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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正兴之难(拾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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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不到半日,三更半夜开始下雨,偏偏行至山下,沿着一条泥泞小路,走得很是艰难。
“那边有间破庙。”宋虔之惊喜道。
“在哪儿?”
宋虔之眼力很好,破庙隐藏在参差交错的树林之后,不易被发现。
陆观的马跟上来,马儿不安地原地刨蹄,宋虔之的马也不愿意离开道路往荒地上伫立的那座破庙走去,而是原地打转,晃头甩尾。
两人只得下马,陆观右手臂递过来挽住宋虔之的手,让他抓着自己手臂,他站在马右侧,宋虔之站在左侧,两人相携而行。
冰冷湿润的树枝抽在脸上,陆观右臂圈着宋虔之,手掌挡住低矮的枝桠,脚下一个斜坡。
“当心。”陆观让自己的马先跳过去,把宋虔之的马也拽下坡,伸手抱住宋虔之的腰,把他抱过来,索性陆观直接抱起了宋虔之。
“我自己走。”宋虔之叫道,双手不由自主抱住陆观的脖子,以免摔下去。
陆观没有理会宋虔之的大叫,埋头亲了一下宋虔之的嘴唇,堵住他的抗议。
“放我……唔……”宋虔之被亲得很舒服,便不叫了,脑子一片空白,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雨水顺着陆观刚毅的脸庞往下流,冰冷的水滴经过皮肤熨得温热,沿下巴滑进领中。
“这间庙应该很久没人来过了。”陆观看着地面,一步步稳健地往破庙前进。
宋虔之四处张望,看见通往破庙前门的路已经杂草丛生,很难辨认,显然很久无人参拜,早已废弃。
一匹马仰脖喷了个响鼻,四蹄胡乱转圈。
陆观捏着缰绳的手又抱着宋虔之,险些被马仰脖的动作扯得把宋虔之摔到地上。
宋虔之笑道:“让我自己走吧,反正衣服鞋子都湿了。希望庙里有干草可以生火,把衣服烤一烤,这个天也没法捡柴。”
推开破庙门,宋虔之嘴角的笑就僵住了。
“好重的血腥味……”他喃喃道,从封好的油纸包里取出竹筒严封的火石与火绒,朝正上方香案的方向走过去,在桌上摸来摸去摸到烛台,宋虔之松了口气,转头朝陆观说,“没湿。”
刹那烛光照亮小小的庙宇,正上方一尊色彩斑驳的菩萨像,脑袋已经不知去处,唯独红裤蓝靴还能依稀辨认,抬起的一只脚下,匍匐着一头猛虎,掉了一只耳朵,尾巴也断了。
除去菩萨像,案前一个功德箱,长明灯架上的灯已经空了,灯架前凌乱的暗色像是油渍。
所有东西上都有一层厚厚的灰尘,桌案上一道一人宽的擦痕向着菩萨像座前的供盘延伸过去,一共三个供盘,旁边两个一个反扣着,一个不知去向,只留下个圆形的印记,印记处没有积灰。
陆观:“我先喂马。”
宋虔之说了一声好,便把整个上半身趴在桌案上,伸手摸了摸供盘,突然变了神色。
“舜钦!”
听见宋虔之叫他,陆观把草料胡乱放在地上,两匹马早已经饿极了,自顾自低头去啃。
“怎么了?”陆观慌张跑来。
“这个供盘是固定的。”宋虔之说。
“有机关?”陆观上去把宋虔之拉下桌案,让他站到自己身后,跃上桌案,单腿踏上供案,两只手握住供盘左右,稍加用力,但没有旋动供盘。
“好像真的是机关。”陆观道。
宋虔之紧张地问:“打开吗?”
