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鸟》n*r

7、第 7 章

　　乘上校车到了镇上，唐砚联系的小旅馆虽然简陋，真的便宜，一个床位一晚就四十块，一间房三张床可以睡六个人。
　　把行李放好，也只有四点，班长挨着房间问有没有看见唐砚，好像卢敏要和他谈谈明天的行程。
　　老师可真舒服，一人一间。不过没寝友，找起来也难啦。
　　我想着自己的事儿，老家还有小山坡。我不想让吴绪跟着，趁他上大号在卫生间外对他说我出去遛遛，不理他的哇哇大叫，没到餐点就独个儿溜了出去。

　　天还亮着，可以很清楚的看清整个小镇。小镇里看上去没有到两层的建筑，大多数房子都是白墙黑瓦，高高低低，黑瓦长着野草和苔藓，个别碎了开去也没有更换，然而即便是墙体裂开缝的老房，墙面还是粉白粉白，好像沾不了一点灰尘。在门口的地方，无一例外的设有三级的青石阶梯，门槛比小城小弄里的平房高了好几寸，整个样子就像是拄着拐杖还要装出威严来的老朽。
　　小街上零星摆摊的小摊贩正在拾掇家伙，结束了生意回去吃饭，匆匆忙忙的人拉着骑着各种各样的牲口，偶尔还有年轻人开着后坐架着货物的摩托，从身边经过。给人的感觉却很冷清。
　　说真的，小镇给我的感觉要比它周围的风景相差很多。

　　大概在街上东张西望晃了二十来分钟，在小街的转角，我见到了小镇上最高的建筑物，祠堂——唐砚后来告诉我，建镇之后，小镇西角的镇政府大楼是最高的，有三层的办公楼。然而无论是当时还是在那之后很久，我还是把它当作俯卧在小镇上所有物件上的叫人窒息的至高点。
　　祠堂的前面是一大块空旷的石铺路，两块四角口形的汉白玉牌坊一前一后的矗立在祠堂前方，近的一块依稀可辨“恩荣节孝”四个字，后面一块上面已经腐蚀的看不清字迹，我站在两块牌坊之间的石路上，正对着上方红石浮刻“何家宗祠”的祠堂，祠堂的顶端是飞檐，房子看上去颇有一些年代，是用现在很少见的大青砖垒成的，外面没有粉过，四根粗大的石柱耸在边缘，和那些低矮的瓦房截然不同的孤傲。
　　也许只是没由来的幻觉，浮动在牌坊与祠堂间的空气沉重的压制着我的呼吸，我听的见身后的车轮在石头上滚过的声音，但眼前空无一人，好像被牌坊和祠堂隔绝在另一个空间。风声刮过祠堂的屋檐，发出类似哭泣的声音。
　　我看了看天空，阴郁的灰色，但还没有黑。转身跑了出去。

　　小镇的人都不太愿意被搭讪，往回走的时候，街边一个老太太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吃完饭正好要进屋。
　　八十上下的老人，应该认识当时的外婆和妈妈吧。
　　“婆婆！”我叫住她。
　　老太太回过头，板着脸打量了我一眼：“啥？”
　　我摸了摸后脑勺：“那个，我是今天来这儿玩得学生。不过我妈妈以前住在这儿的，问问您些事，可以么？”
　　老太太疑惑的看看，拿着碗也不说什么就往里走。
　　街上已经没人了，我急忙拉住老太太：“对不起，您认识一户姓何的人家么？”
　　老太太皱着眉头使劲挥着手要挣开我：“这里大多数人家都姓何。”
　　“我外婆叫何彩凤，我妈妈叫——”
　　“阿宝？”老太太突然睁大了眯起来的眼睛，任凭我拽着，手里的饭碗“哐当”一下砸在门槛上，发出沉闷的敲击声。
　　阿宝是妈妈的乳名，那么老太太是认识我妈的。
　　然而，我丝毫也感觉不到开心。
　　老太太的表情不是惊喜，称为嫌恶，恐怕更巧当。

　　妈妈曾说过她的家乡景色怡人，离家不远的小山坡上有一个漂亮的小凉亭，中秋的时候，要带我回去，一家人一边赏月一边吃月饼。
　　她在我淘气的时候，这样哄我，我乖的话就带我回去玩……一切只是谎言罢了，她和爸爸在那年夏天启程去了西部支教，紧接着遇上了山体滑坡，那场事故，死了很多人，而他们的尸体最终也没有找到。妈妈是故意的吧，就这样消失，也不用为自己胡乱许下的承诺负责，她根本就没有打算带我来这里。一个从小就订了亲却在十七岁和自己的老师偷尝禁果的女人，一个被村里人拉扯着头发拖进家祠从家谱上划去名字的女人，有什么立场和同为罪犯的男人带着野合的孩子回到赶走自己的家乡？
　　这里不是家乡，这里只是痛苦而已。

　　月光好的糁人，月亮虽然不是顶圆，表面散出红光，漂亮的无可挑剔，如同反讽。小镇上没什么路灯，我就在这好的一塌糊涂的月光下面，沿着小道，找到了那个我幻想中的老家。
　　大门似乎刚漆过，看不出是黑色还是朱红，里头应该住着人家，别的人，与十六年前的丑闻毫无干系的人。
　　门紧锁着，石阶和其他家的没有差别，石阶上的黑暗里，冒着闪动的红光。
　　有人已经先到了那里。
　　“你一直都知道的，对不对？”我靠在门上，黑影里的烟鬼呼出的烟雾带着呛人的叹息。
　　“……你恨我，和这里有关系么？”
　　他保持着沉默，我也不知道还说什么好。

