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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三六·玉隙 ...

  •   “原来你初见我时说的‘毙于乱刀之下,死无全尸’是这么回事。”他抬起头想了想,“但是时间不太对啊,你说我活不过四十岁,我现在都四十一了。”
      “相爷!”
      “不过论起周岁,确实还没满四十。”笑容中透出顽意,“玉儿,再过十日就是我四十周岁的生辰,不如我们来打个赌,看看我究竟能不能活过这个坎儿。”
      菡玉气结:“我不是和你说玩笑!”
      他摊摊手:“我也没和你说玩笑啊。”一手支起下巴,似是自言自语,“幸蜀……倒是跟我的后备计划不差。”
      “相爷,逼哥舒将军出潼关,将京师拱手送给安禄山,让陛下弃宫阙寝陵西幸蜀地,这难道都是你一早就计划好的?”
      他懒洋洋地觑着她:“也不算一早计划好,我这个人没远见卓识,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计划赶不上变化。而且,哥舒翰十几万大军还没跟安禄山一决高下,输赢还不好说呢,这可不是我能计划的。如果他争气打赢了,不就没我的事了?”
      菡玉道:“你明知哥舒将军手下都是两京临时招募的新兵,根本无法和安禄山精锐之师匹敌,所仗不过是潼关天险,还硬要逼他出关送死?”
      “那只能怪他自己没本事。”
      她反诘道:“难道今日换了相爷守潼关,就有本事打败安禄山了么?”
      他笑道:“我当然也没这个本事,所以才落荒而逃,奔回自己老巢去窝着呀。”
      菡玉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压住怒气,劝道:“相爷,你明知前路凶险,自己将会身首异处,还非要一意孤行?”
      “玉儿,我被暴兵所杀,那是你所知的,现在还没有发生。你逆时而回,不就是为了让时势扭转么?不妨就从我这里开始。”
      她蹙起眉:“但是……我回来十几年了,什么都没有变。我就怕……冥冥之中真有定数,是变不了的……”
      “凡事事在人为,我可不信什么命数之说。而且,”他敛起笑容,“你以为大势走向,单凭你改变几件小事,就会因此扭转过来么?安禄山会造反,是因为世风淫靡,胡人轻唐,滋生贪念野心;是因为朝廷为缩减开支,下放兵权财权予地方,令藩镇坐大,外重内轻、下可犯上;是因为自开元以来盛世承平已久,世态总维持一种形态之下,积弊渐深。可不是因为你少上了几道奏疏、少劝诫了陛下几句安禄山会造反。就算陛下杀了安禄山,也会有别的人野心勃勃不安于现状,或许是夫蒙灵查,或许是高仙芝,或许是你那师兄李光弼,甚至其他现在还不知名姓的人。”
      菡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顿了一顿,又道:“就像我,你以为我不让哥舒翰出关、不离开京师、不到那个马嵬驿,我就能安然无恙了?只不过换一种死法而已,说不定还要早些。”
      她讷讷道:“但至少可避开那一劫,不必被乱兵分尸而死。”
      “乱兵?”他嘲讽地一笑,“玉儿,你就像这天底下大多数的善民一般,实在太好唬弄蒙骗了。安禄山这么明目张胆的造反,打着讨伐我的旗号,他们居然也都信。暴乱,你也不看看暴乱的是些什么人。他们是禁军,是离陛下最近、陛下最信任的亲卫,全天下最训练有素的将士,如果他们都会自发暴乱,那天底下还有谁是全心效忠的?自古以来暴乱哗变的都是不服驯化的江湖之众,禁军只会兵变,不会暴乱。”
      菡玉拧着眉头不语。他冷笑一声:“而兵变,向来都只是夺权的手段而已。”
      菡玉闷闷的低着头,半晌方道:“相爷不是都计划好了么,早有准备,何必还要把整个长安城都搭进去呢。”
      “这你不能怪我,得怪哥舒翰。本来我有杜乾运麾下一万军力,现在都被哥舒翰抽走了,就凭金吾卫和左右骁卫剩下的那几千人,京师这么大,我可应付不来,只好换到小一点的地方去。”
      菡玉听他把京师存亡说得如此轻巧,仿佛只是他的游戏一般,不由心生恼怒:“相爷,长安可不是一座寻常的城池,它是大唐的京师,根基命脉所在,长安不保则大唐江山倾覆,社稷不存!”
      他仍是懒洋洋的,不为所动:“玉儿,我说过了,若我自己性命不保,这天下叫唐还是叫燕、姓李还是姓安,都与我无关。江山倾覆……”他举起手,缓缓垂下,仿佛想见那山河崩塌沦陷的景象,“我和你本无缘分,全靠这江山倾覆成全,却只给开端不给结局。那就让它索性再倾覆一次,再成全我一次。”
      她咬着牙,心里既感他情重,又恨他不恤苍生。
      他坐直了身子,转过脸来看着她。“以前你曾问过我,在我眼中是荣华富贵重要,还是黎民苍生重要。我还没有回答你。”
      她闷声道:“难道这世上还有比相爷自己的身家利益更重要的么?”
