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策藏·为祸》小莫离

12、十二

　　沈袭云与叶霜尽进了主帐里头。
　　燕峥手里头攥着一叠纸，面色凝重如铁，柳承礼站在一旁，背对着他们。沈袭云并未开口说话，暗想估计是不好的消息，便往那纸露出的地方扫了一眼。最上面的一张，沈袭云见了那纸的颜色，不免也敛了原先戴着的笑。
　　是讣告。
　　“横戈死了。”燕峥哑声。
　　“我赶来时遇见了睢阳来的唐军信使。”柳承礼站在阴影里头，叹惋道，“睢阳城破了。”
　　燕峥松手，那几乎被他攥破的纸递予沈袭云。沈袭云接过，他将讣告展开，借着烛光研读。
　　叶霜尽亦凑上去一同看了邵横戈的讣告，只是猜看了一页纸，那两道眉便猛然蹙成死紧。讣告上有两行字明明白白地写了——“睢阳形势危急……以身护城，宁死不降，身殒于敌将卫应成刀下。”
　　“卫应成……！竟是这叛徒！”
　　叶霜尽咬着牙，几乎要压不住怒火，再想想方才他们与卫应成那一照面，便后悔自己为何当时未按剑取下卫应成项上人头。
　　“沈……”
　　叶霜尽下意识地望向沈袭云那边，却只被沈袭云的反应吓得闭了口。沈袭云眉宇间只是略微皱了一些，全然不像他一般激怒，亦见不得悲痛，最后也只是淡淡地垂眸，便将讣告送去烛火边，烧成了灰。
　　牺牲的是沈袭云的同袍，前辈，仇敌又是方才见过的人。沈袭云怎可能不恨？只怕是比他叶霜尽还要恨卫应成百倍。
　　可从他脸上却全然看不见恨的半分踪影。叶霜尽的目光追在沈袭云身上，直到沈袭云终于开了口，但也并未说出要为邵横戈报仇之类的言辞，沈袭云道，“这几月我们能重整旗鼓一路从长安追赶狼牙军军至洛阳，背后有很大的因素是睢阳城还撑着。睢阳乃是江淮屏障，睢阳失守，江淮所供给的赋税荒废，船只通过的运河受阻，朝廷会面临无财力征战的情况。”
　　燕峥点头认同沈袭云的分析，“睢阳陷了，那意味着我们必须立刻攻下洛阳，否则，狼牙军盘踞洛阳，又占了江淮，一举反扑而来，局势便再难挽回。此役动辄生死棋局，非同小可。”
　　叶霜尽站在后面，这才感觉到，不止是沈袭云，其实，屋内除了自己以外的三个人都冷静到了极点。他抿了抿唇，仿佛觉得心头的愤怒被堵住了出口，又觉得自己冲动地的确不应当，烦扰当中，便没了声音。

　　浩气盟营地便设在燕峥这一营旁。
　　外头夜色似是深了，叶霜尽待在自己的帐子里头，却是翻来覆去难以释怀今早的事情。那原是一个消失了不知道有多久的人，可今天不仅是见到了，又是听闻邵横戈死在了他手里。当时在众人面前，他应是压抑了下来。如今一个人待着，内心却是如何都安静不下来。
　　越是想越是乱，于是试图去忘记，偏偏他越是想放一边，越是占据脑海。
　　叶霜尽索性便起了身，披了长衣，迈出帐子的时候，又下意识地往旁边朔方军的营地里头张望，正巧见到一人从燕峥的主帐里缓步走出，正是沈袭云，约莫是商量军情到现在。
　　那边的沈袭云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叶霜尽见他走出帐子之后，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又抬头望了望天。叶霜尽便心生一计，弯下身拾起地上一块小石子儿来，挥手便往沈袭云那丢了过去。
　　石子儿落在了沈袭云脚边，沈袭云注意到了这点动静，侧过头来看了一眼石子儿，又抬起头，找见同样在外头站着的叶霜尽，于是朝他走了过来，开口仍是一句毫不客气的玩笑话。
　　“哎呀，霜尽少爷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是敌袭呢。”
