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稿纸》镜台

4、一个我觉得我没能力写的故事

　　塔纳斯帝国众多封闭论坛里流传这么一句话：塔纳斯是贵族的塔纳斯，秉纯是塔纳斯人的秉纯。外国人或许会对前半句耳熟，后半句则令他们困惑。很久以前，这句话被某个断章取义的外国记者刊在新闻上，作为一句浅显的塔纳斯人讥讽本国政治制度的格言。这取义确实巧妙，塔纳斯人都知道他们的首都星叫塔纳斯，外国人却不然，当初不知是哪个才疏学浅的学者在翻译这颗星球的名字时直接将帝国通用语里“首都星”这个词音译过来，因此除了东华人，整个联盟都把塔纳斯星称为“首都星”，并且以为它的本名就是“首都星”。
　　由于星际之间遥远的距离和积年累月的战争带来的阻隔，大部分土生土长的塔纳斯人并不清楚外国人对他们有趣的误解，他们若听到这个掌故只会觉得荒谬：这是多么显而易见啊，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对塔纳斯的普通民众来说，官方意义的都星塔纳斯星并不是他们心目中的都星，秉纯才是――从来都是这个意思，永远只是这个意思。
　　“也许正因如此，”某个塔纳斯本土通讯平台的私人群里，有人这样发言道，“西瑞尔才会把地点选在秉纯。”

　　持续三天的暴雨在昨夜刚刚停歇，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色，地面上的水渍正被盛夏的高温蒸发，炙热的阳光和凉爽的清风共同眷顾外出的行人，当然也包括从婚车上走下的一对新人。西瑞尔·克里昂如他先前对公众承诺的一样，身穿笔挺洁白的帝国军装。全息摄像机正小心地捕捉他身上每一个细节，虚拟空间里，他的崇拜者们发出雀跃的欢呼。年轻的元帅金发灿如暖阳，脸孔英俊绝伦，耀眼夺目得让他臂弯里盛装的新娘黯淡无光。不过她本来也不算出众，在一个月前元帅的秘密恋情刚刚被曝光的时候，公众兴奋地好奇着这个女人的身份和过往，抱怨皇帝陛下颁布的隐私保护法案是多么不近人情――但很快媒体就向他们就证明，即使没有隐私法案，这姑娘依然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地方：德里西星域孤儿出身，十八岁就结束学业，参军，一个普普通通的后勤人员――开什么玩笑？这种人设的妹子简直就是网络言情小说的女主，整个帝国少说也有几百亿！西瑞尔怎么会看上她？――所有报纸都隐隐透出这种疑问，而网络上就更直白，即使网警夜以继日地工作也删不完那些层出不穷的违规贴子。
　　“西瑞尔肯定是疯了。”当时有些人幸灾乐祸地说。可接着那些人失望地发现，公众对他的崇拜有增无减。
　　是的，无论这姑娘是谁，无论她是否配得上他，无论他是否真如他所言怀着诚挚的感情爱她，他的魅力都不会减损分毫，人们依然崇拜他，因为人们需要他。

　　珂妮莉亚·兰西尔轻舒一口气，尽量和缓而不露痕迹。她知道全息摄像机正在工作，她的每一个表情会被记录流传。年轻的姑娘像一条柔弱芦苇一般被繁复隆重的华服裹携着向前挪步，拖曳着的长长裙摆看起来重如锁链。但这是她的婚礼，幸福压倒怯懦与疲惫，希冀压倒一切忧郁和彷徨。她如一朵白玫瑰，娇嫩却凛然，正配别在英雄的胸襟。她挽着恋人的手臂，走过漫长的台阶，走进高大的拱门和威严的雕塑，花毯两旁的人静默地注视她，似乎所有人都眼含祝福。
　　明守意站在圣坛上凝望他们走来，他是新郎的挚友，皇帝的长孙，出身高贵，衣着考究，他将作为这场婚姻誓言的见证者。这个时代，神明已死，信仰已亡，人们对仪式的热衷却始终不减，仿佛它具有某种奇异的效力，可以约束一个人。
　　但实际上，人类永远不受任何约束。
　　明守意垂眸，此刻，新郎新娘站在他面前。唱诗班的孩子们唱出颂歌最后长长的尾音，歌声空灵地飞向高远的苍穹，消散殆尽。在一片寂静中，皇长孙执起两个新人的手，他们的掌心与他的相触。他先与挚友对视半秒，接着转向那个纤尘不染的姑娘。她的发髻像曦光下白云的金边，炽天使圣光照耀的羽毛。她平凡又无辜，翠绿的眼神干净得几乎要令他心生愧疚。
　　你明白你在做什么吗，明守意？他在那一瞬间问自己，又在下一个瞬间毫不迟疑地给出坚定的答案：是的，我明白。

　　皇长孙对新娘投以一个善意的眼神，开始宣诵誓词，声音被衣领上别着的微型话筒放大后微带回音：
　　“你是否愿意永远爱他？”
　　短短一句话，他说完后露出一个微笑。在场有些人露出哑然的神色，虚拟空间里的广大观众们更是目瞪口呆：那些互相扶持，永不抛弃之类的话呢？必须提及的“从此命运相连”和“直到死亡把你们分开”呢？
　　“是的，”新娘纯净的嗓音回荡在空气里，“我愿意。”
　　皇长孙转向新郎：
　　“你是否愿意永远爱她？”
　　“是的，我愿意。”
　　他把二人的手合在一起，宣布道：“我，明守意，在此见证你们结为夫妻。”
　　他说完，庄严的神色突然不见了。
　　“现在，你可以吻新娘了。”他促狭地对挚友说。

　　――
　　一辆黑色的悬浮轿车平稳停下。穿了一身深蓝色礼服的男人从车上第一个下来，环视一下周围停着的豪华轿车，发出一声感叹：“不愧是西瑞尔的婚宴……”后半句话被他含糊在喉咙里。他的同伴，刚才坐在他旁边此刻正在关车门的女人听到这句话，什么也没说，但讥诮的眼神已朝他扔过来。而男人，同时也是她法定的丈夫，早就对她的轻蔑熟视无睹，他扭头打量从后排座位上刚下来的两个年轻人，他们外形已经是个成年人，眼神却还透着青涩，人们轻而易举就能看出他们的年龄。他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女孩儿身上，她穿着一身淡雅的绿色绸缎长裙，脸上的妆容不用说一肯定是言朔的手笔，素净，温婉，像快开败的百合花，透着一股老气横秋的审美。不过这种端庄与温柔正迎合了那群焦灼不安的贵族的审美，明守意吓坏了他们。
　　但是，男人想，如果她就这么颤抖着踏入大厅，她再符合保守派心中的继承人形象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