生,心头只是一酸,泪水已涔涔而下。
      萧剑平问道:“妈,你当初这样跳下来,难道便在这里……在这里一住十九年?”
      竹琬凝视潭水,缓缓的道:“说实话,我跳崖的时候,只是心口那股气一憋,到底是不是就想寻死,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但就那么一跳,便是生死之隔,哪里反悔得了?只凭一时意气做下来的事,也不知是对是错。”萧剑平道:“妈,你……你懊悔么?”
      竹琬凄然一笑,道:“懊悔!懊悔又有什么用?就算倒回十九年前,明知今日下场,当时还不是一样要做?过去了便是过去了,再要懊悔,只能徒然自苦,我又懊悔作甚?”萧剑平叫了一声“妈”,将头靠在她身上,只觉一霎时间和母亲说不出的心意相通。
      竹琬抚摩他头发,说道:“剑儿,我并没有想到要寻死,但堕崖的那一刻,也想不到居然还能活着。但只须活着,我的心便不死了,以后再落到比那日更难堪更痛苦的境地,我也不愿意再死一回……那次跳下来,能够侥幸存活,其实也颇不容易。这无声崖实在太高,虽说下面是潭水,但落下来的那股冲力也震伤脏腑,何况我生你之后满月未久,落在这寒水之中,更是大伤中元。挣扎上岸,便即酿成一场大病。在这绝谷里无衣无食,也没有人来照看,只因为我不想死,才凭一股求生之志挣扎着活了下来。”萧剑平问道:“难道爹……”这三个字一出口,立时醒悟,下面的话说不出口。竹琬道:“他?他一心想我自行了断,正要我葬身谷底才能保住他家名声,难道还下来寻我?寻着我的死尸好回去入萧家祖坟么?”萧剑平叫道:“妈!”心下不由凄然。
      竹琬道:“我那一场病足足将养了好几个月才能恢复,而在这绝谷之中寻路出去,却是更难。万幸我见过那张地图,否则真要困死谷中……”萧剑平奇道:“究竟是什么地图啊?”竹琬道:“那是他们天墉城的旧地图,藏在他祖祠里的。我是外派人士,原本是进不得昆仑派的祠堂,可是我就是那一种脾气,越是不能做的事情,越闹着要做上一做。当年我缠着他要学萧家剑法……”萧剑平心道:“怪不得妈会萧家剑法,原来是爹亲手教的。”只是不敢打断母亲说话,口唇一动,便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竹琬已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不错,那套萧家剑法,确实就是他亲手教给我的。哼,他对你们传剑之时装模作样,说什么不传外姓,当初还不是一样教会了我?因此上我说他是假正经。他一起初还同我作难,说道他家的这套剑法是不传之秘,天下罕逢对手……”萧剑平道:“妈却创了一套破箫剑法,可不是比他更厉害?”
      竹琬倒不由微微一笑,颇有几分得意,道:“其实若论真实功夫,便是今日我也还是远不及他。但我们天山派武功最是芜杂,我从小学会的各门各派的剑法也是不少,再加上我父亲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使剑时素来以意为先,他自己就曾创过一套‘劲节三十六剑’,招式要旨,决不在诸路天山剑法之下。我从小看得惯了,于自创新招当然也不觉十分为难。不过我的功力终究不够,虽然编了新招,却也对付不了真正高手,只能算作小打小闹罢了。”说着不禁长长的叹一口气,续道:“那时我听他恁地自夸,当然心里不忿,暗想日后总要创一套剑法破了他的。不过当日也只是有过这念头,没打算真的要干。想不到后来在这谷底一住十余年,无事消遣生涯,倒当真创出来了。”
      萧剑平看见母亲笑意凄清,想说几句话让她高兴,便道:“妈,你创的这剑法很有用的,我和思平弟弟打架,就使了这剑法,杀得他可够惨。”
      竹琬忍不住一笑,道:“我不是昆仑门下,可是学了他家剑法,萧鹤还是罗里罗嗦的跟我讲了一大堆门规戒条,我当时就和他顶嘴,说他‘胡吹大气,放尽狗屁。’那一天你诵读戒律,我暗中教你,把他吓了好大一跳,还当我阴魂不散,你还记得罢?”萧剑平笑出声来,道:“怎么不记得!”但立即便想起那日正是初会朱兰言之日,她曾挺身为自己解围,脸上笑容登时便消失了。
      朱奇一直在旁静听,并不说话,这时有意要岔开他母子这般回忆,于是问道:“伯母,你适才说到的地图,又是怎么回事?”
