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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D.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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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14
院子里只有格林一人。
沉醉在十一月寒冷的空气中,两只沾满红泥的手在一块红团上利索的拍打着。
到新家后,他的欲望好似喷流不止的泉水,不断的促使他工作再工作。短短两个星期,他的房门外已经摆放着一组“日本民间妖怪”的塑像。
从桥姬到般若,好似百鬼游行般成列在前方的空地上。
格林最满意的作品——骨女也优雅的站在其中。修长的身材与精致的面容让她好像鹤立鸡群似的陈列在那里。格林每天早上一开房门,跃然入眼的,就是她。
那个时候,他就好像遇见恋人般走到她面前,抚摸着她冰冷的脸颊,温柔的说,早安。
……
现在,他的注意力全在眼前的新作上。
那是他查阅了大量中世纪吸血鬼资料后,凭借着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描绘出的形象。锥子般的脸颊上挺立着深刻的五官,凹陷细长眼睛已经完成。格林挖出一点红泥,在鼻子的部位细心的缀捏。
他对雕塑的热情似乎已超出了某个界限,尤其是对鬼像的崇拜使他的身体可以负荷劳动好几个小时而全然不知疲倦,每次完成一件作品,他都好像又拥有了个孩子般高兴。
他的作品非常精美,撇开鬼怪的神秘与其形象的恐怖之外,每个地方都雕工精细,衣服的褶皱,鬼像的表情,五官,毛发……这些东西都散发着浓重的生命力,以至于那些鬼怪好似是从典籍中跳出般,活灵活现。从来没有出去找过买家之类的活动,对于上门请求合作的商家也都宛然拒绝,对他来说,那些雕像是情人……是亲人……
……
“今天好冷啊。”
冉乔的身后背着一个黑色的圆筒包,里面存放着几张她的画稿。
这些天一直与秦然出外寻找买家。
两个女生似乎看起来不太满意,是没有推销成功吧。
格林从梯子上望着冉乔,脑中浮过一丝特殊的情绪,眉头微微紧蹙。可当她们看向自己时,他立刻舒展了,细薄的双唇展出了笑容。
“格林,这么冷的天还做泥塑啊?”
秦然望着那双泛红的手问。
“是啊。”
“这次是什么?”
冉乔望着足足有三米高的塑像。
“吸血鬼。”
他说,用没有沾到泥土的手掌垫了垫眼镜。
“真酷。”
冉乔说。
“嗯。”
“冉乔,明天我们再去祁连山路看看吧,那里也有几家画行。”
秦然在一本小簿子上写着些什么。
“不想去了,今天跑了那么多家。”
冉乔坐在青石台阶上。
“你忘记答应过我什么了吗?”
秦然走到她面前说。
“可是……”
“那个……”格林的声音阻断了两人的谈话,“为什么要一直找画行呢?”
“这样冉乔才有机会让别人发现啊。”
秦然望着他说。
面朝太阳的格林,眼镜上反着阳光,看不清他的眼睛。
“我觉得,只要你的东西出色,一定会有人来赞美的。冉乔的画那么独特,为什么一定要使它变得充满铜臭呢?”
格林问。
“这不是金钱的原因,这是事实,她必须先找到有能力的合作者,才能保证生活做进一步的发展,不那么做,她只能坐在这里终日的画,或许几百年后,人们会把她的作品放进博物馆,不过,你觉得那样有意义吗?”
“我觉得你这样是不对的。”
格林爬下梯子,来到秦然面前,虽然笑容还在,却已经开始僵硬。
“冉乔的画只有保持了纯粹性,才能保持画的本性,如果融入了利益元素,她就不在是她了。”
“冉乔现在需要的是认可,而不是纯粹。在生活没有保障之前,她必须妥协。”
秦然合上本子,拍拍冉乔的头顶。
“艺术家就应该以自己的心为本,一旦扯到利益,她就不配称为艺术家了,只是个商人!”
格林的脸变得阴沉。
冉乔觉得情况有些不妙,连忙起身,拉住秦然的手,说:“格林,别那么激动嘛。”
“啊?”
仿佛如梦初醒,他疑惑,刚才自己讲过什么,此刻早已模糊,好像刚才的那个态度强硬且激烈的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是啊,格林,我们也是在尝试而已。”
秦然平和的说。
“嗯……是我不好,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之后他又回到那尊高大的泥胚钱,爬上梯子,继续拍塑他的作品。
两个女孩面面相觑,但谁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
午后,温暖强烈的阳光从空中直射到这所院落中,树下的少女静静的享受着。这似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在特定的时间出来与太阳亲密接触,晒去体内的寒冷,脸上的疲倦。
秦然与冉乔的脸,像是一朵向日葵,有了阳光的滋润,双双展露出笑容。
她们坐在银杏树根上,那些是土地容不下的根,倒也是因祸得福,一同接受光阳的洗礼,粗糙的表面上也裂开了一道道开心的纹路。
“你说格林为什么那么生气?”
