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全文 ...

  •   斫取清光写楚辞,腻香春粉黑离离。无情有恨何人见?露压烟啼千万枝。
      ——唐 • 李贺

      每当我乘舟沿潇水而上,行经九嶷山时,总能远远望见他。
      任北方诸国狼烟四起,南方水泽丰饶、山峦秀丽,仍是传说生长的领地。广袤,寂静,幽深,神秘。无数一衣带水的传奇在此滋育。水雾经年不散,山色空翠欲滴。
      据说,在云水深处迷失方向的舟人,能听见神女乘风往来时,环佩清响如语。
      两岸翠峰静立于云烟中,若素绡后的碧衣少女,凝望流波东逝,含笑凝睇。
      或许是由于曾有一位功业非凡的人间帝王葬于此地,九嶷山的云岚似比别处更淡,篁林比别处更寂。他就出现在这样的背景里——烟雾微濛的山崖上,一身天水碧的衣裳,临风独立。似沉吟,似等待,又似漫无目的。在他身后,风动幽篁,声如叹息。
      月色清好的夜晚,当水仙睡去、山魅静憩,他会奏响一管紫竹长笛。笛声如水,水如光阴。如此清寂的曲。离我初次听到它在九嶷山响起,已有多长时间?几百年,上千年,或者更久?
      但这样的笛曲,终非人间所有。
      我最后一次听见它的那天,遇到一位来自楚国的少年。那是在九嶷山的篁林里。日光透过竹叶落下,染了竹叶清香,光线微碧。连林间溅出的几声鸟鸣,亦是绿的。幽沉如海。
      他高冠广袖,腰佩长剑,是楚国贵族的古老衣着。楚地风尚多变,此种端严服饰已极为少见。他坐在一块山石上阖目休息,眉目间有长途跋涉的疲惫,但姿仪端雅,神态自然,仿佛只是在堂前闲坐赏花。一只蓝羽长尾的山鸟落在他的左肩,倦梳翎羽,偶弄清音。他听着近在咫尺的鸟啭,微露笑意。几片竹叶飘落于他的衣上,他亦不伸手拂去。
      鸟儿对他毫无警惕,因为他没有复杂的机心,没有无知的骄气。它乐于与他亲近,因为他身上有各种香草的气息。极淡,却不疏离。
      世上之人,皆是肉体凡胎,充满了浑浊的欲念。清至如此,反为不幸。我能隐约看到他将来的命运。沧浪之水载清载浊,汩罗江畔芳草萋萋。
      我问他:“你叫什么?”
      他睁眼看见我,有些意外。在这终年不见人迹的深林中相遇,的确令人意外。
      他站起来,欠身一礼:“我字灵均,来自郢都。”
      我不知道,在他眼中,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的样貌,不过是每个人心中的幻影。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我说:“我没有名字,世人叫我巫姑。”
      “灵山十巫之一的巫姑?”他只是微微诧异,并未有我预想的惊惶,“传说中,那掌管万物死后轮回的巫姑?”
      林中忽然起了风。悠长的风,滑过青润的竹竿,掠过重叠的竹叶,牵曳出潮水般的声响,散作深深浅浅的青烟。他伸出手,轻轻接住一片落叶。那样沉静的神情与举止,连肩上鸟儿都未惊飞。在他周围,仿佛万籁俱寂,就像那笛声,清音漫过,却只是空寂。
      “我非人族,你不害怕?”
      他平静地笑,露出一丝稚气:“我幼时的梦想,是游历天下山川,记录各地的传说,并寻访传说中的山精水魅。”
      我能读懂他的笑意里的寥落。当他渐渐长大,开始懂得民生多艰、命途多舛,终被束缚在宫城内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下。纵然世间天高地广、山长水远,但世人惯于一叶障目,坐井观天。人皆乐在其中,他却还记得幼时心愿,还在试图追问天地的起源。于是,他不会快乐。
      生年不满百,长怀千岁忧。这算不算,杞人忧天?
