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奸臣之宦妻》云十年

6、第六章 浮云旧，明日即天涯

　　木桌上燃着的油灯，灯舌因窗外吹进来的风而摇摇曳曳。宋洛慢步走至窗棂，浅笑地望着漫天的雨水滴落，宛若断帘之珠，毫无阻碍坠下。静立半晌而后关上镂花窗。
　　回到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悠闲地吹开茶中舒展开了的叶子，径自喝了一口。而后放下茶杯，指节弯曲，指背轻叩桌面发出轻微的声响，开口道：“我以为你不会告诉素丫头的。”

　　睡在美人榻上的晚琉光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转了下身子，唇边勾着一方慵懒笑意，答道：“阿谨的性子象他，阿素的性子却象极了我。早晚会知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人啊，有时候不亲自做个了结不会死心。由着她吧，反正拦也拦不来。跌倒了，她自己会爬回来。我的阿素不会这么软弱的。”

　　宋洛走到跟前，腰间佩玉随着步伐移动伶仃作响衬着窗外的雨声清脆悦耳，幽幽的眸子恍若聚了细冷雪花，他淡淡开口：“琉光，认命不是你的性子。”

　　晚琉光张开了眼睛，秀致的弯眉，浓黑的眸子再没有半点光和色彩。她的生机早被所谓的丈夫杀死了。剩下的只有行将就木，垂垂等死。声音微微地透露出软弱的哭腔：“不认命又有什么用？我的三哥………我的三哥也不会回来了。”

　　宋洛叹气：“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放不开？”沉默半晌，续道：“琉光，此次前来道别，大抵是最后一面了。帝都的风风雨雨，我也厌倦了。”烛光打在他的侧脸叫人窥不出此刻是何情绪。

　　一时夜风大作，紧闭的窗再次被猛灌的风吹开。油灯上燃开的灯花沿着烛身滑落，滴在檀色圆桌处宛若一滴晕开的泪。

　　雨势太大，打得原本崎岖的山路更加地泥泞。这么大雨，撑着雨伞也不见得能挡得了几分。莫菁干脆把伞收了起来，提着裙裾一步一步地疾步向前。很艰难地走完虚南寺那条又长又陡的泥阶梯，终于要走出虚南寺的大门。
　　大门紧闭，小和尚却挡在面前，不让她去扣门闩。
　　“素丫头，让你见了又如何？这是你哥哥的路，不应该阻挠，我们回去吧。”

　　莫菁看着他，第一次见平日里傻傻的小和尚如此严肃认真地望着自己。她摇头，嗓子嘶哑地隔着雨帘大声对小和尚说：“这也是我的路，那小和尚你拦着我做什么？”

　　“你不一样。是你，我便要拦。”他固执地说。

　　莫菁不理会小和尚说的话，越过去执意要扣门闩。小和尚站在面前望着她努力踮起脚尖去扣门闩。

　　雨水冲打在他清雅若莲的面容上，滑过眼角边的泪痣，弯长的眉目微微眯起来。过了良久，终是开口说：“你若要去，小和尚不会再拦你了。跟我来，我知道后山有条近路。”说罢，拉起莫菁的手便跑。

　　一路绕过兜兜转转的崎岖山道，一路踏过泥泞的山路，踏碎路上无数开得艳浓的红荆花。红锦缠边的绣花鞋早已沾满了泥巴，莫菁被雨水打得睁不开眼睛，只能任由小和尚带着自己一路奔跑。终于，在一个小沙丘停了下来，前方有大队的人马渐行渐近。莫菁回头看看雨幕中肃然矗立的虚南寺，移了目光，眼前气喘吁吁的小和尚正认真地看着自己。

　　她颤抖着伸出手拂去小和尚眉间的雨水。那么漂亮的眉眼，纯黑无暇的瞳仁恍若正映着自己苍白的面容。终于哽咽地对他说出：“谢谢。”

　　“来者何人？！“领队的首领已经发现了他们，策马快速至两人跟前怒斥道，马鞭对着旁边的沙丘狠狠扬下，飞溅的泥巴滴落两人的脸上。

　　小和尚已把莫菁护在身后，一双眼睛毫不示弱地与其对视，眉目间多了几分与平时不同的细冷如雪的凌厉。

　　首领注意到小和尚与年龄不符的敌意，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牵引着马头，居高临下地隔着雨帘对其细细审视。

　　此时被小和尚护在身后的莫菁艰难地开口：“我为莫谨的妹妹，这位爷能不能帮个忙让我见一下我哥哥，我有话要与他说。”

　　首领看了看莫菁，又看了看小和尚，仿佛在掂量莫菁讲的话的可信度。良久，方答道：“稍等。”于是策马返回。

　　人马继续冒雨缓慢前行，山下驿道两旁的红荆花已被践踏成泥尘与污水混在一起埋在道路之下。

　　莫谨穿着蓑衣，撑着伞来到跟前。一头如墨黑发被雨水濡湿，玄青色的衣摆沾染着点点泥尘，锦靴踏过水洼发出细碎的声响。

　　莫菁看着神色不明的莫谨一时悲戚难耐，如个任性的小姑娘般“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雨色微冷，执着伞柄的指尖一点一点泛白，莫谨闭眼紧抿着唇，伸出另一只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素，等四哥哥。五年后四哥哥会回来接你和阿娘。”

