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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春梦已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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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妤端坐在雕花檀木的梳妆台前,看着置于台上的西式妆镜,嘴角衔起一丝清冷的笑意。她觉得这中西式的结合好笑极了,古怪而又不伦不类。尤其是这西式妆镜清晰度极高,使得繁妤脸颊上那道淡淡的血痕变得异常明显。而她周围挤满了王府的婢女,她们有的手持金簪珠翠,有的恭敬的捧着旗头,有的拿着富贵明艳的旗袍,静静等待着繁妤吩咐。可是繁妤并不启口,只是望着镜中的自己冷笑着,间或有细细的泪花溢出,顺着她削瘦的下颚流进单薄的衬衣里。这份僵持已有近半个时辰,有个灵敏的婢女见事态不对,趁着大家均未察觉,拔腿便小跑出屋子,寻恭亲王去了。
须臾,奕訢前来,见繁妤安静笔直地坐在那里,盯着桌上的镜子一动也不动。奕訢步履轻盈地绕到她身边,一只手搭上她瘦弱的肩,半哄半埋怨道:“不是答应我要回宫了么?怎么又在这里闹呢?”
“我哪里是在闹了?你听到我闹的声音了吗?”繁妤轻柔却犀利的言辞使奕訢微微一颤,他突然感到了久未重逢的陌生,就像是当年她用凌厉的眼神望向自己,伴着泛着光的血色,恶狠的指责自己才是夺去她生命的凶手。
见奕訢缄默不语,繁妤又道:“好了六哥,我也不想让你为难。”她缓缓起身,转向一旁恭敬谦卑、瑟瑟发抖的婢女们:“你们为我更衣梳妆吧。”奕訢望着她萧索的背影,陡然觉得离他如此之近的亲密仿佛晨雾一般渐渐地散去了。
婢女替繁妤穿好了衣服,那是一件青莲纱绣折枝花蝶镶边的旗袍,外加缨珞形的结线云肩,夺目的色泽令奕訢几近窒息。穿戴整齐后,她又优雅的坐下,任婢女小心翼翼梳着她柔顺细滑的长发。婢女因是受训过的,技艺极其高超,须臾之间便挽出了一个精美华贵的发髻。然后婢女手持托盘,上面呈放正各种各样的发簪,有金缧丝加点翠、银镶嵌宝石、金錾花,还有一根甚是素雅的白玉打造的蝴蝶簪。繁妤挑来拣去,目光落在了与其他耀眼色泽相比之下显得格格不入的蝴蝶簪上。奕訢的目光突然凝住,他屏住呼吸,静静欣赏着她挑选金簪时的认真眼神。突然,繁妤目光瞬间一转,屏弃了与她气质匹配的白玉蝴蝶,而是拿起了银镶嵌宝石的华贵金簪交于婢女手中。奕訢一阵失望,觉得她离十多年前那个素来喜爱淡雅之色,永远挂着天真笑容的繁妤,已经相距甚远了。
婢女接下来便为繁妤化妆。由于她脸上那道口子实在碍眼,于是婢女只得费尽心思地朝她面上扑上厚厚的粉层,虽然过于惨白,却也是无奈之举。妆容完毕后,繁妤转过身,正面对着奕訢,冷冷望他。奕訢惊诧的目光凝于她身上,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唇瓣上有娇艳欲滴的红色,像初春正艳的桃花。她的妆浓厚深重却不庸俗,白壁无暇像是北方刚刚出寮的白瓷。还有那精心描绘的新月般的细眉,镶嵌珠玉叮当作响的耳坠,以及两颊如醉酒后红艳的腮红……
见奕訢伫立良久,目光呆滞,繁妤巧笑道:“我美么?”
