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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洛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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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天云霄上,有一只纸鸢在人们头顶绕旋。熙攘的人群来来往往,茶馆东侧的街道上,放风筝的孩子穿过重重人影,脚底生风跑得飞快。
他大大的眼睛紧盯纸鸢,生怕自己的宝贝被屋檐撞坏。他太不管不顾了,这里又是人流汇聚的大街。于是人影已到鼻尖了,那孩子才反应过来。
砰——迎面撞上人高马大的护卫,孩子“哎哟”一喊倒飞出去,摔得龇牙咧嘴。
“谁家的小孩,不要命了?!”护卫魁目圆瞪,手握雪白长枪,一声呵斥震得人心惊肉跳,“敢冲撞我们大人的马车,简直大胆!”
“小祥顺!是我家的小祥顺!”村姑打扮的少女破开层层人海,扑腾跪在马车前,“大人!求大人息怒啊!家弟年幼,不通事理,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她将懵懂的男孩子拉至身侧,伸手按下他的脑袋,和自己一块俯首磕头。他们周围空出一片无人区,行人皆识趣地绕开是非之地,不敢围观议论,只低头走自己的路。
此座城池名曰洛阳,乃三国交界之域,亦是三方约定的中立之所。洛阳城最为繁华丰饶,又横跨敏感疆界。三国纵然有百般思量,也只得暂凭一纸和约细细相争。三国都欲达到损益最小,不敢轻易操动干戈。如此一来,洛阳便成了一个奇妙的、没有战乱的安居城,一方流民们做梦都想来到的桃源。
但也正因它属中立之地,洛阳城内的皇官贵族相当复杂,势力网络密密麻麻,暗潮汹涌。每一日,大街上都会出现华贵的马车。无人清楚那些马车里装着怎样的大人物,魏国?蜀国?亦或是吴国?可所有人都明白,在这场欠缺王法的中立混乱里,底层平民的性命不值一提。
唤做祥顺的孩子看看马车,环顾四周,一脸迷茫。他这样的年纪,尚不能理解家姊额上滴下的冷汗。他不明白为何行人目光瞥来,充满怜悯像看着死物。于是孩子拉紧姐姐的手,抱紧那只折断的纸鸢。
“你那只纸鸢一点也不好看。”那位大人从马车上走下来,递给孩子一只苍青色的鸢,“我这个好看多了,拿这个去放吧。”
“哇,比我的大好多呢。”小祥顺举着自己新的纸鸢,开心地蹦跳,“它一定能飞得好高好高!我现在就要放!”
“不想说点什么吗?”小豆丁欢呼雀跃,急不可耐。年轻的大人抱着胳膊,看着他轻笑。
身旁的阿姊扯了下祥顺的袖子,男孩子于是挠了挠脑袋:“……谢谢大哥哥?”
“错。”那位大人摇头,“你要与你姐姐说——‘对不起’。”
短暂的交谈过后,那位年轻的大人物俯身上车。车轱辘重新转动,一场小冲小撞来得突然,去得亦烟消云散。至于小祥顺姐弟,自家主子都不介意,护卫自然不会停下来没事找事。
“苍大人,周生那条路行不通,那……接下来是去拜访章临俞么?”护卫掀起帘子,弱气的音调和先前的粗暴完全迥异。
马车内摆着许多竹条,少年拾起一根细线绕扯,编他的下一只纸鸢:“不然你以为?难道要两手空空回去发懵?”
