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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个可以不看的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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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时,我们一个班。我在第一排,她在倒数第一排,我们之间没有交集。”
林牧不大想回忆,但现在是晚上,晚上容易伤感,护工捏着她的腿按摩着,疗养院二楼只剩她的窗口还明亮。
林牧今天三十岁生日。
今天白天:
林牧每年过生日,疗养院就像过年一样喜气腾腾地包饺子,从二楼的玻璃往外看,大门口已经堆上一群人夹道欢迎那位女士的到来。
护工擀饺子皮,技艺娴熟,一张张圆溜溜的面皮射出去像发射了一艘艘飞船,手里嗖嗖地发射着,往林牧这儿看了一眼:“季小姐今天要来呢,上周打电话说今天还像以前一样。”
一张饺子皮飞到林牧眼前,林牧接过,掬在手心,舀了一勺肉馅抹在皮上:“她太夸张了,你们也惯着她,打扰别的病人。”
“平时也没人来,”另一个在疗养院修养的女人接茬,转手将包好的饺子搁在案板上,并排一串,菠菜汁和面,像一排油菜排队列,“我就见过她两面,她是你什么人啊?”
林牧擦手起身:“我去看看水开了没。”
护工噗嗤一笑:“行了行了别问了。”
屋子里四五个女人,目送林牧转进厨房,一点儿也不避讳地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季小姐是谁啊?”
知情的女人想了想:“林牧的朋友,每年林牧过生日都来一趟,给全院的人都买礼物,特闹腾一个人,晚上还折腾着要开什么生日派对。一年也就来一次,别的时候倒是见不着。”
“林牧还有朋友呐?”有女人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妈都不来看她,朋友来看?”
林牧回来继续包饺子,她听见了众人议论,近几年每年都要听一遍八卦,她已经习以为常。
但是从第一年开始,到今年,她始终没有回应过,那个传说中的季小姐到底是她什么人。
毕业后没多久,林牧就住进了这家疗养院,之后过了九年,季舟白每年上飞机倒火车坐大巴再打车之后步行三里地过来给她庆祝。因为她需要安静,也没留个联系方式,季舟白每次打电话过来,她也往往在散步,因此一年也只联系这一次。
如果按照往常的惯例,季舟白每年来看望她的这一天都是这么度过的:
季舟白拖着大包小包进门,分发礼物,接着空着双手闯进活动中心找到每年都包饺子的她。
她例行和季舟白说点儿去年没说完的话,接着迎接众人的八卦,然后避而不谈。
季舟白就开始倒腾她的生日派对,给山下打电话说蛋糕可以送上来了。
在等蛋糕的时候和全疗养院的人依次问好,新住进来的认识认识,搬出去的表示祝贺。
林牧每年都缀在她身后和她说不要这么夸张,季舟白例行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蛋糕送来的时候季舟白掀开一条缝偷看一眼是不是样式正确,再捧过来给她。
大张旗鼓唱歌跳舞,又吵又闹的生日派对结束,而季舟白并不吃她的蛋糕,只会象征性地抿一口,怕发胖。
但是季舟白一定会在结束后悄悄说她要饿死了,然后撺掇林牧去厨房偷菜给她吃。
林牧去厨房之后一定会先拿圆生菜卷紫甘蓝扎成小包裹,热水烫一下蘸酱油。季舟白狼吞虎咽之后会说一些她明年还会来,保证不这么闹腾的鬼话,和她挤在一间病房里睡半晚上。
第二天一早,她就得送季舟白下山赶那一天只有一趟的大巴。
上车之前季舟白一定会捧着她的脑门吧唧亲一口,然后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是第九年,三十岁生日,她已经预知到今天将发生的一切事情,抱着饺子等钟响,早上八点,季舟白一定会准时出现在大门口。
铛——八点的钟响了。
护工扔下她的饺子皮冲到窗口远远眺望大门,一群人还在等,季舟白没出现。
“兴许堵车了呢。”她说。
铛——九点的钟响了。
饺子挨个下锅,绿油油地挤作一团,热气腾腾中再跳上笊篱,一人碗里九个,先吃着,门口那些人涌上来,楼梯踢踢踏踏的声音,一时间都挤进了活动中心领碗吃饺子。
林牧端着碗下楼,咬了一口饺子又烫了舌头,呼着气往大门口走。但是疗养院不能轻易离开,她得有家人办手续把她领回去才行。
隔着大门她坐定,和门口的保安聊了起来。
“季小姐怕是有事。”
“才九点。”她安慰自己,“快去吃饺子吧,我在这儿看着。”
十点了。
有个护工过来喊她:“林牧回来做手工啦!季小姐打电话说今天不来了。”
“她打电话说不来了?”林牧问。
护工笑:“人来了你又嫌弃,不来你还想,你可真是——”
“她说为什么了吗?”