“你站到外面去。”陆观吩咐道。
宋虔之依言跑到门外,隐藏在木门后面,伸出脑袋去,朝陆观说:“开吧,你小心点。”
一片寂静之中,供盘发出咯咯的低沉响声。
随之地面下方有微弱动静,然而小小的四方天地之中,没有任何变化。
“怎么回事?”宋虔之四处找来找去,明显供盘是一个机关,应该有什么地方随着机关的开启而移位,视线能及的地方却没看到任何异样。
陆观下来,蹲在地上,屈起手指叩击地面。宋虔之把铺在地上的稻草都用脚踹开,蹲在陆观旁边,一跳一跳随他的位置而移动。
突然,陆观眼神有了变化。
“是这儿?”宋虔之问。
陆观点头,拔出靴中匕首,把刀刃插进一块地砖,启出。
启出的砖四四方方,通道不太深,要下去就得跳下去,但是跳下去怎么出来是个问题。
“没有飞爪。”宋虔之往黑黢黢的地道里看了一眼,被血腥味道熏得直皱眉头,“下面会不会是一具死尸……”这也算撞大运了,随随便便赶路都能碰上有人被杀了丢在地下暗室之中。
“应该还没死。”陆观道,“和尸臭气味不同。”
宋虔之嘴角抽搐:“我记得有绳子?你下去还是我下去?”
陆观去包袱里翻出来绳子,系在自己腰上。
宋虔之双手在身前握着绳子另一头,担心地看下面,从香案上拿了一根蜡烛,给陆观揣在身上,给他带上火绒和火石。
陆观下去以后,宋虔之抖抖索索蹲在入口边,目不转睛盯着底下看。
微光在地下暗室中晃了一下。
“有个人。”陆观的声音传出,走到宋虔之看不见的地方。
宋虔之说:“只有一个吗?”
“对,有一个……”陆观的声音倏然静止。
猛一阵寒风从庙外扑进来,把门板吹得咣咣作响,庙中的蜡烛熄灭,宋虔之往门口看了一眼,雨幕接天连地,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晃来晃去。
“陆观!”宋虔之大声喊道。
“我把绳子拴在他身上,你先把他拽上去,小心些,别碰死了。”
“……”
片刻后,宋虔之听到陆观一声“好了”,开始使劲向上提绳子下面捆的重物,那重物相当沉。
宋虔之咬牙切齿往外拽,喘着气大叫:“不是个死人吧?真的没死?没死这么重……”
陆观一声不吭。
宋虔之边拽整个人边拉开弓步向后退,够到支撑庙宇的柱子之一,把绳子绕上去系紧,擦擦汗,回到暗室入口,提着绳子把人往上搬。
“啊——”宋虔之口中一声大喝,整个人向后一坠,坐倒在地,总算把人头朝地背朝上地拖了出来。
挨得近了,提上来的人身上的血腥味重得令人窒息,他身上到处是刀子割破的伤口,然而衣服每个破口不过半根小指的长度,伤口应该都不大。宋虔之顾不上查看,埋头解开他身上的绳子,宋虔之的手摸到绳子上滑腻腻的血液,指甲里一时间抠满了血泥,浓烈的铁锈味冲击进鼻腔,令人想吐。
把伤者搬到一边,宋虔之重新放回绳子,让陆观上来。
陆观重新点起蜡烛,将伤者翻过来,问宋虔之:“你没认出来他是谁吗?”
“我没看啊,是谁?”宋虔之凑过去看了一眼,登时一阵心惊。
只见苍白憔悴的脸上满是血痕,眼角早已愈合的疤痕被再次割开,深可见骨,只差一毫就会扎进眼球,他整个脸颊凹陷,血粘黏在下巴的青茬上,唇间俱是凝固的鲜血,嘴皮被咬得血肉模糊,血痕一直伸进脖子。
宋虔之失声道:“怎么是他?!”
“我去打水,你先不要动他,找点布出来,包袱里有金疮药,先取出来。”陆观在菩萨像后面找了个破木盆,出去找水。
数日不见,周先几乎成了个死人,宋虔之不由得眼眶发热,他抖着手试周先的鼻息。
还有气,气息微弱。
是谁做的?为什么要杀周先?