“……遵命,苍大人。”得到指示,车夫预备转向。下一秒他眼前一亮,瞥见附近有家茶馆:“苍大人,方才路途颠簸,出了点事故让您受惊了。前边有间茶馆,不妨……”他抓紧时机嘘寒问暖,大献殷勤。
“不去。”遇见那对姐弟,少年忆起旧事心下正烦,便想也不想。
风吹起马车的帘子,名为“云上”的茶馆人头耸动。风夹带传说的余音,说书人的声音隐约飘出:“那天夜里,黑龙为昭莲帝姬带来了一只纸鸢……”
少年突然恍惚,编制纸鸢的手一颤。
破碎的记忆零零散散,仿佛身处冥冥。
“下车,喝茶。”
一声令下,一堆护卫呼啦啦挤进茶馆。
人高马大的侍卫动静太大,腰间的金刀玉鞘太过显眼。茶客们纷纷火速避让,拉着自家恋恋不舍的孩子飞奔离开。一眨眼的功夫,茶馆只剩少年和他的护卫。地上干干净净,连一片纸屑都没留下。
白胡说书人却平静自持,一动未动。他合上纸扇,视线飘来似有若无,又意味深长:“看来我的故事挺吸引人的,方才门口的小姑娘步子一顿,现在车上的年轻贵客也来这喝茶。”说罢老头又啪地打开纸扇,继续他的讲述。
茶馆门口有护卫把守,里头的事情再不得而知。可那突然跑出的一群平民,倒是令附近的百姓摸不着头脑了。
小祥顺疑惑地看了眼蹿出的茶客,又接着拉扯姐姐的袖子,委委屈屈:“朱音姐姐我错啦,别再生气了。”
“玩玩玩!整天就知道玩闹!让你别在大街上乱跑,这下出事了吧?!”朱音一下一下点小豆丁的脑门,“这是老天保佑祖上积德,碰到了个脾气好的!否则我们两姐弟都得……唉……”
朱音唉声叹气,小祥顺则拨弄新的纸鸢,没心没肺倒是开心:“那个大哥哥人真好,长得也好看。对了,我还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大哥哥呢!我们把最最好看的连花姐姐嫁给他吧!”
“没良心的小混蛋!别人送你个纸鸢就胳膊肘子往外拐,使劲夸了是吧?”
“哎哟哎哟——!朱音姐姐我错啦,别揪耳朵啦。”
行人挤挤攘攘,两姐弟在茶馆附近转悠,无意中逢了另一队人马。
“朱音,小祥顺?”女子仰头张望。
朱音也循声望去:“红缨,连花?”
“巧了,我们也刚从集市回来,买了许多便宜好使的布料。”红缨见这一大一小确没认错,笑着拍了拍满满的竹篮,“话说回来,我听人说街上好像出了什么事,该不会是你们两折腾出来的吧?”
“红缨你可说对了,就是某个不省心的小混蛋哟!”
“哎哟!朱音姐姐,咱们说好的不揪耳朵!”
两姐弟相互叫嚷之际,红缨身旁的少女默默取出手绢:“幸好未出大事,没有受伤就好。”她先为朱音擦去额上的灰,小心避开那些青紫,又替小祥顺理好乱糟糟的衣襟。
小祥顺捂着红红的耳朵:“还是连花姐姐最好了,我要是连花姐姐的弟弟就好了,那我一定会很喜欢、很喜欢我的姐姐。”
“惹麻烦的小混蛋!也不知道是谁替你擦的屁股!”
见朱音张牙舞爪,小祥顺哇呀一声,躲在连花身后绕圈。连花这才注意到,男孩子怀里抱着个大大的纸鸢。
朱音给他买的新纸鸢吗?挺好看的,底下还画着朵莲花。连花垂着眼帘,睫毛的阴影似一片小小的蚕蛾,轻轻歇在白皙的侧脸上。苍色的纸鸢,她好久都没有看到。
“正好遇着了,就一同去胭脂铺看看吧。”
“时间还多,等天色晚些我们再回去。”
小祥顺举着纸鸢一蹦一跳,三个少女在后说说笑笑。她们身形娉婷是难得一见的花,一番莺燕成一道乱世的风景。切肉的屠户梗着脖子想多看几眼,左耳一痛却被犀利的婆娘扭了回来。
“都是一群妓女!没钱嫖你看个屁!”
“瞎说,人家是正经纺布织衣的,哎哟别揪了……”
“风月楼倒了便出来纺布,说到底还不是勾引男人的种!”
婆娘扯着丈夫的耳朵,叫骂接连不断,喊得难听。四周小商小贩皆皱眉不满,纷纷开口制止。
“连花姑娘她们人好着呢,你可莫欺人家心善!”
“谁家女子愿进青楼,还不是身世凄惨!”
“大家都是可怜人,你这婆娘还是积点口德!”
