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莲灯同人]今朝醉》安殊

28、章廿八 堪怜苦水事历历

　　经年始见人事旧。

　　家村客栈。

　　掌柜的打着算盘，一双眼却不住地从这个人身上溜过再从那个人身上移走，好奇就像一只，不，一百只猫，得不到满足的时候就在心里乱挠乱挠的，怪难受。虽然百爪挠心的感觉并不好受，可是基于他的职业道德，也基于爷和夫人在场，他也只能长叹一声，在客栈门口张贴“今日休息，如有需要请明日再来”的告示，然后站在柜台替这群家伙望风。

　　客栈中的人不少，他挨个看去。宽袍大袖的夫妇是他们客栈的老板夫妻，他们旁边叹气的灵秀小公子似乎是老板的亲人，“碧姐”“暮哥”地叫得亲切，保不准又是哪个海哪个湖的太子——想他本是前任龟丞相，任期届满，告老还乡，端的是锦衣玉食安乐自在。可惜，家中龟老婆嗜赌，又把一群龟子龟孙给带坏了。俗话说十赌九输，他的俸禄积蓄都赔了进去，还不够堵这个无底洞，只好卖掉家当，四处求告，最后落得放弃安逸的生活而跟着这两个龙族异类到陆上讨生活的下场。

　　掌柜的暗自叹气，又看一眼站在小公子身边的留着一把大胡子的粗眉大眼还算端正的异常严肃的中年粗汉。那粗汉旁边是一个做行者打扮的年轻人，长得眉清目秀，脸上带着温和的笑。二人相映，倒也十分有趣。

　　掌柜的正要把目光移到下一个人身上，忽然惊觉有人靠近，抬眼，原来是刚才离开的小娃儿，便低头继续打起了算盘。

　　粗汉一声怒吼如雷霆霹雳，吓得掌柜的差点把算盘抖落地上。

　　“孽障！你怎么在这儿！”

　　“哎呀呀，一般来说呢，会骂人孽障的，多半是因为自己不是好东西。呀，你看贫道作甚？贫道可没骂你不是好东西哟，因为，你压根儿不是东西哟！”太乙真人依旧是笑容可掬，言语却是难得的直接夹枪带棒。

　　掌柜的连忙与正要端茶水上前的小二做手势，让他远远退开，以他多年的生活经验来说，平素和乐的人一旦恼怒起来，那可是，不堪设想。

　　哪吒却没想到这所谓的客人是李靖和木吒，心知李靖是因为看到自己儿时模样又忆起钱塘关旧事，方有此一怒，讷讷道：“李……”

　　他突觉不对，顿了顿，方道，“父王，二哥。”

　　“李？你这畜生是什么意思？”李靖被太乙真人一番抢白，本要发作，可又深知太乙真人自从哪吒挑骨剔肉还了父母精血之后对自己肯定心怀芥蒂，自己的法力武功又远不如对方，只能仗着玲珑宝塔在手，冲哪吒发火。

　　“你这畜生是什么意思！”太乙真人学得有模有样，转眼又俊眉飞扬，笑眯眯道，“好大的口气哟！要是贫道没记错的话，他的魂魄是贫道收集齐全，就连这个躯干也是贫道用莲做成的呢！而且，似乎好像有人已经跟这个孽畜脱离父子关系了吧？没想到你这么德仁兼备，居然你却这么不把他当外人，甚好甚好甚好呀！”

　　一连三个甚好，太乙真人笑容未减，一双眼却忽锐利如鹰隼一般，笑容和眼神交叠，透着奇诡的压迫力。

　　木吒大骇，他这辈子只见过一次太乙真人发怒，他怒意将发之时便是这般眼神——如果有可能，他真的不愿意再去回想，那是哪吒死时，太乙真人单手抱着哪吒幼小的尸体，另一只手持宝剑，披头散发，血水雨水染上他绛色衣袍，平素爱笑的脸上只见冰霜，宛如修罗夜叉浴血而来，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若活不了，贫道便要你李家陪葬。”说罢，他的宝剑脱手而出，没入李家庭院的石柱，连剑穗也看不到一丝。

　　李靖虽然在天庭玩弄权术，善察上心，但对于于自己无太大利益关系的人却没有这般用心——自然也包括曾经要取他性命的太乙真人（作者乱入：这也不能不说是一种很难得的才能= =），居然接口道：“那又如何，他始终是我儿子，我不过是教训自己儿子。”

　　太乙真人似乎想到什么，笑容更加灿烂了——眼睛都几乎笑没了，方才的半分凛然锐气丝毫不存。
　　“是啊，教训自己的娃儿啊，既然如此，要这宝塔作甚哟！”

