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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门楼(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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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暴雨如数不清的箭簇扎入地面淤积的泥水,不知何时才会停止。张辽躬身半跪在哨塔的檐角下,这里没有光,放眼城内也几乎看不到灯火,露天的篝火早已被雨浇灭了,城内大面积断电,只有几处重要哨防还亮着豆大的惨白灯光,徒劳抵抗着一望无际的乌沉沉的黑夜和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暴雨。
张辽跪在那里纹丝不动。雨随风势打在他身上,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燥的,但比起这个,更令他焦躁的是持续不断的隆隆雨声对他听觉的干扰,和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无迹可寻的气味。为了感知暴雨中可能潜入的危险,他的感官已经被最大限度地放开,这种状态随雨势持续了很长时间,久到他已经忘了深眠的滋味,由此带来的沉重负荷让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接近崩溃的临界值,有时他甚至会陷入短暂的幻觉——夜色中的雨线突然发出光芒,如快速而密集的照明弹打入他的脑中,触目皆是令他发盲的白光,耳中的隆隆声仿佛自他沸腾的脑浆发出的,就要挤裂他的头颅;他咆哮挣扎,拒绝被拖入黑暗,可再清醒时往往痛得像在刀丛里滚过一遍,精神触梢脆弱如燃过的香线,一碰就会灰飞烟灭。
曹军的围城令他们几乎弹尽粮绝,人造向导素成了最稀缺的资源。原本在这支哨向比例严重失衡的队伍中,向导素是被严格管控并按军衔配给的物资,但围城以来,军中已发生了多起由抢夺向导素引发的骚乱,随着时间的推移,因长期得不到有效安抚而精神崩溃陷入狂暴的哨兵也越来越多。无论是违反军规的哨兵,还是陷入狂暴的哨兵,张辽都亲手处决过一些,因为哨兵濒死前的精神震荡会波及同级和低等级的哨兵,所以这样的事情只能由抗性更高的哨兵来完成。但那些低级哨兵并不知道,张辽其实和他们一样,也是站在悬崖边上的一员。尽管到手的配额比他人更多,可与他每天承受的压力与消耗的精力相比,张辽手中的向导素仍然远远不够满足他的正常需要。他只会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注射一点,维持最基本的精神稳定,剩下的时间全凭自己的意志在扛。
现在,从张辽这里望去,脚下的城池就像一座苟延残喘的将死之城,了无生气,也看不到希望。他不知道他们还能抵抗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倒下,也许是明天,也许就在今晚。但眼下让他担心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很可能正在泗水大坝附近发生的激战。
时值丰水期,加上持续大量降雨,泗水坝内的水位已贴上警戒线。大坝一旦决堤,下邳就将成为一片汪洋,交战的双方都很清楚这一点。高顺为此一直驻守大坝,前日也曾传讯过来,说大坝附近发现曹军活动的行迹,看来是准备下手了。但从昨夜到现在,张辽再没有收到高顺的联络。他心中有很不好的感觉,疲劳与焦虑啃噬着他的精神,无休止的大雨摧残着他的感官,可他只能等。即使暂时保住了大坝也丝毫不值得庆幸,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还能持有的期待。他望着泗水的方向,夜幕与雨幕将那里发生的一切阻绝在外。听不到厮杀声,闻不到血腥味,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冰冷沉重的绝望感包裹着他的身心,像粘人的雨水一样怎么也甩不掉。
张辽下意识地摸摸左小臂护腕的内侧,那里藏着属于他的最后一管向导素,只要按一下就可以立即进行注射。他的手指隔着衣料在那里轻轻摩挲,迫切的渴望令他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实在太需要安抚了,但现在却还不能使用。下一次配给还不知道会不会有,今晚会发生什么变故也还未可知,他需要用它吊住自己的理智,把它留到最紧要的关头,因为他必须保持清醒战斗到最后,他不希望自己像那些陷入狂暴的哨兵一样,变成一个怪物死去。