      竹琬道:“啊,我倒说忘了。那地图的事……那就是我胡闹了,明知他们严禁外派之人去祠堂,我却偏偏软磨硬缠的逼他带我进去玩儿。那时顺手牵羊,在藏经阁的书架上拿了一部图册,便是他天墉城的地形秘图了。其实当时这东西于我全无用处,我想看的话,在书阁内看上一看也使得,但是去都去了,总不能空手而回罢?”朱奇笑道:“这可是□□上的规矩,原来伯母也知晓的。却不知萧掌门同意不曾?”竹琬笑道:“哪能给他看见?后来他也隐约知觉了,向我追问了几次,我不胜其烦,索性背着他将图册一把火烧掉了,来个死无对证。他也不清楚我到底拿了什么东西,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其实他家里一向懒怠得紧,藏经阁里的书籍也不知有几辈子都没人碰过,那册地图他们反正又没人看,我便烧了它也不为过,是不是?”萧剑平不觉暗自吐舌,心道:“妈这等胡闹,可也忒厉害了些。”
      竹琬叹息道:“我当年的孩子脾气,委实也有过分之处,只这一件事却亏得我偷看过那图册,不然的话,怎么知道承渊谷竟然和天墉城有路相通?”萧朱二人都不禁吃了一惊,齐问:“难道这谷的出口,竟是在这天墉城中?”
      竹琬点头道:“是啊,这谷四面峭壁,确实是个绝谷,若不是前人打通了地道下来,哪里有路可走?他们天墉城原是远避中原战乱所建,当年建城的前辈要辟这一处所在,多半也有避难之用,只是年深日久,这一条秘道也即废弃不用,又被我烧了那图册,天墉城里怕是没人再知道这条路了。”出神一阵,忽然微微笑了笑,道:“还有一件事,我更加庆幸早早看过秘图,能够悄没声息的就回了天墉城,又悄没声息的再度离开,才不至于我自己丢人现眼,剑儿,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萧剑平听母亲声音忽然变得辛酸悲凉,一惊之下,问道:“什么事?”
      竹琬凄然笑道:“我自幼在家百般受宠过来,不瞒你们说,一直也是自视颇高,总当天下人都该看承我的。徐林轩算计我死,我都不十分恨他,因为他也算是拼了性命相陪,何尝不是看得我重?萧鹤那般冤枉我,逼着我自行了断,我虽说恨极怨极,到底还是有几分爱傻想的妇人家心思,只念着一件他也是爱我太深,我就觉得可以算了!那时真是太小了,稀里胡涂……我还想着要他怎样赔罪才能勉强原谅了他,殊不知人家都无须要我回头……”萧剑平蓦然一震,失声道:“难道他……他就在你没回来的时候就已经……”竹琬轻轻的道:“好奇怪么?我那时也觉得奇怪极了,总想着他发了疯一样的逼我去死,那副伤心绝望的神气,俨然是这一世心里再也放不下第二个人了,却原来连几个月也懒得等我。我以前,是太将自己当个人物了罢?”
      萧剑平禁不住流下泪来,朱奇于这等家事也无从置喙,只是喃喃的道:“伯母,萧掌门只怕也是……”竹琬摇头道:“要我说不怪他,不恨他,那自然是不能。不过他要续弦,原也由得他,我反正管不着。当时……我自无声崖上跳下来,其实就已经和他一刀两断,我是明白得很了。”拍拍儿子肩头,微笑道:“傻孩子,你哭什么呢?想当日我见着他们新婚燕尔,只是胡涂发怔,倒忘了哭上一哭;过一阵明白过来,又光顾着庆幸我没有贸然现身,否则岂不是白白丢脸给人家看?我一直自负聪明,殊不知却是既痴且傻,为了这一个明白,代价是太大了。”
      萧剑平止了哽咽,过了半晌才道:“妈,因为他……你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了?”竹琬道:“不然何处可去?”萧剑平低声道:“你一直在这里,过了许多年才变成哑婆婆去看我,我那时都十二岁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呢?”
      竹琬叹息道:“剑儿,你这么大了还不懂?你爹爹声名赫赫,掌门之尊,你妈却是个不能出头露面的死人,又已经身败名裂,你教我怎么带你走,将你这一生都埋没了?”萧剑平急道:“妈,我怎么会在乎……”但话只说得一半,便再也说不下去。他这一年尝了些人世艰辛,毕竟已不是以前那甚事不懂的懵懂少年,体会到母亲为自己的一片深心,不觉喉间又哽住了。
      朱奇却道:“伯母,那你却又为什么不回贵天山派?莫非是怕引起两派争斗么?”竹琬摇头道:“我当年那样,可象是有这等顾虑的人?我不回去,只因为是回不去了,这条道路……其实也算是被他断绝了的……”萧剑平奇道:“妈,为什么?是不是你那时也听了传言,以为舅舅过世了?那是假的,舅舅并不曾死啊。”
      竹琬叹道:“当初我听说阿瑶已死,我父母伤心辞世,自闭后山,自然是万念俱灰,恨不得索性真的死了也好,可是已经死过一回,总不成自己再死一回去?我……我要是没见着他续娶,或许还任性负气的当自己是个人物,指望着同门帮我护我,可是那时候到底多少懂了些事,我父母既然不是掌门了,那我在天山还算得了什么?最多不过给人添话柄罢了!更何况以前太过张扬,得罪的人着实不少,也不知日后会怎样……”她淡淡笑了笑,道:“比如说盛师哥,他当年求亲不遂,虽说还不至于如徐林轩一般陷害我,可是也不见得能对我很好罢?他当日前来贺喜,有意无意让姓徐的捉着我的把柄,难道就是事有凑巧?自然,他最多也不过想着挑拨我夫妻不和,不会料到别人竟会下那般狠手罢了。我这十九年隐居,什么都想明白了……也许还是什么都不明白,说不定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未可知。”
      她说得若不在意,朱奇与萧剑平却不觉心头一寒。萧剑平道:“是了,那个盛泓委实不是好东西,老跟舅舅过不去的!可是舅舅还是在世的啊,他……他……你是怕他护不了你么?”
