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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无何有他乡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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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青赶紧找来刚被自己扔下的赤狐面具,戴在脸上,道:“西谷珩也死了十九年了,我不是……我是方灵的儿子,是您把我养到7岁的啊!”
老道蹲下身,抱着脑袋,落下两行浑浊的泪来,喃喃自语:“十八年了,泠泠走了十八年了……她舍弃转世托生的机会,用命换来的两个儿子,一个被大恶人抢走,一个自杀了……是我的错,我答应了她的……却一个也没能救回来……”
堂青赶紧扶起师父的胳膊,软声道:“师父我没死!有人把我从井底捞起来救活了!”
老道抬起头,迷茫地看着堂青,伸出脏手捏了捏他的下巴,又试了试他颈边的脉搏,道:“怎么会……怎么可能?那孩子生来就没心跳的……”
堂青挠挠脑袋,道:“这一点容后再说哈。师父,十年前你是不是把我丢在了江南金陵城、秦淮河畔的狐仙庙里?我们在庙里住了好几天,有一天忽然阴风阵阵、六月里下小雪,你就是那天走的……当时庙里还丢了好几个孩子,有一个老乞丐的孩子也是那天丢的,后来他也疯了。当时,狐仙庙旁就是烟花巷,我自杀的井,就是青楼后院的枯井!”
老道紧紧攥住堂青的胳膊,捏出青紫一片,他老泪纵横道:“是你,是你这个小王八羔子!整片樱花谷的村民倾尽一切把你们哥俩救活,你好好的去寻什么死!?”
堂青也红了眼眶,道:“从小您就嫌弃我是小王八羔子,那我娘是小王八还是羔子……”
老道一巴掌扇了过去,唾道:“你娘是仙女儿!你爹是老王八羔子!”
湖烟顿时心疼地皱紧了眉头,钟晤则喜笑颜开,差点笑出声,被湖烟一肘戳中了肋骨。
堂青捂着脸,委屈道:“好好好,我是我是。我那时候以为连您都不要我了嘛……”
老道又一巴掌扇了过去,被堂青敏捷地躲过,他怒道:“我怎么可能不要你?我费了多大的心力才救活你你知道吗?”
堂青苦笑道:“可您成天骂我是王八羔子扫把星,说我害死父母家人、甚至全村全镇的人,还害得您叛离师门无家可归……”
师父一捋胡子,道:“一句不错,确实如此。”
堂青摊手道:“是吧?你还说我长得奇丑无比,根骨不能习武,学术法也没有灵根,以后就是废人一个。”
师父怒目而视:“两兄弟我只有能力带走一个,就捡了根骨更轻的那个,以为你会生得更像泠泠。谁能想到!你果然还是长得那么丑!”
钟晤忍俊不禁,捂着嘴憋笑,被湖烟用剑柄锤了好多下都停不下来。
堂青怒从心口来,道:“我也不想啊!您就应该捡我哥,就让我死了算了!”
老道又一掌扇来,跟堂青过了好几招才肯停手。只听他怒吼道:“死什么死?你当然要活着!不活着怎么报仇?不活着怎么让方晟那老贼老得更快,死得更惨?你哥怕是不在了,你必须亲手报这血海深仇!”
堂青飞身躲上树梢,气呼呼道:“我哥好得很呢!他还害死了灵隐寺的灵运方丈,手持九尾狐云曜的一颗眼珠子,我看他比我厉害多了,肯定能复仇!我既然是个废人,就安心做我的小废物就好啦~”
师父气得吹嘘瞪眼,用扫帚指着堂青道:“你说什么?你给我下来!”
堂青抱着树干做鬼脸,道:“我不下来!除非你给我道歉,给我爹道歉!”
钟晤嬉笑道:“哪有师父给徒儿道歉的?你快下来吧,别把这位、这位……敢问老前辈如何称呼?”