　　手起，李靖不离身的玲珑宝塔已经到了他手中，太乙真人端详了一番霞光宝气的玲珑宝塔，粲然又是一笑：“这珠光宝气的，看来倒比昊天塔还好上几分，不知道是不是有一样的强度呢？贫道可真是好奇呀！”

　　言罢，也不见太乙真人如何用术使力，那宝塔缓缓地碎裂开，不复瑞气，粼粼片片掉在地上，宛如尘土。

　　“咦，贫道没纠正过你么？第一，哪吒这个名是贫道予的，第二，他的姓，贫道从来不认。用你能懂的话说，就是你这个小哪的便宜老子，贫道是从来不认的呢！”太乙真人拍拍手，笑容依旧可掬。
　　木吒暗松了口气，方才太乙真人出手太快，他甚至都没看清太乙真人如何出手，玲珑宝塔已经到了太乙真人手中。

　　不过既然毁了宝塔，那么父亲已经就没有什么危险了——一罪不二罚是昆仑一派的传统，就算是如何滔天大过，也是如此。否则，想到若是太乙师叔出手取李靖性命……思及此，木吒就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只怕是有十个他上场也挡不住太乙师叔一击。

　　李靖突遭袭击，大惊骇然，显然是并没有料到太乙真人会突然动手，也没料到他的身手居然高过自己这么多。然而李靖也曾是从战场官场一路走来，自然知道不可贸然回击，脸色一沉，正思对策间，杨戬淡淡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杨戬晚来了一步，不知发生了什么？”

　　顺手把门口傻站的哪吒牵了进来，晚了一步的杨戬跨进客栈，微微抬眼，扫了一圈不太寻常的一行，最后视线落在两个外来者身上：“李天王，木吒，少见。”

　　“杨道兄。”木吒拱手做礼，松了一口气，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恐怕只有杨戬道兄可解得了。

　　“杨家小二，你帮贫道问问李靖，”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太乙真人眯着眼笑道，“若有人残害家人，贫道毁他法宝，这可算是正当？”

　　杨戬微一低头，视线不着痕迹地扫过地上的碎片，轻笑道：“太乙师叔，你未免大题小做。李天王重情重义，又怎么会认为不当？更何况，李天王此次前来，定然是公干，太乙师叔怎可为此等小事而麻烦于他。”

　　杨戬本就是李靖自认的最大政敌，别人他尚可轻忽，杨戬一言一行他却丝毫不敢怠慢，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字斟句酌：“司法天神说的是，只是李靖何辜，只为一时口角，却把燃灯佛祖所赐的玲珑宝塔葬送，这……”

　　杨戬故作惊讶，道：“玲珑宝塔？李天王说笑了，这玲珑宝塔乃是上古神器昊天塔的余料所制，虽比不上昊天塔，却也并非短时间可废的。”

　　太乙真人“哎呀”怪叫一声：“杨家小二，贫道还以为那个金光闪闪的东西比昊天塔还要宝贝呢，闪光闪得好刺眼哟！一不小心，贫道太用力，就把它毁了呀！真是中看不中用啊，草包一个！物如其主，倒也是很有道理的嘛！
　　”
　　杨戬看一众或是置身事外或是饶有兴致或冷眼以对，心下早明白七分。

　　杨戬暗自好笑，脸上却并未表现分毫，跟着太乙真人的话道：“这……解铃还须系铃人。李天王，太乙师叔对法宝素有研究，不妨二位参详参详，或者他能有补救手法。”

　　杨戬这番话，顺水推舟，倒把李靖给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李靖眉一横，眼里闪过一分狠辣，脑海中闪过千百次的念头再次浮现，此子若不能为己所用，绝不可留！

　　将这隐秘的敌意收入眼中，杨戬淡淡一笑，悠悠展扇。

　　太乙真人摇头晃脑：“哎呀，杨家小二啊，你明明知道贫道比较擅长的是毁法宝，这修东西嘛——”拖长了音，太乙真人一口白牙灿烂得让人想要挥拳打掉，“倒也不难，只要不是上古神器，贫道绝对有办法让它恢复如新——不过嘛，凡事都要有代价的呢！”

　　呵，太乙真人难得发作之后居然是威胁，敖碧与敖暮对视一眼，俱是兴致勃勃，显然这出戏他们看得很是满意。

　　敖红扶额轻叹，早知会是如此演变，自己当时就不该因为对当时和哪吒一起困阻的山洞再生好奇，又去查探了一番——还好死不死地用了原身，要不也不会招来这两尊。她开始在盘算，万一太乙真人真的毁掉玲珑宝塔，万一李靖一不小心记恨到她身上，记恨到东海……她可不想以这种方式遗……呃，好吧，遗臭万年……

