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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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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医生再次见到贺沥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那个席卷各大金融版面的“金融天才”是个刚过三十五岁生日的斯文男人,同一个月前一样,他还是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如信徒一般虔诚地站在医院办公室的榕树盆景边,小心地触摸着榕树枝叶,触到一下马上缩回手,像是完成了一个神圣的仪式,他低下头弯了弯嘴角笑了。
这个模样真要命,赵医生想,怪不得医院的这群小女生会把贺沥列为“可嫁黄金单身汉NO.1”,论资产比贺沥高的有太多,可见,这还是个看脸的世界。
“贺先生。”赵医生敲了敲本已敞开的大门。
贺沥闻声,站直了身子,扶了扶鼻梁上的金框眼镜,侧头望向来人,微微颔首:“赵医生。”
他的声音相较一个月前更为的嘶哑,像是濒临死亡的朽木正在被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锯开,带着无能为力的叹息,他轻轻说:“我想好了,我愿意接受脱敏治疗。”
*
赵医生是名心理医生,一个月前从曾医生那接手了贺沥的病历——分离性障碍。分离性障碍是常见的精神障碍,一般也被称作癔症,症状被认为是患者无法解决的内心冲突和愿望的象征性转换。
赵医生见过认为自己是要被坏皇后毒害的白雪公主的男生,见过突然丧失一段重要记忆的女人,见过有人从一个人格转化成另一个人格时巨大的性格转变。但是他第一次见到贺沥这样的,明确坦诚地对他说:“我知道我或许有臆想症,我也知道我是他。”
“是谁?”
“江行,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黯淡的眼眸突然亮了起来,整个人都仿佛枯木逢春鲜活了不少。好像,与他对话的不是三十五岁的贺沥,而是还在念书,浑身充满书卷气息的少年。
是什么,让他活成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呢?赵医生想静静地听他继续说,但是贺沥止住了,他停顿了很久,然后开始讲自己的病情。
贺沥讲话时没有成功人士高高在上的自负,也不是身为患者厌世厌己的自卑,除了提到“江行”这个名字时眼里的星河烂漫,其他时候都像在念一份没有感情的报告,叙述着自己的病情时,那么的枯燥冷淡。
聊到后面,赵医生觉得仿佛自己才是来寻医的,而对面的人正是侃侃而谈他病情的医生,金融界的都很狡猾,赵医生这么想着,然后提出了“脱敏”的治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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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绪回来时,贺沥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一下一下地用指尖敲着手表,像是在赶时间,又像嫌时间走的太慢,耽误了他前行的脚步。
“为什么会想到来脱敏治疗?”赵医生看着他略显疲惫的双眸,轻声问。
贺沥敲手表的指尖顿了一下,一瞬间,赵医生觉得他似乎被时间定格了,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抿嘴道:“我最近开始忘记一些事情。”
赵医生静静地听他往下讲。
“一开始只是一些小事,比如走到一半突然忘记自己要去哪。”
这也算小事吗,赵医生内心默默吐槽,但他还是保持了自己良好的医德,双手交叉握拳,摆出认真聆听的样子。
“但是现在我开始忘记江行的事情”贺沥看了一眼赵医生,怕他不知道,解释道,“江行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赵医生说,“你上次跟我说过。”
贺沥的表情有些疑惑,似乎忘了他说过这话,蹭了蹭鼻子接着说:“我好像在慢慢地忘记他,最近甚至忘记了是怎么遇见他的,这不是我想要的,如果忘记了,我就不是他了。”
“你是想通过催眠,回到你们初遇的时候吗?”赵医生问。
贺沥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最后沉默了。