宋虔之大脑空白,找药的手控制不住颤抖,他冰冷的左右手用力交互握了一会,平静下来。
好在周先没死,等周先醒来,就能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
周先带着先帝的霸下剑去镇北军搬救兵,让白古游的军队南下。
陆观打水回来。
宋虔之蹲在地上,脸色不好地抬头看他,张了两次嘴,都没说出话来,他强迫自己挤出声音,心里却一片冰冷。
“剑……”宋虔之道,“地下室里还有什么?霸下剑在吗?”
“什么也没有,一地血。他被绑在木架上,也没有刑具。”边说陆观边解开周先的衣袍,雄伟的男子躯体上遍布伤痕,上上下下足有数十……甚至上百的刀割伤口,有的深有的浅,伤口俱已发炎红肿。
陆观以手指沾了沾,放在鼻端嗅闻,用舌头试了一下。
“你……小心些。”宋虔之担心道。
“盐水,虽然是为了折磨他,反而救了他一命。”陆观用布沾着水逐一擦净周先的伤口,再上药,没法包扎,布根本不够用。
宋虔之和陆观的衣服都是湿的,还好庙中有胡乱堆放的干草和脏棉絮,这座破庙虽然弃用,偶尔也有人发现这里可以勉强歇脚,作过短暂停留。
生起火以后,破庙里明显温暖了起来。
周先原本脸上有一道疤,从眼角到下巴,将其俊美的面庞割破。刑囚他的人又用刀将他脸上的疤重新割开,分毫不差。
陆观伸手在宋虔之眼前晃了晃,不悦道:“别看了。”
宋虔之叹了口气:“不知道什么人,下手这么狠。”
“估计是他的老对头。”陆观说。
宋虔之看陆观。
火光在陆观脸上跳跃,他伸出一臂,把宋虔之揽过来,将袍子敞开裹住怀里的人。
“冷不冷?”
“吓得顾不上冷了。”宋虔之自嘲地扯出一抹苦笑,“我现在手脚还麻,刚才还在害怕把先帝的剑弄丢了,九族都不够诛的。”
陆观以唇碰了碰他的耳朵,试到宋虔之耳廓冰冷,轻轻地以唇瓣含住,蹭了蹭,把他抱得更紧。
“现在好点了。”宋虔之道,“看来我出京去容州的路上,就被人盯上了,我还一无所知。”想了想,宋虔之缩了缩脖子,眼现茫然,“如果是苻明懋的人,他的势力就太可怕了。”
“皇上如果要诛你九族,不是要连太后一起诛了?”
宋虔之努力放松自己,依靠着身后的人,脑子里一片混乱,时而想到在容州的种种,时而想到年少时与苻明弘打闹。
“你小时候也是在衢州吗?”宋虔之反手摸着陆观的下巴。
陆观微微眯起眼:“嗯,我在衢州出生,也在衢州长大。”
“那你上京城来,是第一次离开衢州?”
“不是,我学武拜过好几个师父,第一个师父在我九岁时就把我踹出山门,让我自己下山游历。”
宋虔之动了动,好奇道:“你还做过游侠?”
这几乎是每个少年郎的梦想,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路见不平就出手相助。
“算不上,我太穷了。”
宋虔之:“???”
陆观低沉道:“吃了上顿没下顿,没钱住客栈,经常是坐在别人的运草车运水车后面,让别人捎一程。不过大楚的天南海北我都到过,一年半以后,我回到师门,发现整个山门都空了,房子都拆了。”
“为什么?”
