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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手起刀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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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祭结束的那晚,明月禅寺出了乱子。
起因已然不知,或许是有个打瞌睡的宫人不小心撞翻了一旁的烛火,燃起了幡子,又或许是那供奉的灯油被老鼠碰倒,刚好滴在了那火盆中。反正这火势极大,将那满堂佛像尽数毁了。
而那日的起火的佛堂之中,只有冕下一人。起火的缘由,或许只有冕下才知晓。
可是冕下的消息,谁敢打听?有人便探想着,要不,去问问那陵川郡主?
这就奇怪了。这佛堂起火干那郡主何事?
悄悄给你说,那日我瞧见,除了冕下被一堆人从那烧尽了的佛堂拥着出来,还有一人也跟着出来了。
谁?
正是那陵川来的小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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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欢醒来时,坐在一旁的是个白胡子的老御医。
老御医正把着她的脉,突然见着床上人睁开眼,同她大眼瞪小眼,随后连忙起了身,向着身后道:“皇后娘娘,郡主醒了。”
徐静好从凳子上起身,疾步走到床榻边坐下,看到妥欢已然醒了过来,便笑道:“清晏,你终于醒了。”
妥欢想了想,佯装一惊,随后便要挣扎的起身:“皇后娘娘,陛下可要问罪于我?”
徐静好一愣,连忙按住她:“怎么这话?”
妥欢睁着一双大眼睛,惊恐道:“国祭那夜,我并非擅自闯入,而是看到一个黑衣人从后门出来,我便想着莫不是哪个偷东西的贼?便寻了进去,却见有一人倒在佛堂之中,我看过去,竟是冕下。刚想着出去寻人的时候,不知哪里突然燃起了火,火势极快,我也没能唤醒冕下,便只能护着冕下到了那角落中,随后......随后......我就晕了过去——对了,冕下可还安好?”
徐静好听得这番话,俯拍着她的背脊,安抚了几句,眼神却瞟到一旁的圆璧。
圆璧微微点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妥欢用被子捂住脸的时候,眼睛瞟到走出房子的圆璧,随后又开始低声抽泣起来。
徐静好安抚着惊慌失措胡言乱语的陵川郡主,突然见她一个气息不稳竟是晕倒在自己的怀中。徐静好连忙道:“太医!”
老御医上前,连忙把脉,随后道:“皇后娘娘,郡主无碍,不过是体质虚寒,又受惊过度,这才晕了过去,再休息些时日,为她复些补血安神的药,便就好了。”
徐静好颔首,将她放在床上,为她敛了敛被子,看着床上女郎惨白皱眉的面容,又细细盯着她脸颊上的伤口,突然道:“宋太医,你可觉得,这郡主脸上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宋太医看了看,回道:“那位民间游医的医术确实高超,微臣看,或许不出半月,郡主面容便可完好了。”
徐静好没应话,转身对着一旁跪在地上的袖珠等伺候的宫人说道:“好生照顾郡主。”
袖珠等人皆是低声应道:“是。”
说完,徐静好便带着人走了。
袖珠起了身,让那些宫人将屋子里的东西全收拾干净了,便找了些缘由遣走了所有人。关上门,屋里只有她和床上人。
妥欢听着屋内都没声响了,这才缓缓睁开眼,起了身,揉了揉自己的胳膊,道:“我睡了多久?”
袖珠端来一杯茶水:“一日多了。”
妥欢接过茶水,喝了一口,笑道:“督主那寒蛊,果然厉害,竟然将我的身体虚化到这种地步。”
“寒蛊虚弱体质,也可让人发现不了你会武功的事。况且,这宫中御医也未见过什么世面,仅仅探你脉搏,当然不会得知。”袖珠微微笑道。
“我昏睡的这些时日,有什么人来过?”妥欢捧着热茶,这才觉得有几分暖意,问道。
“皇后来过两次,除此之外,也就督主私下派人来问过。”袖珠回道。
“冕下如何?”
“没事,今日也醒来。皇帝下令,让督主同东厂、锦衣卫,三厂同时查明此事。”
妥欢点了点头,便也没再问了,又喝了口热茶。
袖珠笑道:“你可真是厉害。昨日国祭时,冕下未曾出面,你没有任何机会能接近他,我本想着督主交代的任务肯定完成不了。哪晓得,你昨晚就设了这么大的局。”
妥欢握住茶水的手一颤,皱眉问道:“我昨夜不过是在暗处跟踪了冕下,看到他出了院子,便连忙跟了上去,可是在半路上我却跟丢了。后来我听到佛堂有声响,看到了一个黑衣人从佛堂里逃了出来,我才进去了。看到他晕倒在佛堂中,身边没有一个人,便想着还不如设计一场救命之恩的局,这才拿住烛台撒了灯油放了火。我拖着他到了比较安全的地方,寒蛊发作,我连一声救命都没能交出来,就晕了过去。”
听到这话,袖珠皱眉:“所以说,还真有黑衣人?”