冉乔挪了挪身子,问。
“可能是我们触到了他的‘坚持’吧。”
“我从来没有看过他那么生气。”
“呵呵。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彼此了解。”
秦然睁开眼睛,与黑暗激烈碰撞的光明让她一时不能适应,她侧头躲避直射的阳光,看见仍然闭着眼睛享受阳光的冉乔。
柔和的光束为她的皮肤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眼睛,鼻尖,嘴角……
冉乔的侧脸,敲响了秦然心中的三角铁。
叮咚,叮咚……
她在想些什么呢?
这种情不自禁的求知欲出现过很多次。冉乔画画的时候,当她不语的时候,当她眼睛盯着一处地方沉思的时候……秦然都会去揣测,好似一个百玩不厌的游戏,在没有对手的情况下,狂奔追逐着……
秦然昂头,试图找出这种行为的根源,但除了那个意外的发现之外,她什么都没有想到。
“我肚子饿了……”
冉乔睁开了眼睛,说。
“那……我们去吃好东西?”
“吃什么?”
“你跟我走就是啦。”
……
在这条位于繁华市口的步行街上,人像流水一样川流不息。冉乔默默走在秦然身边,眼中带有莫名的焦虑,面对迎面而来的人们,她有时会忍不住低头,仿佛是在逃避,看着自己向前迈动的脚步,白色的圆鞋顶,一步步的向前,还有许多人的鞋子会兀的闯入视线,它们属于不同的人,每个人都会踏着他们心爱的鞋子奔波,为了某个目的而启程,直到鞋子坏了,它们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冉乔又想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忽然她才发现一路上一直没有与身边的秦然讲过话,她抬起头,却没有看到秦然。
会不会在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不觉走离了她的身边?冉乔在原地不断的眺望,不时的转动身子,四面八方,除了陌生人外什么也有没有。
人们嬉笑着从她身边走过,成群结伴,这加剧了冉乔心中的惶恐,那种苦涩无助的感觉从她心底渐渐的渗出。
曾经有一段时间,她独自一人,在黑暗中穿行,好像走在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空间里,反复循环,生不如死。
“冉乔!”
忽然,有人抓住她的肩膀。
冉乔回头,只见秦然单手藏在身后,好似握着了什么东西。
“你去哪里了?”
冉乔如释重负的问。
秦然皎洁的笑笑,从身后拿出一串红彤彤的果子,外面包裹着一层淡黄色的焦糖,一颗颗饱满的果实,好像节日里的灯笼。
“冰糖葫芦?”
冉乔接过手,打量着这串好看的糖葫芦。
“很诱人吧,难得看到卖糖葫芦的人。我就跟去了。”
“你就不怕和我走散了吗?”
冉乔衔下一颗果子,含在嘴里,眼睛看着秦然的鞋子。
“我总能找到你的。”
她说。
……
再一次汇入人流的时候,秦然走在冉乔的前面,冉乔左手拿着那串糖葫芦,眼睛盯着秦然摇晃的双手。如果自己上前要求她牵着一起走,会让她觉得太过孩子气?冉乔想,但是密集的人群,有时不总是能看见前方的人,一时的疏离也让冉乔心有余悸,她想着,于是上前两步,抓住了秦然的衣角。秦然转身,疑惑的看着她。
“你出门都不认方向,等下走失了可不好。”
冉乔心虚的说。
秦然看着这个倔强的女孩,此时好似幼犬一样散出渴求呵护的气息。
“好吧,不过牵着手比较好吧,那样握着,我就不会走丢了。”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握住那只拉着自己衣角的手。
随后双双隐没在了人海中。
……
两人最终在一家简陋的铺子前停了下来。
店内的空间不大,左右墙壁各放着四张桌子,桌子两侧放有六把椅子,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留着光头,嘴上有两撇好似鲶鱼似的小胡子,穿着皮夹克,十根圆鼓鼓的手指轻松的在收银机上跳动着。
“王大哥,好久不见。”
那汉子一看是秦然,两撇胡子随着肌肉快速上扬,露出两排黄剌剌的牙齿。
“哟!是秦丫头啊,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忘了你大哥了呢。”
“哪里,前一阵子生病了,才没有来,你看,我不是来了嘛!可把我的馋虫养坏了。”
秦然数落的和男子交流着。
冉乔跟在一边,把最后一颗糖果子给咬了下来。
“行!行!今天你吃,我请客。”汉子大笑着,然后注意到了冉乔,“这位是?”