群起而攻之下,那婆娘渐渐熄了声,不再嘀咕,就此作罢。
枝头的鸟儿扑腾起飞,它已在此处歇息了好久。
一间名为云上的茶馆内,说书人讲罢了传说。
“.…..在那之后,火焰便窜上了蔽日阁……”说书人突然停下,笑问失神落魄的少年,“依阁下看,这昭莲帝姬是生是死?”
“她死了,黑龙知道她做了怎样的选择。”少年轻声喃喃,似在自言自语,“是的,即使可以逃走,她也会选择赴死。因为那是身为公主的她……最后的尊严。”
那辆华贵的马车再度驶动,那三个姑娘逛完了水粉铺子。马车向远处驶去,姑娘们预备回到布坊。不过一前一后,一东一西,便渐行渐远了。
有位少年怅然若失地回首,那个少女似有所感地回眸。夕阳倒影出孤单剪影,渴望相遇的人总会错过。对无常命运来说,这些皆是无需在意的虚妄。
马车去了哪里无从知晓,姑娘们倒是提着布料、食材,回到了那方制衣布坊,平平安安。
这坊间有些老旧,相较之坊倒更像间阁楼。不过时至今日,往昔招揽客人的红灯笼已经报废,耷拉在墙角破破烂烂。那块“风月百花”的牌匾已然撤下,不知混在哪堆木材里拿去烧了。老鸨去世后,昔日的花魁引领着留下的姐妹,将风月楼改头换面,整顿一新。总而言之,如今的当家是一群正值芳龄的少女。
时间确实能证明一切。自布坊开业的第一天起,渐渐地,街坊邻居对姑娘们大为改观。慢慢地,大街小巷流传着关乎布坊的美名——那里服饰编织精美,染布价格实惠。赏心悦目的少女会常照应邻居,送来冬日保暖的衣物,春日发酵完的美酒。布坊的一切都那样好,无人不对此喜欢。
“这都是多亏了连花呀。”晾起染好的布,红缨舒展筋骨,再度感慨当下所得的一切美好。
当初老鸨一死,众姐妹乱成一团。乱世不知何处去,青楼无人管理自然颗粒无收。苦命的女子们再度面临生死,亲戚尚在的各奔东西,孤苦伶仃的只得坐着哭啼。
一片慌乱无措中,唯有连花冷静自若。她号召众姐妹取出客人送与的衣物,率先拿起剪刀:“无需担心,我们可以将风月楼改造成布坊,靠卖衣物挣钱。”
咔擦、咔擦——青楼最多的东西,便是客人赏赐的昂贵衣衫。连花向隔壁借了针线,将那些暴露的衣服剪成一块块的布。她穿针引线编织飞快,以这些华美的布为原料,重新缝制出了一件件精美的、男女都能穿的新衫。
她说到做到,毫无保留地教授众人缝织技巧。她当先变卖自己的所有首饰,买来针线和缝纫机,供制作衣物使用。她和街坊邻居打好关系,亲自拿着衣物去集市叫卖,不顾众人异样的目光。
那时,红缨看着连花忙碌的背影发呆。她是傻子么?她为何要管我们的死活?她难道不知道,“花魁莲花”收到的打赏,足够她自己买一栋小房子安安稳稳?她难道没看到,那些达官贵人迫不及待地为她张开了门?思绪百转的最后,红缨在心底暗骂了声“傻子”,用力擦掉眼角的泪。
然后,红缨与朱音两人一幼,靠着连花为她们打拼的小小布坊,就这样一步一步,在乱世中活了下去。
“连花,红缨,乞巧节多了好多订单!让我瞧瞧,云上茶馆、天明客栈……哟!还有个贵族老爷下单子!”朱音拨弄算盘,朝两名同伴兴奋地喊,“好好好!这下子咱们赚大发啦!”
连花正裁剪布料,闻言抬头:“贵族的单子?保险起见还是退了吧,莫惹是生非。”
红缨抖了抖做好的衣裳:“嗨呀,你也太提心吊胆了,咱们就一个做衣服的,能惹出什么事!”
“朱音姐姐我要吃红烧肉!红烧肉!” 小祥顺在一旁叫嚷,小手举得老高。
朱音叉腰:“吃吃吃!整天就知道嚷嚷红烧肉!要先给咱们连花存够嫁妆……”
连花苦笑无奈:“姐姐们,可别给我存了,还是多买几斤猪肉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