      “你。”他缓缓道出,语声坚定,“玉儿,你最重要。”
      她转过脸去,只见他面色肃然,全没有了刚刚的不羁之态,目光如水,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她竟然不敢正视,立刻又转回来,极力用平稳的语调说:“相爷会这么觉得,是因为菡玉还未与相爷的身家利益有过冲突,不需要相爷取舍轻重而已。”
      “好罢,就当我现在还分不清孰轻孰重,你可以不信。不过我倒是可以肯定,在你心里,”他自嘲地一笑,“我定是那垫底的。如果让你在长安百万人中选一个送到安禄山刀下去,你定然选我——全长安的百姓也定然选我。”
      她心中一痛。“相爷不是垫底的。”
      他沉默地看着她。
      “在菡玉心里,相爷比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重要,但是,”她用力睁大眼,“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人合在一起,就是最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重要过他们去。”她用力深吸一口气,抬起脸看着屋顶,“送到安禄山刀下的那个人,我宁可选自己。我没有那么大义无私,”再怎样隐忍,终究还是忍不住,硕大的泪珠扑落落地自眼中滚下,止也止不住,“我不要你死。”
      他一见她落泪,心下立时软了,搂过她来连声道:“你别哭,我会活得好好的,我们两个在一起,一辈子都在一起。”他抱着她,下巴抵着她的额发,声音微痛,“所以我一定不能死。”
      她胡乱摇着头:“如果为了我们的私利而让千千万万的人送了命,怎还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相爷,如果你心里真的看重菡玉,”她抬起头来,泪光盈盈,“能不能换一个办法,不要现在就逼哥舒将军出关。相爷那么多手段,一定有其他办法的。就当菡玉求你。”
      他触到她期盼的目光,明知不该答应,还是忍不住脱口道:“好。”
      她破涕为笑,想起自己还满脸是泪,连忙举袖去擦。他手指轻拂过她面上泪痕,叹道:“西行本来也只是后备计划,如果我先前的布置成功了,就不必走到那一步。玉儿,倘若我失败了,你还会不会再阻我?”
      她低下头,问:“相爷有几分把握?”
      “把握……五成对五成吧。”他举起受伤的左臂看了看,“早知道这剂药应该下得更猛一些。”
      她问:“什么药?”话一出口便醒悟过来。难怪他会在这种紧要时候夸大伤势闭门不理朝事,难怪杜乾运刚被斩他就又遇刺。还有那刺客,既然是临时起意,刀上又怎么会有剧毒。他是脑子灵活,一转一个主意,根本不需要精心预谋,突发事件也能巧加利用。以前的杨慎矜、王鉷、李林甫,不都是如此被他害了?
      她半晌没有言语,他催促道:“玉儿,你还没有回答我。”
      她拧紧双眉,心中摇摆不定。他又道:“玉儿,这世上十足把握的事不多,总要冒一冒险。你只要我顺着你的意,却把风险都扔给我承担,这对我不公平。”
      她咬一咬牙,点头道:“相爷愿意为菡玉退一步,菡玉已经很感激。如果相爷前策失败,我便不再置喙相爷下一步如何做。但相爷也需保证尽力而为。”
      “后备都是不得已的下策,我当然也不希望坏到那种境地。”他转身朝门外喊了一声:“来人!”呼入杨宁,吩咐道:“去追上宋昱,让他先别急着发出。”杨宁应声而去,他又回头对菡玉道:“玉儿,你还得依我一件事。这几日你就呆在相府里,哪儿也别去,直到我那边有了结果。我不想你有危险。”
      她想了想:“可是郭李二位大夫托付我代递奏表,明日朝上还需呈给陛下。”
      “你给我,我帮你呈上去。”
      她迟疑道:“大夫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陛下……”
      他皱起眉:“我难道还会私扣他们的表疏不成!”
      菡玉犹豫片刻,还是把郭李二人的奏表给了他:“那就有劳相爷了。”
      他接过去放到书案上,说:“很晚了,你刚赶了好几天路,一定累了,早点休息罢。隔壁那个小院,我一直给你留着,今晚就可以住。”
      菡玉松了一口气,告辞出去。那间院子里还是小鹃在收拾,好久没见她,缠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菡玉又是风尘仆仆,花了好一阵功夫梳洗,到子时初刻方睡下。
      大约是连日赶路实在疲累,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小鹃热情地张罗了一大桌吃食,菡玉不忍拂她好意,吃了不少。出门时已近中午,就看到杨宁在院门口守着,一见她便迎过来问:“少尹要出门么?”
      她摇摇头,问:“相爷去上朝了?”