“没说,就说晚上蛋糕还送过来。”
“谁要她的蛋糕,”林牧蹙眉思索,发觉这几年来,对季舟白的了解太少,“
能给她拨回去吗?”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那边说,“您拨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不在服务区什么意思?
林牧又煎熬了一个下午,送蛋糕的人过来了,红帽红制服,穿着绿色背带裤,迎合圣诞氛围戴了个大胡子,骑着摩托车到门口,伸着脖子等人,林牧匆匆下去,那人愣了一下:“您是季小姐吗?”
“不是。”林牧喘着粗气,她走路很费力,匆匆跑下来简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手撑膝盖喘了口气,“季小姐给你留的电话是哪儿的?”
“留的这儿的电话啊。”
“那她打电话订蛋糕用的哪个手机号?”
“您不是季小姐,我不能告诉您。”小伙掀起胡子露出笑脸来,“而且我就是个送货的,你问我,我也不清楚,你得到店里看,她要是会员的话说不准有信息呢。”
季舟白是不是个会员?这年头买蛋糕还得是会员?而且季舟白换过几次手机号?她很早很早以前记住的那个,很早就不能用了,之后留下的联系方式也联系不到。
总不能人间蒸发吧?
说不来就不来?也没个交代?
难道结婚了?
林牧冷汗直冒。
也不是没可能。
接过蛋糕木木地走回来,蛋糕给大家分了,她切蛋糕前许愿,希望季舟白晚上再来。
晚上,季舟白没来。
林牧审问自己,是不是表现得太过疏远让季舟白觉得她不能做朋友了?
这九年来她确实没有试图从季舟白嘴里问出一点儿个人信息来。
她又摸着良心问自己,是不是哪里泄漏了机密让季舟白看出林牧不怀好意地对她有那种感情?
季舟白又直又硬,她从未敢越过雷池一步,也没喝醉胡说八道过,更没有说梦话的毛病把自己对季舟白那点暗戳戳的亵渎泄漏出来啊!
之前都好好的。怎么突然不来了呢?
也不说为什么,每次也不提她到底什么情况。说不来就不来,不给个理由,也不考虑她不接触网络和手机已经很久了,没办法找到她。
林牧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她喜欢季舟白,是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无法对人诉说,只好自己排解。
护工给她按摩结束,掀开被子把腿塞进去:“接着刚刚的说呀,你们没交集她还能每年从国外飞过来专程来看你?”
林牧不爱八卦,很少接茬。
季小姐平时查无此人,从林牧嘴里撬不出消息来。
护工察言观色,看林牧原本平静如水的一张脸上挂满了不安,有些猜想,又不好意思明说,旁侧敲击道:“兴许季小姐今年结婚呢?”
林牧脸色白了白,别过眼去,没说话。
护工暗道自己猜对了。
“要我说呀,季小姐来这儿,不算今年,也有八年了,每次都是她来看你,你也不联系她。虽然说咱们这里没有网,可要联系总是有法子,你担心,不如办个手续出去瞧瞧,看看她是什么情况,也放下心来,省得乱想。”
“万一她结婚了呢!”林牧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那就大大方方祝福呗。”护工笑,给她掖了掖被子,“反正我是觉得季小姐对你也太好了,好得让人羡慕呢。”
护工一走,林牧熬到凌晨,收拾东西匆匆办手续离开。
“一个人真的可以?”院长问。
林牧的身体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因为某些原因,她喜欢疗养院与世隔绝的氛围,把自己当成了隐居的人一样住着。
“可以。”林牧笃定地说。
“那行,家人签字,带你出去。”
林牧僵硬了一下:“我妈不会让我出去的。”
楼下老式电话的声音铛啷啷响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护工喊:“林牧!门口有人找你!”