妥欢点头。
“那么我得赶紧把这消息传给督主。”袖珠起了身,说着就要走出门。
妥欢却突然想起自己在昏倒的时候听到有人叫她“妥欢”,不由一震,连忙叫住她。
袖珠停住脚步,又转了回来:“怎么了?”
“是谁救了我们?”
袖珠想了想:“说是一个小沙弥发现了佛堂大火,叫了人。”
“冲进来救人的有谁?”
这话问的很奇怪,可是袖珠还是仔细的想了想,回道:“不过是些寺里的和尚,还有些侍卫——”
“谁救我出来的?是督主?还是周大人?”
袖珠一下子反应过来:“抱你出来的——是沈遇!”
妥欢皱眉:“那时候我的面纱可还在?”
“在。”
“救火或是站在外面的,可有妥家人?”妥欢再问道。
袖珠再想了想:“好像是有的。”
妥欢突觉头疼,摆摆手:“走吧走吧。”
袖珠皱眉:“应该认不出你的。何况你的脸上还有伤,面纱当时也是还在的。”
妥欢没理,觉得身子有些冷,便又缩回被子里去了:“告诉督主一声,小心沈遇。”
袖珠答应了一声,便就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屋内寂静,妥欢愣了片刻后,起身时,手从床榻下的顶格缝隙中掏出了一个小竹筒。这是那天晚上,妥欢趁着沈遇如厕时,取出来的。
本该看完之后就毁掉的,可是妥欢却想了许久后,留下了。
抽出小竹筒的纸条,是极小的字。上面写着——明关之难缘起于沈思远查到大元独孤皇室血脉藏匿于大明关,冕下便派妥亨率兵前往镇压。当年旧人说,那大元余孽同当年的秦王有关。此事,无疑。
沈思远?大元余孽?秦王?
妥欢皱起眉。
她是知道秦王弘献的。
那个在皇兄被俘虏的三年时日里创造“秦王盛世”的王爷,在皇兄归朝时,给他的嘉赏是“夺宫之变”的斩杀。可饶是有人觉得他冤枉,却无一人敢为他鸣冤。
可是,阿娘不是说,明关之难是被他人构陷的,那前朝余孽更是污蔑。可是为什么现在得到的消息,又牵扯出秦王和那大元余孽?
吉蛋却还说“此事无疑”,难不成是这旧人是道听途说,信口雌黄?
妥欢扶额,仔细思索,还是觉得甚是混乱——不行。还是得找到那个李叔全。李叔全隐身在这明月禅寺里面当了和尚,只要消息没错,就得尽快找到李叔全。
只要找到了他,当年的明关之难就都能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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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良镜俯身,用一只银簪微挑着案桌上的灯火,火烛明了几度。
“夜里来找我,是有要事?”他放下银簪,看着来客,笑问道。
来人隐在那屏风后,只一斜影,却听他声音沉沉:“你都寻到了我,那些人也便快了。我的事还没做完,自然不能死。”
“你这意思,是觉得我不会杀你?”湛良镜笑道。
那人也嗤笑一声:“只要你没找到梁科元,就不会杀我。”
听到这名字,湛良镜微微皱眉,可声音却未动声色:“你以为,我当真找不到梁科元?”
“你若真能找到他,绝不会在这里安坐着。”
湛良镜寒着脸:“这是何意?”
“若告诉了你,我的保命符可就没了。”那影子动了动,似乎是坐在了那后面的凳子上。
“你这是——在与我谈条件?”湛良镜冷笑道。
“是。”
“你真知道梁科元?”
“至少,现在你只能相信我。”未得回应,那人笑道,“若是真不信我,何不问问你那上主?”
提到上主,湛良镜下意识的杀意骤然而起:“想活命,就少说废话。”
那人轻声笑了笑,随后问道:“昨夜,那个闯进佛堂的女子,是你的人?”
湛良镜皱眉:“是又如何?”
“叫什么?”
“弘清晏。”
那人不急,带笑道:“年纪不大,说谎倒是脸不红心不跳。”
湛良镜也冷笑:“你年级大,却还不是像只耗子不得安身之所,处心积虑却老套无用。”
“那女子可是个探子?”