　　“你为何……为何……权势就真的这么重要么？你明明跟阿素说过，他们争由得他们去，我们自己要过得好。”紧紧地贴着少年的胸膛，夜寒入骨，她幽幽道。

　　莫谨轻轻一笑，自嘲缓缓从唇角蔓延，枯秋高风也不如他的眉目凌冷。

　　“太重要了。阿素你还小，所以不懂。如果仅仅是因为权势那才好。”少年回答。

　　莫菁挣开他的怀抱，一双浓黑眼睛恍若隔了千山万水，就这么看着他。

　　莫谨把抱着莫箐的手伸起来，目光幽然，声音象极了漫凉月色：“阿素，我已经不能回头了。”抬头看着她，缓声道来，“镇和将军问我，他有一位千金，喜爱和田玉，能把腰中佩玉割爱相赠否？我说无不可。我把阿娘给我的玉佩送了出去。把那块原本要留给心仪姑娘的玉佩，本该是给一位如我们阿素般可爱的姑娘的玉佩送了出去。那时我在想，除了你和阿娘，大抵没什么是不能割舍的，包括我自己。阿素，我已经无路可退。”

　　莫菁知道其中的意思。镇和将军看中的除了莫谨的才能还有他的身份。作为布局的棋子必定要有它极大影响的用处。

　　只是，莫谨你不是从来都不屑做了棋子，而是要做那观棋人吗？

　　“四哥哥将来要娶那位姑娘的。你见过那位姑娘吗？喜欢那位姑娘吗？”慕氏家主是丞相瑛玖的门生。日后娶了他之女等同于正式与莫氏决裂，从此就真的便是无路可退了。

　　莫谨笑：“无不喜欢。”

　　莫菁只觉得有大片水泽自眼眶中涌出与脸上滴落的雨水混为一处。终于，后退了一步，放下伞，向莫谨福了福身子，嗓音端严大声喊道：“恭送四公子。望，路上珍重。”

　　一路回来，只有小和尚陪着他。雨势渐渐小了下来，一路无言，有的只是小和尚紧紧地牵着她的手。山上的飞鸟偶尔几只凄厉地叫喊着飞过，寒肃之色顿时盈满心间。

　　晚琉光门房前的庭院种着还未开的听素花，此时吸饱了雨水，正弯着身子一点一点地随风摇曳，几朵还未真正绽放的听素花蕾终是不敌风雨的吹打，落了地。含苞的蕾只余下没有怒放便要凋亡的淡色。
　　浑身湿答答的莫菁抱着伞推门而进。晚琉光早已坐于妆台前，细长的眉在荧荧的烛火照映下恍若镶上一层朦胧的雾色。重重纱幔中素净如莲的面容，浓丽的眉眼，白色的云罗纱裙裳交织成一幅绝色的模样。

　　晚琉光替莫菁换上干爽的衣裳，在床榻上让她枕在自己的腿上拿着木梳一遍遍地替她梳着长长的发，如同一个温柔的母亲要对自己的孩子倾注盛大的温暖和爱意。
　　事实上，亦是如此。

　　房中一时极尽安静，晚琉光柔声道：“让我算算。你已经八岁零两个月了，时间竟过得如此之快，把我的孩子出落成一个老会闹脾气的小姑娘了。”

　　莫菁睁开眼，浓黑的眸子映出素白雅致如山水烟雨的绝色美人。带着些许哭腔，反驳道：“我没有！”

　　闻言，晚琉光螓首微斜，笑意眄起，细长的眉梢无一不染上芳华绝代的风情，微微揶揄的疑问语气：“哦？”

　　莫菁红着眼眶补充：“我没有任性。”

　　晚琉光笑了出来，纤手依旧一遍一遍地梳着流泻在掌心，如瀑的墨发。
　　“阿谨如何说？”
　　“他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莫菁闷闷地答道。
　　“他既如此说，五年后必定会回来的。”

　　莫菁有些负气，说道：“他不回来最好。我也只当少了个哥哥。”

　　听罢，晚琉光不免叹了口气，抬头望向睡榻前竖起的屏风，描着渔舟唱晚的风情。风将挂起的纱幔地撩起，她把梳篦放在睡榻旁边的床头小橱子，转而拿起长剑。
　　剑身半离剑鞘，烛光下荧荧冷光映在浓丽的弯眉显出别致的凌冷。莫菁起身，坐在旁边亦默默凝视端详，轻问道：“这就是三舅舅留下来的么？”

　　晚琉光收起，眉目似笑非笑：“阿素，等你长大了。阿娘便把这剑给你。如何？”

　　莫菁怎么不知道这剑对自家阿娘的重要性？心里讶然的同时表面装着不屑：“我才不要。我既不会用武功来使它，也不能把它藏起来必要时充当暗器旁身，真不知道要它有什么用。”

　　晚琉光但笑不语，把长剑放至木桌后回到温暖的床榻上，双手抱膝，苍白的面容枕着膝盖，长至脚踝的发就这么铺散开来，如一把极大的团扇垂落至榻上，若宣纸上描绘的山水画般雅致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