　　李靖这人，城府颇深，心眼又小，又自高自大，喜好虚荣自夸，但对于自己无利的人事物便懒怠去思量，若要送他手中脱开关系，只能从下属和夫人着手了——哼哼，她可是想要遗臭万年，啊，不，流芳百世的龙……自然要好好思量谁有可能捏死她这条无辜小龙的，然后想办法应付，要不，一不小心撞上枪口……

　　嗯嗯，看来，她是不是应该开始下手去打通关节，让李靖的下属多说说好话，再去跟殷夫人套套近乎，让她吹吹枕边风……虚荣刚愎自用的人，其实也是很不错的嘛！就是委屈了……想着，她一双眼不由看向哪吒，随即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哪吒看着眼前情景，木然了一会儿，收回眼光，耸肩，口中喃喃，听不真切。

　　木吒也不知自己为何把哪吒的低语听得如此清楚，忽然觉得，似乎，自己和哪吒已经很久没有坐在一起一叙兄弟之情了。

　　他不禁低声地重复刚才哪吒的喃喃自语：“吾当生长不记年，只怕师尊不怕天。就是老君从此过，也须送我一金砖。”

　　木咤此刻再看哪吒，哪吒却是风清云淡，却好似多了些什么，好像，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三弟，又回来了。

　　木吒心中百味俱陈，楞楞看着眼前情景，倒真是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杨戬将一众表情收入眼内，眼睑一垂，决意速战速决：“太乙师叔素来不拘礼节，玲珑宝塔他日必然原物奉还。李天王宽厚仁德，定然不会计较许多。只是不知李天王来此，可是公干？”

　　李靖心神一敛，既然杨戬下此保证，那么他也就顺梯下楼，客客气气说道：“二郎真君如此说，李靖也就放心了。实不相瞒，此次前来一是为了娘娘懿旨，二是为了私事，请借一步说话。”

　　微微挑眉，杨戬并不怎么意外这突然的懿旨和私事，合扇轻笑：“请。”

　　二人低语了一会儿。

　　杨戬微微点头，示意自己全然明白。

　　随即二人作别。

　　木吒见李靖离去，深深看一眼哪吒，便匆忙告别，欲跟上父亲。

　　“木吒”，一直静默不语的玉鼎真人冷冽的声线难得的带了几分探究，拦住了木吒，“他要你来是怕太乙师弟错手杀了李靖？”

　　木吒一窒，自然知道所谓的“他”是曾经的慈航真人现在的观音大士，沉默良久，才说道：“不，是我自作聪明，倒多心了。他只是笑，说，来看戏也好。”说罢，他匆忙离去，背影怎么看都有点儿落荒而逃的嫌疑。

　　“啊哈哈哈……”太乙真人笑得很是酣畅，“果然不愧是慈航师兄。死是未必能解决问题的哟！贫道一贯认为，生不如死才比较够意思呢！”

　　这话说得稀松平常，仿佛客栈隔壁菜市场在讨论“今儿个青菜一捆两文，比昨天便宜”一般，落在众人耳内，却满不是那回事了。

　　敖红悚然，第一个反应是以后断不可惹上这昆仑的任何人，否则，只怕死无全尸，她还要精精神神地活个千年万年——她还要遗臭万年，啊呸呸呸，是流芳百世！她一定要在彻查四海之后，彻底地完全地跟这群人做对面相逢不相识的陌生路人啊！

　　将敖红的表情收在眼底，知她甚深的敖碧忍不住扯开一丝笑意，纤指戳了戳敖暮，低语道：“阿暮，你看小老四这个表情，像不像在想要怎么逃开这群可能带来生命危险的家伙呢？”

　　敖暮也笑，酒窝深得可以醉人：“她既然这么想，我们不帮一把就不够意思了，对吧？”帮字落了重音咬出，怎么听都不寻常。

　　他们对视一眼，同时嘿嘿低笑了两声。

　　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在瞬时达成了某种共识。

　　敖红打了个冷战，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将视线落在杨戬身上。

　　杨戬转身面对玉鼎真人说道：“师傅，李靖所说私事，与你和太乙师叔有关。”

　　“嗯？”随意应了句，玉鼎真人显然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事。

　　“三妹告你和太乙师叔褫夺了她的宝莲灯，李靖暂代我司法天神一职，将此事压下。”杨戬说得轻描淡写，心中却十分清明，李靖此行，明显是试探也是送个顺水人情，而自己，乐得收下——只是，三妹她……他自然知道三妹上告的心思，她不过是要兄长替她讨回宝莲灯，只是……

　　玉鼎真人只硬邦邦地丢下了两个字：“休想。”

　　太乙真人眼睛骨碌碌直转：“杨家小二，贫道可不信这私事只有这么一点。你定然是说什么舍妹年幼啊，缺乏管教啊，公事公办即可，不必理会之类的。他的回话，一定必然把你妹妹夸得天花乱坠，贫道很想要知道他是怎么奉承人的哟！”