“与你无关。”
那人声音沉了几分:“若不是昨晚你的人闯了过来,我会得手。”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好骗?你的武功早已废了六成,可乾赢宫的那位也不是善茬,我虽不知道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弄晕过去,但看来你也受了重伤,不然就算有人闯了进来,你也不必逃走。”
一时寂静后,那人笑出了声:“当真是那独孤停云老毒物教出来的小子,眼光果然毒。”
湛良镜依旧冷冷:“上主之名,不是你这般腌臜之人叫的。”
“呵。那老毒物真将你养成了一条听话的狗啊——”
话未说完,只听那边细索之声。
“四步骨的毒针?啧啧,幸好当年我的眼睛没被那场大火熏瞎,怕就被你这毒针给射中了吧?不错不错,武功倒是练的好。”
湛良镜用锦帕擦了擦自己手,冷言道:“你再说混账话,下一次就不再是一根四步骨了。”
那人将那四步骨扔在地上,说道:“好。——我要你做两件事。”
湛良镜没应,静静听着。
“第一件事。你是被皇帝派来追查此事的人,明日我要你随意逮捕一个人。乾赢宫那狗东西定然会见的。而我,你要将我安插在你身边。”
湛良镜仔仔细细的擦着自己的佩刀,听到这话,轻声笑道:“安插在我身边?呵,你若真有那运气杀了冕下,自然是活不成了,可若是陛下追究下来,问责刺客为何在我身边,那时——我便成了替死鬼。你当真算计的好。”
“你现在的身份,皇帝肯定不会杀了你。”
湛良镜想了想:“明日,我会将你安插成逮捕刺客的侍卫,你想做什么,与我无关。”
“好。”那人也没二话,答应道。
湛良镜又道:“第二件事?”
那边人顿了顿,良久才道:“你要帮我找一个人。”
“谁?”
“妥珅之妻,滟三。”
湛良镜一愣,皱眉问道:“妥珅——还有妻子?”
“江湖侠客。同将军未曾明媒婚娶,却是两情相悦的伴侣,是为将军之妻。”
湛良镜点了头,道:“你找她有何事?”
那边人似乎沉沉叹息:“我本以为她在那年便死了,可前些时日有人追查我,我从那人的口中得知,是一个叫滟三的人在找我。我才知道她没有死。”
湛良镜擦拭佩剑的手一顿,声音轻淡:“找到她,又如何?那时候,你可能都死了。”
“我留有一封书信,你若找到她,便交给她。”
“你不怕,我看了?”湛良镜看向那影子,问道。
那人笑出声:“你看了又有何妨?当年的事你也是当局人,我忘不掉的事,你也知道。”
湛良镜微微皱眉,却又嘲讽一笑:“你隐身这么多年,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就没想过放下一切?”
屏风后的影子似乎微动,声音带着三分淡淡的笑:“放下?你当真也太看得起我了。当年的事,若非我的过错,将军不至于因为包庇我而落得这般下场。我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在赎罪——而且,这么多年,难道你的境况不与我相似?”
“哦。对了,我忘了。当年小小年纪,就能忘却恩情,做出那般抉择,自然跟我是不同的。”嘲讽之意,丝毫不减。
湛良镜听到这话,心中一怔,却未回话。
他低眸,寒意隐在他的眼睑之中。
“我帮你做了这两件事,可你若不知道梁科元的下落——”
那人淡笑:“那时,你该如何?”
他勾唇,看着手中佩剑寒光,戾气含在他的眉目之间。
“那时——我就将你挫骨扬灰。顺便,杀了那滟三,掩盖当年所有真相,将你多年的心血付之东流。”
那边未立刻答话,屋内死寂一般。
突的,那人凉声大笑起来,却比那痛哭咒骂好不了多少:“早知你是如此忘恩负义之人,当年就该劝说他将你和梁科元丢在那雪地里,被北镇抚司的锦衣卫带回去。后面的一切,便就不会发生。”
湛良镜仍旧淡淡的。
随后,那人冷声道:“只要我明日能杀了弘恪那老贼(冕下),你的消息自然会得到。”
那斜影似乎站了起来,可他身影一顿,又问道:“我真想知道,当年的你,怎么下的去手?”
湛良镜一笑:“不过手起刀落罢了。怎么下不去手?”
那边似乎被他这句话给惊住了,随后回神,冷笑道:“我原以为我平生只有两件憾事,一是那日冬雪,停下了车马,让主子瞧见了你,救了你。二,就是大明关一事拖累了将军。如今,竟然还有一件。”
湛良镜没有应话。
“明日我就要死了。真遗憾,看不到你罪有应得、死得其所的时候。”
说完,那斜影一动,只听那边窗户推动的声音,便再无声响了。
那窗户被晚风吹得吱呀之声不断。
传进来的风忽大,灭了屋内仅有的几盏烛灯。
湛良镜放下手中佩刀,摸着黑,缓缓穿过屏风,这后面已经空无一人。
他走到窗户边,伸手把住了被风吹动的窗户,抬起头,望见了黑夜。
漆黑的天色里,云掩住了星月,看不到一丝光明。
湛良镜淡淡的轻声道:“那你是要一个七岁孩童做什么?”
七岁的孩童,怕疼怕死,只能做出选择,只能握紧了那把刀——那把刀很快,快到自己的眼睛都没眨,那人头就落在了地上。
那场大火,还有那颗人头,这么多年,一直都在自己的梦里翻来覆去颤的他无法安眠。
突然,他的脑海中再次传来当年那白衣男子的笑声——良镜,活着未尝不是件难事。今日以后,你莫要后悔。
湛良镜依旧仰着头,看着漆黑夜,那双眸子缓缓染上湛蓝。
“我不后悔,先生。”
只要能活着,就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