林牧匆匆收起材料,踉踉跄跄地往下走。
门口,昨天的送蛋糕小哥红配绿穿得很显眼,掀开胡子递给她一张卡:“诺,季小姐的会员卡。”
专程来送会员卡是不是不太对劲?林牧疑惑地看着小哥。
小哥解释道:“季小姐打来电话说,让我们把这个卡赠送给你。然后买了我们好几个蛋糕,不好意思不送。”
奶油白的卡面上贴着纸胶,上头写着一串号码。
“她怎么知道我要她的手机号?”林牧蹙起眉头。
“那谁知道,可能是联系不上你吧。有钱真好。”
“她有个什么钱,败家子。”林牧腹诽,向小哥道谢,回去打电话。
电话接通,林牧听见那头有笑声,劈头盖脸先骂人:“你很有钱吗?买一堆蛋糕就为了让我看看你是会员?”
那头一下子不笑了。
过了一阵,那头突然说:“林牧。我,要结婚了。”
“……”林牧握着电话没吭声。
“你,不来的话……这个,撑不起场面。”那头季舟白的声音她再熟悉不过。
绝对不是有人恶作剧,是货真价实的季舟白。
“我去不好吧?我们关系又不太——”林牧笑。
“毕竟,毕竟……一个婚礼,没有,没有新娘是不是有点,不合适。”
季舟白有点儿紧张,结结巴巴的。
说完后,就是漫长的沉寂。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林牧怀疑自己疯了,怎么能妄想宇宙第一直女季舟白说她心底想的那个意思呢?
“我说——”季舟白拉长声音,“我不是什么变态,你爱来不来。不来我一个人和自己结婚。”
“哈?”林牧握着电话立正了,“你喜欢我?”
“那,那怎么了?喜欢你有错了?你不会歧视我吧?”季舟白已经又结巴又紧张,声音都抖了起来,不像平时的季舟白。
“你在哪儿?”林牧握着电话的手也跟着哆嗦了起来,院长歪头看了看,垂头笑。
“在卢化,我爷爷家。”
“唔。”林牧突然有些犹豫。
“我在这儿,大概一个星期。”季舟白突然压低了声音,“你,你不想来我也,也没事,我看见咱们学校了,现在装修呢。”她话头变软,林牧心情有些低沉。
“一个星期后你就回英国?”
“嗯。”
“你,来吗?”
“我出不去。”林牧挂了电话。
她回身出门,一瘸一拐地下楼梯,走了四五级台阶,突然转身上楼。
重新拨号,那头笑嘻嘻:“吓到你啦?我是直女啊,开玩笑的,没事,今年没去看你是我的不对,这边——”
“等着。”
季舟白安静了一会儿:“林牧?”
“季舟白,我恨死你了。”林牧咬牙切齿地挂了电话。
和院长说自己回房间了,晚上收拾了行李,凌晨最后一次查房之后背上背包翻出围墙。因为右腿有伤,走得不够快,却还是赶上了这天唯一一趟大巴。
找了个角落窝着睡下了,到县城还要两个小时。她从行李里翻出中国地图,大致画了一下路线,从县城坐汽车到市里,从市里坐火车到家乡,再坐汽车回卢化县,算算时间,有些愁。
大巴上只有她一个乘客,司机太过无聊,和她搭讪:“妹子啊你这是去探亲?”
“去结婚。”林牧攥着季舟白的会员卡,把那串数字熟记于心,恶狠狠地塞回包里。
“去哪儿结婚啊?”
“中国北边一个县城,卢化。”
卢化二中门口,季舟白抬头看掉了漆的校名,左右环顾,保安没在看她,从校门口的花岗岩和铁门的缝隙中抽出一张已经被磨蚀得不能看的校牌。
林牧,高二10班。
那张照片被画了个乱七八糟,涂上胡子又涂黑眼睛。
她抚摸着校牌上的照片,等林牧有勇气迈出那道围墙,跨过半个中国来找她。
喜欢你呀。
抽出照片,背面写着极为端庄的这四个字。
她捂着校牌放进包里,装作无事发生,扭头走了。
卢化二中传来大声欢呼的声音,快要毕业了,欢腾得像放生的猴子。
她回头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