“我的朋友,叫宋冉乔。”
冉乔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立刻抬头,嘴中含着一颗没有嚼碎的果子,把半边的脸撑起一个包。
“你…你好。我……咳,叫冉乔。”
“哈哈,你这丫头,交的朋友不是帅哥就是美女,真有一套,小姑娘真可爱,快进去坐。”
秦然拉起冉乔的手,坐到了堂中的一处空座上。
立刻就听见汉子用粗豪的嗓子喊:“小李!六号桌,两屉蟹粉小笼,两碗蛋皮小馄饨!”
“好勒!”
厨房里,青年男子的声音同样响亮。
“这里的蟹粉小笼,皮薄,汁多。又鲜又滑,很好吃的!”
秦然一边取出篮子里的碗筷,一边对冉乔介绍道。
“秦然好像到哪里都有熟人的样子。”
“一回生二回熟,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那多无趣。”
“真好……”
“怎么?你朋友很少吗?”
“没,只是平时不太出门,出门的话也是找赭石陪着。”
“赭石其实也挺不错的,你们两个是……男女朋友吗?”
秦然注视着从壶嘴里流出来的醋,问。
“当然不是,他可是我的好兄弟。”
“哈哈。”
“来喽~~蟹粉小笼,小馄饨两碗。”
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男子娴熟的从端盘上取下食物,然后放到两人面前,小馄饨里的汤汁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快,快试试!”
比起品尝,秦然似乎更在意冉乔的评价,她催促冉乔赶紧尝试,自己则握着筷子,直勾勾的看着她。
冉乔带着期许的眼神,夹起一只汤包,底皮内裹着的汤汁在空中微微晃动,放到嘴边,先轻轻的啮上一小口,然后吮吸出里面的汤汁……
鲜香的汤汁席卷舌尖的一刹那,冉乔猛的抬起头,然后像是中了邪似的疯狂点头。
秦然微笑着,自己也吃了一个,随后满意的点点头。
……
回去的路上,秦然对冉乔说。
在她家乡的故居那儿,种着许多夹竹桃。每到春天,红色的花朵就会以不同深浅的颜色绽放开来,从院外探进院内。那个时候,城市化的进程还没有普及到世代所居住的镇子,家家户户几乎是住在白墙黑瓦里,带有江南特有的民风,一大早爷爷奶奶就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去听雨楼喝早茶,妈妈会在那里弹着小调,用酥软的方言唱曲子。
读书是她最不喜欢干的事情,教书先生留着细长的白胡须,穿着很薄的中山装,手里拿着把戒尺,在课堂里讲授国文的时候,眼睛会飘来飘去,一个不小心被他逮到,就得用尺子打手心。
哥哥比她大两岁,身手敏捷,总是偷跑出来,然后趴在课堂的围墙上,学蛐蛐叫。有几次,两人一同逃课,跑进一大片夹竹桃树林。地上长满青嫩的草,还有野草莓可以摘着吃。哥哥指着一颗粗壮的树木说,我们可以把别人不用的废木材搬来,架在上面,变成我们的秘密基地。
这计划很快就被实行,两人一同坐在那所“秘密基地”上,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块地方,却给他们带来了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感觉。
那个时候,他们坚信,树上与树下,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开始像树一般成长,渐渐长大的同时,发现什么都在改变,夹竹桃树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商业圈,原本活泼的哥哥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沉默寡言的中年人。
离开家乡的那一年,没有人来送她。因为她忤逆了家人的心愿,放弃了优异的学业,投奔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来谋求新的空间。一年一年,看惯了流光飞舞的霓虹灯,习惯了太阳在钢筋森林的狭缝里升起……
在络绎的人群中,唯一羁绊的那两只手,并列牵着。
冉乔从秦然的眼里看到一种无奈。
“我对过去好像记不得太多了。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我是从黑暗中诞生的。”
冉乔对着她说。
“呵呵。真是个奇怪的人。”
“所以我没有有趣的过去可以讲给你,不过我可以听你讲,感觉很好玩的样子。”
“记得我跟你说的夹竹桃中的基地吗?”
“在树上的那些木板?”
“是啊,其实我发现我们院子里那棵树的形状很像小时候的那棵。”
“那我们也搭秘密基地好了。”
“笨蛋,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神淡然携带着悲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