      “你为何来此?”我问他。
      “我来寻访湘君。”
      “湘君?”我不曾听说过这次名字。
      “据说,常有樵夫渔人在九嶷山的幽篁中听到笛声,有时还能隐约看见碧衣身影。他们把那吹笛之人称为湘君。湘君之夜笛,与湘夫人之斑竹,是潇湘流域并称的两个传说。”
      湘君,湘夫人,竟是这样的巧合。
      我忽然想笑。若长眠在此的那人也能知晓,也会自嘲地笑吧。传说只是寄托后人心中的向往,与当事人再无关联。
      我淡淡道:“那你应该听过另一种说法吧——这片竹林中,潜伏着一只害人的鬼魅,以美妙的笛声诱人前来。见过它的人都会被它迷惑,不得善终。”
      山风动荡,竹声萧肃。他衣袂翻飞,颔下所系冠缨随风飘曳,末端玉饰琤瑽作响。但他的神色那样端凝,一字一句皆是郑重:“诚然,我听过类似的说法,之前也半信半疑。但昨夜我乘舟顺流至此,有幸听到了湘君的笛声。我相信,不是那样的。”
      “仅凭一段笛声?”我不以为然。千百年来,曾有无数少年被那宛如仙韶的笛声引诱,他只是其中一个。却不知,太美的,是不可靠近的。盲目地试图占为己有,只是飞蛾扑火。
      “吹笛者是在等待什么人吧,但久候不至。湘君寂寞得太久了,似乎,在期待解脱。”他的声音轻如叹息,似有悲悯。
      他竟真正听懂了笛声。我讶然。
      几缕日光缘叶隙射下,渺如残雪。林中水气弥漫,化为烟霞,衣染凉碧。他的衣袂间浮动的芳香,有竹叶的清冽气息。而他轮廓秀雅,神姿清拔,亦如竹。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便娟之修竹兮,寄生乎江潭。上葳蕤而防露兮,下泠泠而来风。
      我在刹那间明白,为何初见他时,隐有似曾相识之感。他听懂了笛声,因为,在他遥远的记忆深处,亦有一片水泽,倒映着清冷月光,笛声如雾渺茫。
      我从他的眸中读出了记忆。前世,今生,命运成环。
      面对这无情的天机,我有些欷歔,终道:“我带你去见湘君吧。”
      其实,他迟早会见到他的。
      我径自向篁林深处行去,他跟上来,肩上的山鸟飞走。无风,林中幽寂,振翅之声仿佛投石入水,激起涟漪般的回音。他的步履落在柔软的落叶上,沙沙作响。衣裾拂过青苔,染上淡淡白露。风起,细碎叶声渐渐汇为竹涛,由远而近漫过头顶。
      幽沉叶影里,蛰伏着无数木魅、山精、花妖,其中不乏摄人阳气的魑鬼。但一路上,向来肆无忌惮的魑鬼亦对他退避三舍,尤其不敢靠近他腰间的佩剑。当然,他看不见这奇妙的一幕。他只是问我:“你认识湘君?”
      “我认识他,但他并不认识我。千百年来,被他的笛声引入林中的少年,不知凡几。但他认识的,唯有一人。”
      “谁?”
      我不答反问:“你是如何得知关于湘君的传说?”
      他沉默片刻后,方道:“我的一名友人,近半年来,每夜都有同样的梦境。梦中,山水清美,竹林森森。有碧衣之人,于幽篁深处吹笛,笛声悠然如泣。我听他描述过梦中山水,猜测应是潇湘一带。前不久,我来到这附近,果然听闻了湘君的传说。”
      “这把剑,是那个友人送给你的?”
      他轻轻颔首,纤长手指轻轻抚过冰冷的剑鞘。看上去,那是一把极为普通的铁剑,无纹无饰,过于古拙。但这样的剑,四海之内屈指可数,它叫诸侯之剑。平王东迁后,王室式微,天子之剑不复锋锐,诸侯之剑脱鞘而出、光慑天下——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辟邪祛恶,百鬼退避。
      如今,这件本应供奉于王宫宗庙内的神器,被这个少年随身携带。
      无人能够想到,那人竟会做出如此惊世骇俗之事,将国祚神器赠予远游谪臣。这广袤的邦国,只是那人的玩具。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对他而言不过浮云聚散。他看透了一些障,却又落入另一障。这个少年,是他的障。于是,他将他远贬,让他死心,无论是对国、对家,还是对他。
      我问少年:“仅为那人的一个梦,你便不远千里来此?”
      他垂眸道:“我若留在郢都,也不过领一闲职。与其尸位素餐,不如游历山川、增广见闻。”
      对于自己遭人构陷的贬谪,他绝口不提。他是忠诚无贰之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然而,那个人不仅是高高在上的国君,亦是一同长大的友人。他若真能心如止水,为何远避于此?这里,离他的所在更远了,又离他的梦境更近了。而这些思虑,他只会托于辞采绚烂的华章,不会告诉任何人。就像他被陷害时,不曾为自己辩解半句。
      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
      我无法劝说他,只能问:“你的友人,既然常有此梦,为何不曾亲自前来?”