      杨宁道:“是。”
      “可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杨宁回道:“相爷说了,今日一定会像往常一样按时回来,少尹无需担心,但在家里等着他便可。”
      她点点头,转身往花园里去,杨宁立即跟上。她回头道:“我去花园里走走,这里我熟得很,你去忙你的罢。”
      杨宁道:“相爷嘱咐属下保护少尹安全,属下不敢懈怠。”
      菡玉问:“外头发生了什么大事么?”
      杨宁道:“外头一切安稳。”
      菡玉道:“既然外头都安安稳稳的,我在相府里还会有什么事,需要相爷把贴身护卫留下来寸步不离地保护?”
      杨宁一滞,只说:“相爷如此安排必有道理,属下只是奉命行事,内里原因少尹等相爷回来了问他便是。”
      菡玉这时已明白了,说:“那我现在就去找相爷问个明白。”转身欲往门口走。
      杨宁伸臂一拦:“少尹,请不要让属下为难。”
      菡玉怒目而视,斥道:“杨宁,现在这天还没有变,我仍是陛下敕制任命的文部郎中、京兆少尹,就算是相爷本人也不能限制我行动,何况你一个小小的家奴?”
      杨宁眼角一动,垂下眼道:“少尹说的是,杨宁只是一个落了贱籍的小小家奴,只知遵从主人的命令。”
      菡玉叹了口气:“杨宁,你也是忠良之后……”
      杨宁打断她,重复道:“杨宁只是个卑贱家奴,唯主人之命是从,请少尹不要让做奴才的为难。”
      菡玉道:“好,你是非要阻我了是不是?拔出你的剑来!”
      杨宁低头道:“属下不想跟少尹动手。”
      菡玉朗声喝道:“少废话,拔剑!”见杨宁不动,她跨上前一步。杨宁不由往后一退,她愈往前一步,伸手就去抽他腰间长剑。杨宁只犹豫了一瞬,剑已被她夺去,手起剑落,在自己手腕上割出一道血口来。
      杨宁惊道:“少尹!”
      菡玉道:“这样你就不必为难了。”将那剑当啷一声掷在地下,越过他大步向门口而去。
      她无车无马,急匆匆赶到省院,正碰到京兆尹魏方进从武部出来,隔着一条走廊就招呼她道:“吉少尹,可找着你了。我听左相说你昨天就回来了,今日一早却没见你来府衙,还以为文部又派了事给你,分身无暇。”
      菡玉耐住焦急,问:“大尹找下官何事?是否有任务编派?”
      魏方进道:“今晨哥舒将军领兵东出潼关迎战,武部命京兆府及下辖诸县协同华阴郡转运被服粮草,事出紧急,人手有些紧张。少尹文部事务若不繁忙,就也来帮一把罢。”
      菡玉堵着一口气,本要去质问杨昭,此时气愤稍平,心想这个时候再跟他争吵也无意义,还不如着手做事。便应道:“文部无事,但凭大尹差遣。”
      魏方进扬扬手中牒文:“左相已经给了我开府库和沿路通行许可,咱们这就走罢。”
      菡玉转身跟他回府衙,刚走了两步,身后突然有人唤道:“吉少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魏方进停住脚步,小声道:“少尹,右相叫你有事,我先走一步。”回身向杨昭拜了一拜,匆匆而去。
      不一会儿杨昭便到了她身旁,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沉着脸道:“相爷以为我该在哪儿?被软禁在相府里等你所谓的结果么?”
      他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不想节外生枝。”
      菡玉道:“相爷太抬举下官了,就凭下官的能耐,也只够被相爷蒙在鼓里耍得团团转而已,哪能生什么枝节。”
      他低声道:“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昨夜宋昱来报,就是我先前的计划失败了,我也没有其它选择。”
      她想起他昨夜说的话,若是前策失败便启用西行之计,还诱她允诺不再插手。仔细推敲,竟没有一处假话,只不过她以为他的前策尚在进行中,还有一半成功的希望,其实已经结束了。她错在太过信任他,连他的计划是什么都没问就自己送进圈套里。“相爷没有骗我,是我疏率不查,被钻了空子。”
      “玉儿……”
      她不客气地打断他:“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低头一拜,“相爷若没有其它吩咐,下官就先告退了。”
      他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她轻轻挣开:“相爷放心,下官既然承诺不再置喙相爷所作所为,就一定不会再管——我也管不了。下官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力协助哥舒将军,若能不败,则万事皆安。这样相爷总不会觉得下官是在阻挠相爷大计罢?”
      他凝视着她,幽幽道:“这个时候你还要走,你知不知道这一走,有可能就再也见不着我了?你不顾我的死活了?”
      “相爷只顾着自己身家,前方潼关十余万将士的死活,相爷顾过么?相爷行事狠决果断,设计又步步是局,如此手段谁人能敌?”她抬起头,倔强地看着前方,眼里隐有泪光闪动,“菡玉知道的也都告诉相爷了,该说的都说了,如果这样还不能再见相爷,那也是命该如此,缘分已尽,强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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