陆观摸着宋虔之的耳朵,觉得他耳朵小小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
而宋虔之却敏感地不住缩脖子。
“很痒,别摸了。”
“逐星。”
宋虔之看着陆观,没有出声,却用眼神回答了他。
“我一定会护你周全,就算要我的命,我其实……”陆观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
陆观坐起身,捡起手边儿臂粗的湿木棍,把火堆拨得一阵火星乱溅,火光再度强盛起来,照亮他们的脸。
“皇上召我进京时,我已经想好,就算他需要我去死,我也会去。”
“哎,凭什么他叫你去死你就去死啊,你是我的好吧……”宋虔之还没说完,被陆观一下子亲了上来,一下没脾气了。
亲完满脸通红地靠在陆观的怀里。
“我诸般打听,是当地官府说我师父私开武馆,有一天夜里,官府带兵包抄了山门,师门中逃的逃,散的散,留下来与师父共同迎敌的师兄弟被官府绑起来,在闹市全砍了头。”
“什么罪名?”
陆观摇了摇头。
“没有罪名,从那以后,衢州的武馆纷纷倒闭,有点门路的都离开了衢州。我师门中的弟子,都是孤儿,师父早年是一名侠士,开设武馆也赚不到几个钱,门中弟子出师以后,给人当武师,去镖局押镖,有的投了公门做衙役,总之到了师父认为你该下山的时候,就要下山去自谋生路。一旦有了一口饭吃,大家都会念着师父的养育之恩,往师门孝敬些银子。”
“你师父一家人都死了吗?”
“他只有一个人。”陆观道,“他的弟子下山后大多都成了家,只有他,孑然一身。我师父说他年轻时有一位高人给他算命,说他命硬。”
“算命都是瞎扯。”宋虔之想起来一件事,“皇上说你是跟一位僧侣学的功夫?”
“跟他学的剑和枪。我出师门时是用刀,第一任师父教了我基本功,如果不是底子打得好,便是我遇上这位无名僧客,他也不会做我的师父。他只教了我不到一个月就离开了衢州。”
宋虔之有些出神。
心里浮现出一个披着蓑衣的大和尚,颇为高大的一个身形行走在乡间野路里,与孩童讨一顿斋饭,在崇山峻岭中高崖石壁上安如泰山地坐着,领悟天地之力。
“那你跟皇上怎么回事?你对皇上也跟对我一样?”宋虔之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陆观与苻明韶是同窗,两人一同发蒙,苻明韶与苻明弘不同,他从小不受宠,也看不到翻身那一天,没有人会去讨好一个毫无希望的皇子,落草凤凰不如鸡,没有人给他白眼就已经是大幸。
“他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怎么好?比我对你好?”宋虔之反过来坐在陆观的腿上。
陆观嘴角含笑。
“快点说,皇上对你有我对你好吗?”
陆观笑着说:“没有,他不会扒我衣服。”
宋虔之:“……”
“我……往后我会保护你,陪伴你,你想要走到哪个位子,无论前路有多少荆棘……我比你年长,为你披荆斩棘,是我今后要做的……我……”陆观脸色发红,舌头与唇齿磕绊着轻道,“我会疼你如疼我妻,不让你吃苦。”
蒙蒙的烛光轻轻跳动,宋虔之认真看着陆观,低头以额碰他的额头,对陆观说:“我娘说她怕我将来会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揽在宋虔之腰上的手紧了紧,陆观没有说话。
他觉得宋虔之的眼睛真亮,如同天上最亮的两颗星,掉在了他的眼眶里。
“就算苻明韶以后要你为他去死,也不行,你记住,你是要陪我一辈子的。”宋虔之边说边去吻陆观,勾下他的脖子,凑了上去。
天快亮时,宋虔之已昏睡过去好几次,半梦半醒之间,感到陆观在给他清洗,满脸满脖子通红地想起身,又觉得尴尬得很,索性假装没醒。谁知道真睡着了,再醒过来时,陆观已经用一口小锅煮了点肉粥。
喝完粥,宋虔之彻底清醒过来,查看了周先的状况,伤口没有恶化,需要马上到城镇里找大夫给他开内服的药,内外兼养,才能尽快醒过来。
周先身上伤口虽多,但他昏迷不醒主要是失血过多,没有内伤,都是刀子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