他的手在小臂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放下了。这点少得可怜的心理安慰已经足够让他撑下去,至少先撑过这一晚。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身体随之动了动,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稍有松缓。可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背脊,直觉先于感官向他发出警告。他立刻收缩感知的范围,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下方的城池,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但当他发现的时候,一片薄潮宛如从地底渗出的水源一般,已经无声无息地迅速在城中蔓延开来。
暴雨如注的夜晚,城中陡然漫起的潮水让绝大部分士兵产生了泗水溃堤的错觉。但张辽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潮水,而是在此伪装之下侵入城中的精神力量。这个暗示的强度不高,张辽自己就没有中招,但作用范围却极广,他能感到包括自己在内的高级哨兵就像漂浮在海上的一座座岛屿,此外的一切几乎全部被水淹没。能制造出如此规模的暗示,敌方至少过来了一个队的向导,以此为基数配置的哨兵应该更多,可不知为什么,随着“潮水”的扩散,张辽却只能探查到两个陌生的信号点,正在城中缓慢地移动。
面对无法解释的现象,张辽没有立刻采取行动。敌方绝不可能只来了两人,因为就算仅仅让自己的感官受到蒙蔽,入侵的向导队中也至少需要一位与他同等级的向导对他进行定点关照。在制造大范围暗示的同时,还要躲过己方所有高级哨兵的追踪,这样的任务哪怕是S级的向导也无法独立完成,一定需要有人从旁协助。如果现在即刻追捕已经暴露的两人,很可能就中了对方的圈套。可是曹军究竟来了多少人?其他的人此刻藏在哪里?难道这竟是双重暗示,自己其实也已身在幻觉之中?——不,这不可能,这与他的实际感受是相矛盾的。但比起为正在发生的一切给出合理的解释,张辽更在意的是对方此举的目的。难道曹军对泗水大坝只是佯攻,真正的目的是夜袭夺城?可己方的主力仍然屯在城中,一旦短兵相接,必将是一场硬仗,依陈宫的推断,如果曹操打算这么做,他早就做了,不会拖延至今天才动手。
那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仿佛回应他心中的疑问,哨塔下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几乎同时,四面八方响起了兵刃相接的声音。张辽纵身跃下哨塔,直到此刻他依然感觉不到除那两人之外的入侵者,可他的心却随着周遭的冷雨急速下坠。他落入浸泡着哨塔的泥水中,溅起一片饱含愤怒的杀意,目之所及,城中的守军正陷入混乱,哪有什么入侵者,那是守城的士兵们在自相残杀。
张辽立刻向那两个陌生的信号点冲了过去,一路上顺手扯开纠缠在一起的己方士兵。被暗示控制的低级哨兵将这影响涟漪般扩散出去,普通士兵无法抵挡,卷入的人越来越多,整座城池就像被暴雨敲打的湖面,瞬间沸腾起来。但在这样的混乱中,张辽的思路反而变得无比清晰。
作为守军中唯一的一位S级向导,陈宫一直是所有哨兵重点保护的对象,在城中的位置也最为隐蔽。但陈宫不会坐视守军在敌方的暗示中内耗下去,他要进行如此大范围的反暗示和集体安抚,就必定暴露自己的位置。那时候根本无需曹军搜索,陈宫就会像地图上的醒目标记、树在半空中的靶子,将所有火力吸引过去。
这是一个为了引出陈宫而下的狠招。如果陈宫避而不出,守军的内耗就会扩大。可无论怎样选择,他们都将处于被动。
既然如此,不如主动捉住对方放出的饵,至少这么做,还能争取扯断钓线的一丝希望。
这件事自然不能让吕布去做,因为只有留在陈宫身边,吕布的战斗力才能发挥到极致,这也是对陈宫的安全最有力的保障。而等级不够的哨兵,即使去了也很可能成为咬饵的鱼肉,这样无谓的牺牲根本毫无意义。
高顺不在城中,这件事只能由张辽自己去做。
他一边高速移动,一边留意两个陌生信号点的变化。果然不出所料,陈宫在短暂的沉寂之后毅然开启了反击。双方的精神力量一经碰撞,敌方对守军的控制就消退下去,两个信号点也立刻变向,向陈宫所在的位置移动,这更应证了张辽的想法,找到陈宫才是对方的真实目的。
然而令张辽意外的是,即使到了这个时候,敌方也没有更多的入侵者出现,反倒是先前并行的两个信号点突然分开,其中一个加速向陈宫的藏身之处前进,另一个仍然不疾不徐地原速移动。
现在张辽已经能够分辨出对方更多的信息,加速的是个A级哨兵,留下的是个向导,级别不明。张辽没有去追那个哨兵,不仅因为陈宫对A级哨兵的等级压制,还因为这个世上能够单挑战胜吕布的哨兵还没有出生,更何况其他未中暗示和已经清醒过来的哨兵也正向陈宫周围聚集,单单一个A级哨兵还不足以对陈宫的安全构成威胁。
张辽的目标是除掉那个向导,又或者,如果这是对方的圈套,他要为吕布和陈宫扫除这颗地雷。
眼看着与那向导的距离不断缩短,张辽已经能嗅到对方被雨水冲淡的信息素。他曾不止一次与曹军交战,记得曹军中一些向导的特征和能力,这个人的信息素似曾相识,却不同于他记忆中的任何一种。张辽不得不心分二用,一面继续在脑海中搜寻,一面却拼命压下心头涌起的不安。他万万没有想到,那个被他放走的A级哨兵竟能像他接近这个向导一样迅速接近陈宫,没有遭遇任何阻拦,没有发生任何战斗——其他哨兵在做什么,吕布在做什么?!