　　杨戬面无表情答道：“也没说甚，就是说令妹贤良淑德，貌若西子，行若芙蓉，动如芍药，静若茉莉，清丽秀美，又兼琴棋书画皆通，温柔娴雅，端庄大方，上得厅堂入得厨房……”

　　“停停停……”太乙真人抱头怪叫，“这是谁啊？贫道不认识啊！”

　　身为三圣母的好姐妹，敖红听到这赞不绝口的溢美之词，都险些为三圣母脸红，这哪里是三圣母啊？只怕九天十地，就算是女娲大神再世都没有这般完美……

　　“太乙师叔不想听了么，他还说了许多，”杨戬不紧不慢说道，“我以为，太乙师叔很想要听，不小心就全部记下了。”

　　“算你狠！”太乙真人泪眼汪汪看着杨戬，“你就不能体谅贫道脆弱的心灵么？”

　　说罢，一个蹲身，拉着哪吒的袖子抹起了眼泪。

　　哪吒忍不住抚着额头叹道：“师傅……”

　　太乙真人俊眉不着痕迹地一扬，抽噎道：“小哪啊，你可不要忘记给贫道管理那堆储备粮妖哟——万一贫道有个三长两短……”

　　师傅……哪吒觉得头上冷汗涔涔，扭头，开始修炼无视大法，我什么也没看到……

　　一只大手覆上了哪吒的头，宛如一个最溺爱孩子的父亲一般温和但又带了些别人没有的飞扬的触感。
　　“不若我们来设想一下未来吧，若是李靖当上司法天神，会当如何？”杨戬淡然一笑，轻展折扇，抛出了一个一座皆惊的问题。

　　哪吒不假思索答道：“他能力不够又好大喜功，自以为八面玲珑，若他做了司法天神，阳奉阴违，假公济私，瞒上欺下，中饱私囊……”

　　哗，三太子您真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敖红终于在惊诧中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忍不住颤巍巍地打断：“若是这样，万一事发，王母娘娘……”

　　太乙真人笑眯眯道：“肯定是免不了牢狱之灾，不过贫道觉得，应该不会让他死了那么便宜，保不准让他下凡历劫，又或者干脆馆到不周山让那个什么都撞的共工一天撞个千百回的，关上个千年万年的，再不……”

　　太乙真人越想越是兴奋，似乎眼前已经见到了如此情景。

　　哪吒无言地搬开那只在自己头上摩挲得越发用力的手。

　　杨戬不咸不淡地打断了兴致大好的太乙真人的话：“太乙师叔，我想你会对门口二位稀客更感兴趣。”

　　门口湿淋淋站着二人，一个是瘦削的和尚，敖红一眼认出，正是唐三藏，她看了一眼周围那群一个翻手就能把她这条小龙压死的昆仑门人，忍住了言语挑衅的冲动。

　　唐三藏身边是一个至多十八岁的道童，只见他一张圆脸白里透红，两弯眉如月，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宛如上等质地的黑珍珠，唇红齿白，十分讨喜，若不是身量高挑几乎就被人当作十三四岁的小毛孩了。
　　“师傅！”孙悟空的声音从二人身后响起，显然也是刚回客栈，声音中满是讶异。

　　道童脸色一僵，十分不悦，鼓着腮帮子的神情却反而更显可爱。

　　旃檀功德佛以手环肩，一派看戏的闲凉模样。

　　道童的声音略为低哑，闷声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孙悟空抓了抓满头乱毛，脸上满是疑惑：“师傅每天练功讲课的房内那面镜子是能照出世界万物原形……”

　　“哈哈哈！”毫不掩饰的张狂笑声自客栈中响起——这等笑声，别无分号，乃是太乙真人的大笑。
　　笑声渐歇，太乙真人眼中熠熠闪着不怀好意的光——眼神疑似写满“就是要揭穿你”之类，他语气悠然地道出一番内情：“菩提老祖，依贫道看，你还是不要称老称祖了呀！免得徒惹笑话哟！不过，真是想不到啊，你这个怕水的家伙，这么多年居然还是这般不济呀！可怜你旁边的老和尚，被你逼着一起湿淋淋站半天呢！”

　　不待回答，太乙真人又自顾自摇头晃脑，显然对自己非常有职业道德地帮后辈解惑非常得意：“师者，传道授业解惑者也！贫道当真是良师呀！”

　　这个道童，是菩提老祖！菩提祖师怕水……敖红怔怔地消化这个非常惊龙的消息，看了一眼看不出什么表情的碧姐和暮哥以及哪吒，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好疯狂……

　　一时间，只有风声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