他微低下头,眉头微微皱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种直面自己内心深处最恐惧情景的催眠,很多人的表现都如他一样,但是赵医生还是觉得有些新奇,他以为,贺沥从不畏惧任何事情。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赵医生看着贺沥敲手表的动作,默默地在心中计数,三百四十二下,他知道贺沥是不会回答了,他已经沉浸在时间的流逝中,等待其他人唤醒他或是随他沉沦,这不是个好现象。
赵医生叹了口气,起身拉起了窗帘,一瞬间,整个房间陷入了黑暗,只有微微的光亮从门缝窗缝中射入,映照出榕树枝叶斑驳的投影。
赵医生将沙漏放在桌上,食指弯曲,扣了扣桌面,将声音放得很低:“开始吧。”
*
贺沥抬眸的瞬间就望进了赵医生黑色深沉的瞳眸,带着狂风暴雨般的窒息,将他牢牢地锁定住。
贺沥第一次见到江行真人是大二那年的梅雨季节。
那个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蹲在路边喂流浪猫,伞为几只小猫挡去了缠绵的小雨,他自己的肩头却淋湿了大片,白色的体恤衫被雨水浸湿黏在衣服上,却丝毫不显得落拓,反衬的他不显山不露水的独特气质。
那人似乎感受到贺沥灼人的视线,侧头望来,隔着雨幕,他的表情朦胧而不真切,但是贺沥觉得他应该在笑。
七月初已经接近梅时的尾巴,闷热中夹杂着潮湿,淅淅沥沥的梅雨带来的缠人的怪味都在那场初见中散发出清爽的气息。
那本是场寻常到乏味的照面,却因为时光的流逝,在贺沥心中加了一层一层浓厚的滤镜,生生包装成惊鸿一瞥的相逢。
贺沥出生在一个偏远贫困的小山村,听的最多的除了公鸡的打鸣声就是久病的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咳嗽声。
看的最多的除了隔壁老王又偷别人家媳妇的戏码,就是一群妇人嗑着瓜子的家长里短。
那是个没有希望的人间地狱,没有战争喧嚣,却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腐蚀味,如果不走出去,就会被慢慢侵蚀。
那些无数个没有希望的日子戛止在县城的家电卖场里。无数个大小屏幕都在播送着同个人的信息——江行。
与他一样出生贫寒的江行是锦城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从一无所有到声名显赫,他的人生仿佛是一本励志小说。
隔着屏幕,贺沥看到他正对当前行业的未来前景侃侃而谈,眼里闪烁着的流光溢彩一下子撞入贺沥空洞的心中。
这种感觉就像他跋山涉水,历经千难,终于寻找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那是他余生,所有的希望与信仰。
在很多很多年以后,当贺沥站在曾经江行那样高度的时候,有记者问他“那段贫穷困苦的岁月”时,贺沥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为了省电费,跑到村里公厕边的路灯下学习的场面,也不是为了省路费,一个人背着被子破衣服中转了四五个城市,乘了几天的大巴到学校的场景,更不是那一日三餐的白饭配水,而是电视屏幕那头的江行——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江行才是他意识到自己满肚草包,人生贫瘠无望的答案。
那个人和他一样卑微的出生,凭借着自身的努力,一步一步向上爬,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最坦坦荡荡的初心,爬到了最合适的高度。他说:“只要不放弃,未来一定是好的,如果不好,那不是未来,是现在。”
那天回家后,贺沥就将贴在墙上那句他用来安慰自己的话撕去了一半,只留下“知足不辱”四字。
贺沥开始接受着这个世界给他带来的所有磨难与挑战,他从不愿意认命,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固执的人,认定的事即便撞了南墙也要将这墙撞穿过去,他始终坚信着,只要他肯努力,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不好,是因为他还不够努力。
他没日没夜地啃书,凭自己的努力考上了重点学府,凭自己的努力拿下了全额奖学金,凭自己的努力在人才济济的锦城大学开辟出属于自己的道路。
每向前一步,他都觉得离江行更近一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会放下手中翻到破旧的书籍,幻想有一天在业界的某个高峰论坛与江行相遇,那时候他就不用将自己埋在尘埃之下仰望着那个人,他可以正大光明地认识江行,告诉江行,这个世界因他少了一只蝼蚁,多了一个堂堂正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