这时前方的向导终于进入张辽的攻击范围,张辽没有迟疑,拔刀出鞘,身形一闪,刀锋已逼近那人后心。他不打算留下活口,最好一击致命,然后赶往陈宫身边,但这一刀刺出,竟然刺进了空气,他下意识反手又是一刀,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却仍然没有切中。停下来一看,才发现对方站在五步开外淡然望着他,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虽然只是很短的一瞬,但张辽明白,自己刚才中了暗示。
他在攻击的时候全神戒备,为的就是抵挡对方可能抛来的暗示,就算这样也难免中招,说明对方至少是一个与自己同等级别的向导。不仅如此,自对方的暗示中清醒之后,他终于明白了此人信息素中的那股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那是与曹操的信息素非常接近的一种味道,并非这向导原本就有的,而是哨兵和向导结合之后,两者的信息素彼此交融互相影响的结果。
换言之,此刻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曹军的随军向导,而是与曹操正式结合的,曹操本人的专属向导。
得出结论的张辽一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
曹操竟然肯让自己的专属向导只带一个A级哨兵就深入敌方的城池,就算是为了引出陈宫,就算他还留有后手,风险也未免太大了。
如果刚才那一刀刺中,曹操立即会陷入狂暴,战局顷刻就将扭转。
这简直无异于一次豪赌。
更何况曹军本就已占据了上风,这样铤而走险的行为能让曹操多得什么好处?
传闻曹操非常爱惜自己的向导,从不让其涉足战场,看来这并非事实。
是何等疯狂的主公和哨兵,才会为了一场快要到手的胜局,将自己的向导摆放在如此危险的位置?
张辽不明白,也不愿花时间去明白,但既然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就有非做不可的事了。
杀掉他,或者俘虏他,都可以将曹□□疯。后者的难度更大,却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一个活的向导有更大的利用价值,无论是从他身上获取情报,还是用他与曹操交换条件,主动权都掌握在己方的手里。
而更为重要的一点是,自从刚刚脱离了暗示,张辽就已经感觉不到陈宫和其他哨兵的信号点了。
曹操的向导明明已经暗示成功,却没有将暗示继续下去,只是堪堪避过自己的攻击就中断,不是因为他无力持续掌控自己,而是因为他将力量用在了别的地方。
他帮助那个A级哨兵制住了陈宫。
那种事究竟是如何实现的,张辽已无暇去思索。他也不知道吕布在哪里,高顺是否还活着。他孤身一人,眼前的向导似乎也没有帮手。一对一,这很公平,他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在左臂上按了一下,向导素注入血液,化为一股暖流。虽然还是不够,但他感觉好多了。
张辽再次向那向导发起攻击,那向导侧身闪避,但这次他没有使用暗示,也没有使用任何精神力,因此他的动作在张辽眼里显得迟缓而笨拙,张辽不费吹灰之力就捉住了他的后颈,感到他整个人都卸了力气,似乎破罐破摔,不打算挣扎了。
这反倒令张辽有一瞬愣神,可随即就收紧手指,凝神提防他再耍花样。
那向导在他手中咳了两声,张嘴艰难地呼吸。张辽暂时无意将他捏死,留意着手上的力道,押着他向前走。可他们才走了几步,前方落下个人影来,那个A级哨兵捏着陈宫的脖子,几乎以同样的姿势与张辽对面而立。陈宫已经失去了意识。
张辽的怒火被这一幕激至顶点,可盛怒之下却又觉得可笑。这算什么,比谁更能忍耐,或是要一同发疯吗?
城中的士兵自四方聚集过来,见此情景,谁也不敢妄动。双方在雨中僵持不下,对面的哨兵冷冷注视着张辽,张辽也注视着他,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发觉一丝异样。
张辽冷静下来,又仔细打量片刻,发现这个哨兵竟然还陷于暗示之中。
那是曹操的向导所下的暗示,难怪陈宫的暗示对他不起作用!
张辽的目光转移到手中的向导身上。这人因为呼吸困难,脸上已经褪尽了血色,但神色却是平静的,见张辽怒火中烧地看过来,竟然还笑了一下,虚弱地问:“想明白了?”
张辽一把将他掼在地上,扼住他的咽喉,被愚弄的愤怒与挫败感交织,他真想就这样把他杀掉。让他感到讽刺的是,如果他刚才没有注射那管向导素,如果他的理智与耐心再减少一分,他很可能已经下手把他杀了。
“你就不怕死吗?”张辽居高临下地看着地上的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向导,这么看起来,这人的疯狂之处倒的确与曹操如出一辙。
那向导似乎被摔出了轻微的脑震荡,皱着眉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扯动嘴角竟还在笑,可声音却更弱下去:“怕啊……怕得要死。”他说完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咳嗽。张辽正寻思着怎样逼他解除那哨兵的暗示,待那哨兵醒过神来或许能打破僵局,却突然听到城外一声巨响。
那是地动山摇的一声响,整个下邳城都仿佛摇撼了一下。张辽的思绪被生生震断,那不是惊雷之声,而是爆炸引起的巨响,那响声回荡在他耳边,令他脑中陡然一片空白,唯余一个念头宛如重锤一击,向他心头狠狠敲砸下来——
泗水决堤了。
一片惊呼声中,张辽的身体突然瘫软下去,倒在泥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