奕訢轻轻一抖,方才惊醒,亦自然笑道:“繁妤本来就犹如出水芙蓉,不施脂粉时已是倾国之色。现在经过精心装扮,更是让天下男人趋之若骛。”
“天下男人,也包括你喽?”繁妤笑得更加明目张胆,只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戾气。
奕訢见她当着众多婢女面道出这如此暧昧之话,心中不免有些抱怨。却又不想在与她分别的最后时刻刺伤她的心,于是便道:“自然也包括我了。”
而繁妤表情并未更改,仍然媚惑地冷笑,令人毛骨悚然。终于奕訢舍弃了继续欣赏她如此娇容的意念,他只说一句“我在门口等你”便疾步离去了。
他愤恨犀利的繁妤,更愤恨无法给予她任何温暖的自己。他从未想过竟会有一日,他要在她艳丽四射的美貌面前颜面无存的落荒而逃。
养心殿。
身形瘦小却颇具帝王威严的小光绪端正坐在龙椅上,左右两侧是慈禧慈安二后,同样正襟危坐。玉阶下是繁妤与奕訢,默默垂首等待着皇上或太后发话。不知是不是繁妤让大家感到惊恐,或是太久未见使人产生了对繁妤真实身份的怀疑,使得气氛有些僵硬冷清。因为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年轻的就像十多年前娇羞的怀春少女,而不是实际年龄已逾三十的她。
慈禧审视了一会,倍觉玉阶下女子的可怕。奕訢本就倾心于她,现在她又如此明艳,那自己与她相比,除了太后这副令人望而生畏的皮囊外,怕是再也没有任何胜算了吧。
“额娘,她就是失踪多年的七姑姑么?”光绪不似大人那般多心眼,见无人开口,于是便试图由自己来打破这僵局。
“恩……”慈安先回过神来:“湉儿,快去给你七姑姑问好。”
光绪高兴地应了一声,站起身来,对着繁妤礼貌地说道:“七姑姑好,欢迎七姑姑回家!”
繁妤微微福了福身,算是表示谢意。然后她又转身望向两宫,道:“皇上真是个好孩子,看来是七弟栽培有佳。”
“啊?”光绪的嘴巴惊讶成圆形:“原来你是我阿玛的姐姐啊,可是你看上去比我二娘还年轻!”
“皇上。”慈禧威严而又不可抗拒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皇上又忘记了,七王爷已经不是你阿玛了。你的阿玛只有一个,那便是文宗显皇帝。”
“是……”光绪畏缩地朝慈安坐的方向挪了挪。
奕訢听了这话之后心里一片悲凉,想起自己的大女儿也是被慈禧强行养在身边,虽贵为最金贵的固伦公主,却连自己的婚姻也无法做主,到头来年纪青青却已寡居,真是与光绪同病相连。
慈禧将这满屋人的脸色都看在了眼里,她冷哼了一声,突然站起,走下玉阶。她风姿摇曳地走到繁妤面前,用戴着金錾指甲套的手拖起她仿佛刀削般分明的下颚,衔着一抹颇具深意的笑,说道:“繁妤妹妹,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着浓妆,今日牛刀小试,却已是让本宫惊叹万分。哎,与你相比,我与姐姐真是老多了。”
“繁妤永远都是一副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样,哪里比得上两宫太后雍容华贵,仪态万方。”繁妤不卑不亢道。
“那么,七公主的意思是,你永远都是年轻可人的,而我与姐姐已过早衰老,是么?”慈禧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反问道。
繁妤没有启口,只是漾开了一丝如涟漪般轻柔的笑,绽放在冰冷的大殿上。
慈禧见她仍如以前那般犀利,便松开了手,重新坐回凤椅,威严说道:“晋封七公主为固伦端仪公主,明日乾清宫设宴为公主洗尘。”
除繁妤外,众人皆诧异望她,就连光绪也闻出了慈禧与繁妤之间的火药味。可是慈禧的言行总是令人琢磨不透,众人也不便深究,以免引来慈禧不悦。
“好了,本宫有些乏了,就先将繁妤安置在荣寿公主处吧。”
“也好,她们本就是亲姑侄。那今日便这样散了吧,六爷与公主可以先行离去了。”慈安道。
奕訢与繁妤一同施礼,随即跨出了大殿。
里屋春意融融,外面却掀起了一阵狂风,在天穹大地之上沉重的叹息着。“你后悔送我回来了么?”繁妤问道,狂风吹乱了她额前的刘海,她在风中瑟瑟的颤抖,像西子湖畔飘然若舞的依依柳条。
“太后不会伤害你的,我若不是有十全的把握,断然不敢将你送入虎口。”奕訢道。
“好,六哥,我再相信你最后一次。我的生命再也不能接受你的欺骗或背叛,那样,我会死。”她冷冷说着。
奕訢怔了怔,然后无力地点了点头。
二人在风中背道而行,繁妤嘤嘤的哭着,却从未回首。而奕訢已无法抑制的望了她数眼,却总是被她决绝冷艳的背影割裂自己渴望的心。
终于二人一齐消失在紫禁城的尽头,徒留西风低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