“哼!”老道放下扫帚,答,“女娃儿认出了我的剑法,我也不瞒了。在昆仑玄舂派的时候,道号湖沐。现在已非出家之人,俗名秦沐。”
湖烟惊讶地问:“你是湖沐?掌门座下第七弟子?”
秦沐打量着湖烟,道:“你是?”
湖烟欣喜地抱拳道:“在下昆仑玄舂派道士湖烟,见过七师兄。我是在您离开之后才入得门,是掌门的闭关弟子。师父去蓬莱闭关之前的最后嘱托,就是让我下山找寻您的消息。所以您的那把木兮剑,原本是在我手里的。因为途中的一些变故,现在流落到他人手中了。但我一定会把木兮剑找回来,还给您,并带您回昆仑等师父……”
秦沐看着湖烟,目光逐渐涣散,道:“木兮……剑?”
湖烟愣了一下,答:“是。”
秦沐又留下两行浊泪,沙哑道:“木兮……剑……是泠泠刻的。泠泠她……是我亲手……我亲手……啊!!!”
秦沐爆发出一声嚎哭,哀恸入骨,痛苦到抱着头撞向了树干。堂青飞身下树拦住秦沐,被他一把扯掉了面具。秦沐一把掐住堂青的脖子,将他猛地撞在树干上,一把扯下堂青的面具,捏得粉碎。堂青被狠狠地抵在树上,嘴角和心口的旧伤都沁出了血来。秦沐的杀气骤然升腾而起,湖烟和钟晤当即拔剑拔刀,被堂青伸手拦下。
秦沐看着这张酷似西谷珩的脸,青筋暴起,目眦尽裂,咬牙切齿地问:“你……你明知是死路,明知世人不值得救,为什么还要放她去?!”
堂青看着秦沐通红的眼,从牙缝里挤出回答:“只要是……她想做的事,无论是什么,我绝不拦她。”
秦沐手上的力道渐渐松懈,浑身杀气与怒气渐渐消散,枯瘦但宽阔的肩膀像入秋的槐叶般渐渐垮下。他放下手,颓然转身,摇着头,喃喃自语:“早知会有今日,早知她去樱花谷是为了找你、为了救漠北军……我绝不会放她下山,绝不。”
秦沐失魂落魄地向山谷深处走去,脚步虚浮,神志恍惚,背影如同孤魂野鬼一般。堂青捂着心口弯下腰,咳得喘不过气来。钟晤“唰”地从衣角撕下一块绸布,湖烟麻利地接过,给堂青的伤口重新包扎。钟晤压着怒气,道:“这老道,真的疯了。”
堂青摇摇头,道:“快跟上。”
钟晤背起堂青,湖烟追上秦沐,三人一路默默尾随,直到眼前的视野越来越窄,走进一个狭长的山洞。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竟是一片山脚下的广阔平原,住着一个安宁的小村落。放眼望去,有良田近百亩和房屋几十间,能见到的却几乎都是老人,罕有部分中年女子,更无一个孩童。而不远处的半山腰上,高大茂密的木叶间,一座素雅如玉的山庄静卧其中。
光彻底消失在西谷之后,村落里却无人点起烛灯。黑暗里,不远处的山庄映着皎洁的月色,散发出一圈柔光,照亮了大半个山谷。三人默默地跟着秦沐,踏过草木繁茂的阡陌,路过鸡犬相闻的房屋,一步步走向山庄。
有山风吹过,林海涛声层层叠叠地拂过耳边。三人跟着秦沐的背影,踏进了西谷山庄的大门。原本镶玉刻金的雕梁画栋早已被抠得坑坑洼洼,落满灰尘泥土,长出翠绿的青苔。大量的陈年玉屑铺在地上,像山顶上积年不化的雪。
院落深处传来琴声,弹奏着熟悉的曲调。
每探进一步,堂青都觉得分外温暖,分外亲切。堂青追着琴声,脚步越来越快,追过灰尘遍布的前厅,追过白骨堆叠的走廊,追到了山庄中央的一片草地上。草地的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樱花树,花开灿烂,花落如雨。