　　月亮在天空中缓慢的东行，唐砚的烟在黑暗里失去了光点。
　　然后他站起身，拍掉了裤子上的尘土。
　　“回去吧。”他说。
　　我本能的拉住他。
　　“带我去有个凉亭的小山坡，带我去那个凉亭！”唐砚站在原地，高大的身体遮挡住了月色，使得本来朦胧的脸孔馅在完全的阴影里。
　　“带我去！我求你了！”
　　“你回去想怎么揍我都可以！”
　　我急切地想让唐砚答应我，说着原本可以激怒他的话。

　　唐砚的表情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却明亮的，带着清晰的哀愁。

　　那座小山坡在小镇外的东侧，我快走不动了，但应该不是太远。妈妈每次提起它时脸上都会带着轻快的微笑，似乎只要想去就能到达。
　　只要想去就能到达的地方，她却没再回去。

　　唐砚和我一前一后的走在小镇外的泥地上，没有任何的灯光可以借助，唯独月光尚算得不离不弃。微微泛白的泥地像一道道粗犷的线条，路上的石子是没法看见的，我走着走着就被绊着，唐砚则丝毫不受影响，走在凹凸不平的地方依旧如履平地，就好像他本来就属于这里。
　　泥地小道钻入了麦稻田里，两边的稻子把小道压的格外的黑，风一起，就在道边对着偶然的夜行者张牙舞爪。
　　从麦稻田穿过，唐砚停下脚步，抬头看看像个庞大黑影一样矗立在眼前的小山，然后绕到石阶上径直往上走。小山坡所在的方向似乎就是中午唐砚凝视的东方，但我也没及多想，石阶看上去破败不堪，青苔和断裂比比皆是，路很难走。衣服已经完全被汗浸湿了，大腿上磨破的伤口受着汗水刺激越发肿胀，影响我本就跌跌撞撞的行动。
　　然而，晚风在山间清凉的拂过，吹得湿嗒嗒的身上凉快起来，妈妈轻快的话语似乎就在耳际。
　　我仰望着山坡，心情慢慢好了。

　　石阶没多远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唐砚带路，在晚上我恐怕挺难找到这里……事实上，如果不是他笃定一般的站在旁侧，我实在没法把眼前这堆石头和那个漂亮的小凉亭联系起来。
　　我忍不住对着在月光下严肃的看着那堆堪称古文物“遗址”的唐砚咧嘴笑：“这就是那个凉亭，唐老师，您确定？”
　　唐砚转头看着我，虽然看不清，但我百分百相信他在皱眉头。
　　我大咧咧的在倒塌的废墟里找到尚且完整的石凳子，坐了下来。
　　肚子突然在一片寂静的夜里大独奏起来。
　　“好饿，”天空里的月亮又大又亮，“好想吃月饼。”
　　唐砚似乎在看着我，不晓得抱着怎样的嘲讽。
　　“喂，很想笑吧。”安详的毁损的废墟，将想象里最后的美好打破，跟浪漫过头的诗人写的拙劣小诗没有两样，都是脱线的幻想。
　　这一切要叫我发疯。
　　我转头看着唐砚：“你是因为知道我是个野种，所以讨厌我？”我下意识用到了舅母的词，虽然在辱骂自己，却觉得快意。
　　我看着他黑夜里发亮的眼睛：“不像只是讨厌，你是在恨我吧？”
　　“跟我回去。”一贯简洁的命令口吻，此刻却像是回避。
　　“揍我的时候是不是让你觉得自己是个正人君子？”我近乎挑衅。
　　“够了，回去！”
　　“为什么恨我？”像被卡住的磁带，我钻牛角尖一样的卡在这个问题里。
　　“……自暴自弃的，像个废物。”唐砚的声音是冷的，我几乎要相信，他的怒火也是冷的，如同田间流窜的鬼火。
　　我不想再说话，也不想看他：“你走吧，我自己会回去。”
　　唐砚走到我前面，抓住我的下巴迫使我面对他：“乞求我带你到这里想要得到什么？一座漂亮的小凉亭……这样简单的要求就足够安慰你？你的悲伤还真是廉价。”
　　“……闭嘴。”我别过头。
　　“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可怜吗？”他带着嘲弄的笑声，“因为你把自己当作一只可怜虫。”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咬着牙齿，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什么都是他们的错，难道不是么？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一样，为什么舅舅讨厌我，为什么要被人骂成野种，为什么要受一个莫名其妙男人的虐待？”
　　“为什么生下我，又离开我！”我在最末控制不住地吼叫。
　　唐砚扳着我的下巴正视他：“你在责怪你母亲么？”
　　“不应该么！”我绷紧了肌肉，被迫仰视着他，“都是他们的错！”
　　唐砚握住我下巴的力量很大，大得似乎要被他拽下来。
　　“只关心自己的家伙……果然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唐砚眼里的讽刺愈加尖锐。
　　他有什么资格教训我？
　　我挥手给了他一拳，微微打偏唐砚的头，他放开我，满不在乎的用手轻轻摸了下被打到的脸颊。
　　我站在他前面，血气在大脑里汹涌。
　　唐砚发出冷冷的笑声：“怎么，没法反驳就用拳头？切，还真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他走到我跟前，俯下身体，几乎要顶上我的鼻子。

　　“让老师来告诉你，拳头是怎么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