　　沈袭云的话里总是半点真都没有。看他的反应，哪里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叶霜尽轻哼了一声，便也迈步，靠近了那隔在两个营地之间的木围栏，问沈袭云道，“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沈袭云像是无奈般笑了笑，声音比平日稍稍轻些，“还能怎么办，按兵不动呗。安庆绪大军临近新店，我们也不能贸然行进。”
　　叶霜尽抿了抿唇，“可我们遭遇了卫应成，现在安贼大军应是已然知晓了朔方军一营在这片地方，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所以安排的巡逻范围缩小，人手增加，为及早发现军情变动。”沈袭云伸手交叉抱胸，倚在围栏边，又补充，“若是被发现了就尽早转移。”
　　叶霜尽便皱眉道，“你刚才还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怎么现在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
　　“东都已然是朔方军囊中之物，睢阳失守虽然让人惋惜，但从另一个角度讲，睢阳失守，是在逼我们火速收复东都，那倒没什么担忧的。”沈袭云冲叶霜尽勾起嘴角，眯起眼，换了轻松打趣的调子，“不过万一东都没打回来，就真得担忧了。”
　　“但……”
　　叶霜尽差点要提及战死在睢阳城下的邵横戈，却又怕触及了沈袭云痛处，尽管沈袭云表面上看起来并不介意。沈袭云向自己投来目光，他只在沈袭云的眼里看见了自己。于是他哑了声，只是干干张着口，犹豫了很久，便把话都咽回了肚子里去。
　　“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在叶霜尽缄口时，沈袭云忽然打破了沉默，那声音里藏着一丝冷到了极点的杀意，待到叶霜尽察觉之时，尽是觉得后背一凉，“该打的仗我会打，该报的仇我也会报。”
　　叶霜尽被沈袭云话里的那道狠戾激的一个清醒，转过头来，却见沈袭云像往常一样向他笑着，仍是那个在对他打着小算盘准备要欺负他的表情，仿佛刚才的那一句话是叶霜尽的幻觉。
　　沈袭云只道，“我要担心，也是担心你 。”
　　“我？”
　　他话未说全，半张脸在阴影里头，忽然叫叶霜尽有些不安。
　　“你替我生气，我就替你担心。”沈袭云低声道。
　　叶霜尽便愣的一头雾水摸不着方向了，一挑眉，下意识地抓住围栏往前贴了点，“啊？”
　　“卫应成。”沈袭云轻笑着提了这个名字，仿佛早把叶霜尽心中所想看得一清二楚，“我猜想你原先也不是真心恨透那卫应成，只是今日听闻横戈前辈战死，才怨愤交加，想亲手杀了卫应成，却也极想得到卫应成的亲口回答。”
　　沈袭云一番话把叶霜尽心里所有的翻江倒海倒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而他僵在原地，像是被沈袭云说得怕了。沈袭云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他心里的想法，就连那些他自己都无法理清楚的情绪，唯有沈袭云知晓。
　　“是的。”叶霜尽垂眸承认，可又觉得沈袭云说的不全对，于是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沈袭云，“但我不是替你生气，我……”
　　“我明白，不管是谁死了，哪怕是你最讨厌的我死在了卫应成手里，你也会发怒。”沈袭云话里没有半点怀疑，真就是懂得叶霜尽的心思。
　　叶霜尽无可反驳，却又不甘心被他从里到外懂了个透，于是只能怨，“你今天话真多，别是受什么刺激了吧。”
　　“是呀。”沈袭云合眼，“受刺激了。合上眼的时候就会止不住想，为什么偏偏是睢阳，为什么偏偏是横戈前辈。”