秦沐坐在树下抚琴,琴头刻着血染的木兮二字。
堂青抬头看着那棵熟悉的樱花树,与在苏堂山庄武试大会上、昏迷时看到的那棵,一模一样。堂青颤抖着走近秦沐,蹲下身,轻轻地触碰琴身。丰沛的灵力被堂青的触碰骤然点亮,像荧火一样燃烧起来。三人默契地抽出符,以琴为依,附灵起阵,穿越到了十八年前。
942年的正月十五,方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破了樱花谷下的锁灵阵,穿过狭长的山洞,带着晟王府的铁骑,践着谷内所有村民的血肉身躯,踏进了西谷山庄的大门。像扑肉的豺狼一般,方晟阔气得让手下们去自行搜刮西谷家的财产,却一无所获,连片玉片都未能发现。西谷家早已将所有财产尽数散尽,只为换粮食给南境的军队和百姓。
铁骑们扑了空,便去找西谷家的门人。却发现所有西谷氏的族人,都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卧在床榻上、躺在房梁和屋脊上,安详地去世了。整座誉满江湖的西谷山庄,如今只剩留下了一片死寂的空壳,诡异非常。
方晟踏进山庄中央的草坪,找到了山庄里现存的唯一活人:方灵。
方灵还穿着见他最后一面时,那条浅杏仁色的裙子,漆黑如瀑的长发挽着随意的发髻,斜插着一支雕着狐狸的木钗。她抱着一柄灵气丰沛的宝剑,看向樱树梢头。方晟静静地靠近她,直到看见她的小腹已经明显隆起,才停住了脚步。
方晟痴痴地看着方灵的背影,软声道:“樱花谷的锁灵阵比湖心岛上的进益不少,我研究了足有两个月才彻底打破。这山庄里的伏灵阵设置得更加精妙,可惜阵法缺灵器压阵做献祭,未能起势,功败垂成。不过灵妹妹,你依然方家这一辈里,最出色的术士。”
方灵看着樱树梢头的圆月,道:“方今是你的儿子吗?”
方晟顿了顿,答:“只要灵妹妹愿意,你肚子里的也可以是我的孩子。”
方灵冷笑一声,道:“连自己的亲儿子都能用来下毒,你太令我恶心了。”
方晟叹道:“她母亲与你有七分相似,他却生得更像我,实在令我失望。如果灵妹妹不放心,今儿而他的母亲都可以离开晟王府,永远地离开。”
方灵转过身,看进方晟的双眸,淡淡地问:“你来,就是要跟我说这个?”
方晟看着方灵的小腹,脸色一沉,道:“灵妹妹以为呢?”
方灵冷笑道:“西谷家的玉,都已经被你用粮食低价换走了。我这儿除了一尸两命,没别的还能给你了。”
方晟轻轻地皱起眉头,道:“灵妹妹冤枉我了,我没换到多少西谷玉。你们是向谁换的?如果能早点找我,兴许我还能换多些粮食给你们,好让灵妹妹和腹中胎儿不必如此辛苦。”
方晟说着说着,便靠近了一步。方灵拔出怀若剑,指着方晟的喉咙,苦笑道:“那我腹中的孩儿,日后就劳您费心了。”
方晟面露喜色,问:“灵妹妹想通了?就算是为了孩子,也应当……”
方灵手中的剑忽然调转方向,剑柄交给了方晟,剑尖指向了自己,再向方晟击去。方晟本能地接住剑柄,下一刻,方灵的胸膛已然贯穿在怀若剑之上。
方晟大叫:“灵妹!你!!”
方灵在方晟的胸膛上呕出一摊鲜血,伸手捏住了方晟的脖子,咧嘴笑道:“你的命……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