      竹琬道:“这倒不是。”她忽然沉默了,过了良久才问道:“剑儿,你去过阿瑶家里了,当然也见着了你舅母。他们……他们夫妻两个,还和得来么?”萧剑平一怔,不明白她为何问起这事来,答道:“我看舅舅和舅母是很好的啊,就是舅母身子不大好罢了。我觉得舅舅挺爱护体贴她的。”
      竹琬叹道:“阿瑶什么时候不是爱护体贴的脾气?人家待他一分好,他便会回报十分过去。他这一世,也就吃亏在对人太好了。”
      萧剑平见母亲脸上露出沉吟的神情,不免暗想:“总不成妈以前和舅母也不大好?”他和舅母见面极少,也说不上有什么情谊,只是因了竹氏父女之故,不免有些爱屋及乌,怕母亲当真说出什么嫌隙来,忙道:“其实舅舅为你也伤心这些年了,难道还要他再伤心下去?妈,我想……” 竹琬道:“你想要我回仙影峰去?”萧剑平道:“仙影峰也没什么好,我想,我们能不能将舅舅一家请下峰来,到别的地方住着?其实舅舅在天山派里,过的也不是那么舒心……”竹琬微微笑道:“多年之前,阿瑶就跟我抱怨过不喜欢仙影峰,可是毕竟已住了半辈子,只怕他要离不开了罢。”
      萧剑平听得出母亲语意不是十分坚决,不禁一喜。朱奇看着他,也笑道:“伯母,我也说你们二位将来还是去天山的好。萧兄弟这样的心境,倘若能和令兄令侄女长住一起,那是好事。”竹琬笑道:“你们两个,倒是一起来撺掇我了?那是将来的事,早得很呢,咱们让剑儿多将养几日再说。我先教你们怎生走那秘道。”
      这承渊谷的秘道却自奇巧之极,竟是处于水底,便在这一片水潭之下。自潭水潜下三尺深,崖壁中有一洞穴,直通向上,却是人工开凿而成,料来当年那始建之人也曾费过偌大力气,耗了无穷心血。竹琬言道:“这地道的出口乃是通向城主内室的卧床下方,那就是居香榭了。自萧鹤父母过世之后,这屋子便是他夫妻俩居住,因此这条道路也不是随时可走,一定要在下面先听听房中有人没有才能出去,务必小心在意。”她说来全不动容,但萧朱两人想到她每每回天墉城都得自萧钟夫妇的卧房里经过,不免都觉有一丝心酸。
      朱奇明知竹琬自换血之后,血中已然深种那“冰炭置肠散”的毒性,尽管能以她幼年时向五毒教前任教主学来的法门强行克制,却也不能拖延太久,自必要尽早赶去寒玉谷觅求解药。竹琬不愿向儿子说破,他也不敢说出这实情来,只是暗地里替她着急,摸熟了秘道走法之后,过不得两日,便即催促道:“好啦,如今萧兄弟的伤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老在这谷里住着,总之不是长法,大家就收拾了动身罢!”也不管他母子同意与否,自己先忙着打点起行装来。
      萧剑平不识水性,竹琬带他走这秘道,顺便也教他游水,眼见朱奇自说自话的替三人收拾动身,母子俩坐在潭边绿树上,不由得相顾失笑。竹琬道:“确实也该走了,不过在这谷里住了十九年,一时倒真舍不得呢。”萧剑平想到要重回尘世,一时也觉惘然。坐了一晌,竹琬看看日已近午,便即回屋做饭去了。
      他一个人呆在水潭旁,仰望绝壁,暗念此刻天墉城中的情景,心想多半这一去便即永不再回,别人不再相见也就罢了,难道朱师妹也即从此永无再见之日?“唉,我知道她多半是和思平好了罢。她要怎样,我原也管不得,何况不管她怎样,我这份心是永远不能改的!可是……她如今到底怎么样了呢?”
      念头既起,再难抑制,何况以他自来的性子,执定了什么主意便即一往无前,哪里还有什么顾忌?眼见母亲和朱奇都不在身边,当下更不犹豫,纵身往潭里一跃,径自潜入那秘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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