　　叶霜尽立时露出一份歉疚的神色，启唇正想着如何将话题转开，却听沈袭云继续念叨了几句，“原先我也在睢阳城，那时城里只有七千人，扛着十八万狼牙军。四月我和燕峥被调来朔方军，那时我还庆幸总算能离开那个鬼地方。临别时候横戈前辈还说让我们别担心，他们拼死都会守住睢阳，现在他真的死了。”
　　话止于此，袖袍被谁扯了一下。
　　沈袭云睁眼，见叶霜尽的手穿过木围栏的空缺处，握着那红色的衣料。
　　“我不是有意撩你伤疤的，对不起。”面前的小少爷低下头道歉，再勉强又笨拙地撑起一个笑，嘴角才扬，立刻又回复到低落表情。
　　“怪卫应成那个混账。”
　　叶霜尽闷闷地说了句。
　　沈袭云伸手过来，叶霜尽也并未退避，直到那戴着护甲的手，穿过围栏的空缺处，揉了揉他的发。世上怎么就能有叶霜尽这么可爱的人？沈袭云一边这么揉着，一边还在心底暗想，要不是这道破围栏隔着他们，他早就要伸手过去把叶霜尽揽进怀里抱着不想松手了。
　　“你……！我头发乱了！”叶霜尽反应过来，连忙把沈袭云的手抓开，又打理了一会儿，抬头时，脸上已经气得红鼓鼓，像是只炸开了毛的猫，“揉什么揉！”
　　沈袭云立刻就换了一副轻浮的调子，“哎呀那个卫什么成的真是没眼光，怎的背叛了我家霜尽少爷呢 ？霜尽少爷当真可爱得紧，和善可亲，谦谦君子，玉树临风，英姿飒爽，剑法卓越，侠者风范……”他扔来一堆糖衣先把叶霜尽从头到脚夸了一遍，叶霜尽刚张口要叫停，沈袭云便把话锋一转，“可惜少爷看人的眼光还不够好，错把鱼目当了珍珠。”
　　“谁是你的！”叶霜尽见沈袭云还想来揉他，便把沈袭云的手给打了回去，哼了一声，“你几个意思？我看谁眼光不好？”
　　“卫应成啊。”沈袭云往叶霜尽耳边吹了一口气去，用气声一个字一个字故意呛叶霜尽道，“你的，老相好。”
　　“我没……不是，卫应成不是我老相好……！你这人是不是有病！”
　　叶霜尽懒费口舌，伸手便按在腰间轻剑剑柄上，作势要抽出时沈袭云总算是伸手给握住了他的手腕把人拦下。
　　“你到底什么意思！”叶霜尽自然没那个与沈袭云打哑谜的性质，将轻剑收回鞘中，噘着嘴丢了一句过来。
　　沈袭云松了手，“我的意思是，你把卫应成当兄弟看，可他未必。”
　　“我……”
　　沈袭云说得一点没错。曾经同在浩气盟的时候，卫应成但凡曾经将他当做是兄弟，也不会突然之间，就叛盟而去了。连作为搭档的他，也是一点原因都没听闻，卫应成走后也是一点消息都寻不到。
　　叶霜尽叹了一声，“我不懂。卫应成实力强劲，与盟里其他人也处得好。我以为他就是这样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直到他突然声称叛盟，我才发现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这个人。”
　　“到了战场上兴许你就了解了。不出所料的话，上头的军令明日就会传到，届时会有行动，说不定出门就开打了，这时候就应该，养精蓄锐，睡一觉。”沈袭云仰起头，打了个哈欠，回头，指了指叶霜尽的眼角，开口就赶人回营地，“尤其是你，明天打算顶着这两个幺儿似得黑眼圈面对他？”
　　“我、我是为了赶路啊！我不赶过来我怎么帮你，你当时不得给卫应成也砍了？”叶霜尽辩解道。
　　沈袭云挑眉眯眼，虽说当时情况的确危险，叶霜尽来得及时，可这话从叶霜尽口中说出来，便让他一阵阵不甘，好似是被默认敌不过对面那卫应成似得。沈袭云话里一酸，“哎呦想不到霜尽少爷这么瞧不起我。行，下回战场上见了我非得跟你老相好一决高下。”
　　“沈袭云你是三岁小孩么？”
　　叶霜尽不屑地嗤笑了一句，侧目看向地面，沈袭云没有回话。又静了一会儿，叶霜尽忽然觉得沈袭云话里意思不对，先是眼珠来回转了好几圈，接而飞快地眨着眼睛，最后唰地抬起头，自己诧异了许久，才一愣一愣开了口，“沈袭云，你这是……吃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