      他的声音过于平静:“他很忙。”
      很忙么?在美人醇酒中醉生梦死,也不愿见他。只在他离开郢都前,命人送来了一把剑。而他,甚至不知这把剑的价值。他会恨么?我忽然发现,自己看不透他眸中最深处的情感。
      一缕微风在林间穿行,叶声淙淙切切,如流水不绝。而千里之外的郢都,只有钟龠丝竹。
      竹海中,我们渐行渐深。无边无际的幽碧海洋,仿佛永无尽头。偶有一两声鸟鸣传来,亦不辨远近。风声,叶声,鸟声,各自空寂地回响,与人世隔绝。
      这里仿佛没有光阴,千年如一弹指。又或者,这里的光阴格外漫长,每一弹指已似千年。
      “你又为何前来?”他问我。
      “我本是来办一件事,但现在,既然遇到你,已不必了。”
      看着他略显意外的神色,我微笑:“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连风也仿佛止息了。空寂的山林中,只剩下我的声音,飘飘悠悠,如一缕游魂向时光深处溯去。
      那是很久以前,一个遥远到在后代心中成为传说的时代。故事的主角是一名出身寒微的少年。他早慧,隐忍,坚毅,且有足够的野心,所缺乏的只是一个时机。在时机尚未到来的某日,他远游至九嶷山,在篁林中听见笛声。他循声而去,终于在幽篁深处,见到了吹笛人。
      时值盛夏。终年不见日光的深林中,层层叠翠,荫蕴清寒。风过时,绿意摇曳,变幻万千。露水滑过修长的竹叶,盈于叶尖。一只蜻蜓飞来,落于叶上。叶片微微一颤,露水滴落,溅在按笛的纤细手指上。
      那人,天水碧的衣,子夜色的眸。洁白修长的手指,执一管紫竹笛。
      笛声中,仿佛光阴不再逝去。宛如梦境。
      他为之屏息。
      但他不能在梦境中沉溺。这片清幽的山水,承载不起他波澜壮阔的野心。
      更重要的是,吹笛者是刚刚幻为人形的竹魅,对一切都太懵懂无知。以笛声惑人是它的本能。对它而言,每一个寻声至此的人,并无不同。它无法给他对等的回报。
      他终于狠下心,离开了这片篁林。在他余生的岁月里,终于实现了野心,得到了一切。但身为凡人的他,坐拥天下也挽不住光阴。白驹过隙后,九嶷山的篁林清寂如昨,而他垂垂老矣。但他的梦中,依然夜夜浮现那曲笛声、那袭青衣。
      那是他一生的隐秘。
      后人读到史书上“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之句时,常常困惑。他们不明白,已逾耄耋之龄的他,为何会巡狩至偏僻荒凉的苍梧九嶷,而且没有带上两位妻子。其实,他远道来此,只是为了在临终前,让巫觋用咒术禁锢了那青衣笛者。从此,它无法修炼成仙,无法进入轮回,只能永远在幽篁中吹着寂寞的笛,在漫长孤独的岁月中,与一个个寻声而来的少年相遇。但之后的每个故事都出奇地相似——他们只是一时迷惑于它的笛声和美貌。一次次被遗弃、背叛,成为它无法更改的命运。
      于是,它再也忘不掉,它所遇到的第一个少年,有一双幽深的眼睛。重瞳的眼眸,有奇异的美丽。它在那双眸中,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明山净水的容颜,天水碧的衣,执一管紫竹笛。
      他以为,只有将它禁锢,才能让它永不忘记。他宁愿被恨,也不愿被忘记。但他不知,它本就无法忘记。因为它只是他心中的幻影——竹魅无形,它所凝聚而成的形貌,是由第一个遇见它的人赋予。与其说他爱它,不如说,他爱上了自己心中完美的幻影。
      ……
      风中,千枝万叶发出同样的微声,似沉吟,似述说,又似静默。
      “到了。”我静静道。
      他自故事中回过神来,蓦然抬首看去。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潭空灵澄碧。潭水清平如鉴,天光云影尽收其中,无限寥廓。天光氤氲于水上,雾霭浮动。水畔幽篁环合,绿意幽沉。这泊沉寂千年的潭水,自从那人去后,再无人影映入波心。
      他来水畔,临水而立。水中倒影清绝,他的衣影被水畔翠竹染为绰约碧色。水佩风裳,天水之碧。
      光阴流转,命运轮回,他又回到了故事开始之地。水中,忽然幻现出一管紫竹笛。他微微诧异,弯腰拾起。指尖触到笛身的瞬间,平静的潭水忽然漾起层层涟漪。倒影如琉璃坠地,轰然碎去。风行水上,水声如鸣佩环,竹声珊珊。
      “湘君在哪里?”他讶然问我。
      “就在此处。”我迎风微笑,“方才,你不是已经看见他了么?你来了,他就该走了。”
      虽然他在此等待千年,仍未等来那人,但他终是见到了这把剑,无憾而逝。他由此得知,在来世,他与那个人的命运轨迹,已然交错。
      但他是否知道,每一世的相遇,都无法得到圆满?
      我悠悠道:“你知道么,为何翠竹坚韧、不易折断?因为,它无心。”
      很久以前,自从它见到他的那一瞬起,结局就已注定。因为,它从此有心。天若有情天亦老。
      不知何处传来笛声,清寂如水,水如光阴。水畔篁竹忽然绽开成片的白花,如雪如云,纷扬飘零。何其罕见的绝美花朵。花开之后,即是竹的凋亡。
      他仰头看去,眸中有隐约清光。手中之笛,化为一缕清烟,散入轮回。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