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记》苏栈

18、十八

　　十八

　　后来所有的华门子弟说起他们的五代宗主，脸上都带着心驰神往的表情。那个带着最强诛妖之器“天锁”无畏地迎向妖王的纤细身影，被口述笔写在华门的传说里，已成为一个永不褪色的传奇。
　　世事一代代地变迁，翡翠山的梨花不知开过了几回。每年梨花开得漫山遍野的时候，总有一个少年去百尺崖上的那株梨树下看云海，一看就是一天。来来往往的游人太多，谁会知道，这个少年年年来看云海，到底看了多少年？

　　清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看了多少年。
　　紫御离开后，他依然在那处黑暗里动弹不得。
　　柳絮朝妖王打出天锁的那一刻，他眼前闪过纷乱的画面，而他的心，也像被刺穿了。
　　那是柳絮三魄碎去的瞬间。
　　而后柳絮呼唤他，而他的回应，她听不到。
　　她说：“你答应我么？”
　　他想：“别用心神了。”
　　她说：“你答应我么？”
　　他想：“别再用心神，你会魂飞魄散的。”
　　她说：“你答应我么？”
　　……你答应我么？答应我么？答应么？
　　他想：“我答应你。”
　　他断下一根发，用几日里积下的一点念力驱它飞出妖城，去她身边。等到终于能动，他翻身而起，用仅有的念力搜索她的魂魄，但九天三界，竟没有一点她的踪影。他想，她真的魂飞魄散。
　　多日之后他终于有力气走出已成废墟的妖城，穿过她留下的甬道，回到人世。上翡翠山的路上，他听说她的死讯。那华门的五代宗主是如何与妖王恶斗，如何用天锁将那妖王化为飞灰，又如何含笑而终。
　　每人口中的故事都有微妙的差别，而他已无心分辨。有什么关系呢，她已经不在。
　　一直走到百尺崖，走到那株他们相遇的梨树旁，他才停下。他心中哀恸无法言说，只呆呆立在树下，看崖下的云海涛生涛灭，而崖上风声萧萧，梨花依然像那年一样落下来，绕着他打转。
　　他抬头看西天升起的圆月，轻声叫她的名字，虽然这个人，再也不能回来。

　　他去见了她的徒弟。那个把天狐元丹交给他的孩子，穿着六代宗主的华服，涨红了脸坐在高台上接受门下弟子的参拜。
　　他曾听她说，小云的资质比她更好，虽然晚入门，但不须多久，必能成器。于是他临走时留给那孩子一滴血，那是九尾天狐的血，人类只须喝下一滴，便诸害莫近，百毒不侵。
　　多么可笑。他这百孔千疮的身体，却能给予人类生的力量。
　　那以后又是多少年人海沉浮。他在人世缓缓行走，无欲无求，只是人间天上，碧落黄泉，再找不到那双微笑的眼。多少年噩梦连床，再没有一双温暖的手为他抚平眉间阴霾，但他还是微笑了。
　　既允此诺，必守一生。
　　纵然他的一生，那样漫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到梨花盛开的时节，翡翠山百尺崖下的云海便会幻出一个女子的身影。这样的奇景被传开来，于是游人络绎不绝地来了又去了，但是有幸看到的人，始终只有那么几个。
　　一年中只会有一个圆月当空的夜晚，那身影格外清晰。每到这个夜晚，华门的六代宗主总会禁止所有人接近百尺崖，包括自己。谁也不能去打扰他们，那是只属于他们的时光。

　　隋云看着面前的一杯水，那水镜中正映出少年凝望的眼。他知道清明正望着云海中沉睡的柳絮，每一年都这样望到天明。
　　当时她魂飞魄散之后，隋云伏地痛哭，随后施咒保得尸身七日不坏。而当他手握玉牌，继承宗主之位后，第一件事便是开启百尺崖下冰室，将柳絮尸身安放其中，使其不朽。
　　崖下云海，皆因天狐执念而来。而这一次放入人身，云上竟浮现影像，并随日光的不同而清浊有分。每年春日，便是影像最清晰的时候。而他为了自己心中一个愿望，竟又在云海上布下一个咒，让影像在这一季的一个夜晚能够完全浮出云海。
　　柳絮不知道，自己在无数个夜的梦里都喃喃自语，她所有那些隐忍的思念都被隋云听到。
　　他们对他的好，他无以为报。因为清明那一滴血，他在百年之后，依然貌似壮年。而他亦知道，清明之所以会穷尽漫长的生命去微笑，只是为了那一个承诺。他的师父希望这个半妖好好地活下去。那么他能为他们做到的只有这个。
　　至少在漫长的时光里，会有微茫的温暖，照亮那人的眼。
　　他看着水镜里的少年，这么多年以后，那眼眸依然浅淡如同新雪。他看见他仿佛张口呼唤，他知道那个名字，这么多年以来，它已经被呼唤了千万遍。

　　天明了。
　　梨花在晨风里簌簌而下，仿佛一场迟来的春雪。银发的少年踏着一山白花悠悠远去，背影月光一样皎洁。他唱的什么歌，没有人听懂，只是余音袅袅，在山间荡了又荡，像是永远不尽的河流。
　　谁见了他，都以为是仙人。
　　于是红尘万丈里，如此这般的故事，总有人传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