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6、长路无尽 ...
-
夜晚的一叶岛,仿佛就像是海上的某座孤岛。环绕着一叶岛似乎也只剩下了——无尽的海,静谧的夜,温柔的风,还有难眠的人。
就如,已不知在沙滩枯坐了多久的角羽。他沉默地倚着那块巨石,沉默地望着海面,目光中没有丝毫的聚焦。
“你在看着什么?”
温柔的风将带着不羁与洒脱的声音送到了角羽的耳中。而这个声音也正是角羽一直期待听到的声音,无论是她,还是墨诔。
巨石上出现的人,毫无疑问是曾经出现过的红衣女子。她曾经对在沙滩逼迫角羽的众人说过,她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角羽。
“你不是在找我吗?”红衣女子有点奇怪地看了看依旧一言不发的角羽一眼,“现在我来了。你想说什么,或者你想问什么,都可以说了。除了……”红衣女子轻松地一跃而下,俯身对着角羽浅浅一笑,“除了……那个赌约,还有与我对赌的那个人。哦,还有墨诔。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与他们相关的事。”
“可——”
不等角羽开口,红衣女子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只有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角羽沉默站起,缓缓将目光转向了红衣女子,但红衣女子却立时避开了。她似乎总不忍看向角羽的那双深眸,她也总是在躲避那双深眸里所包含忧郁与悲怆。
“如果你想听,那我就可以开始我的讲述了;但如果你不想听,或许你以后也不会再见到我了。你想听吗?”红衣女子笑着重复道。
角羽看着面向他侧身而站的红衣女子,脑海里闪过了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那时,他跟随墨诔离开孤定城,穿越临渊,刚刚来到一叶岛,一叶岛也如现在这般,几乎没有人约束任何上岛的人,当然也没有人来招待任何上岛的人。而角羽其时也只能在岛上等着墨诔重新出现。接着,便是半月后,墨诔和她一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墨诔告诉他,红衣女子就是他应该要找的人,不是他想找到的,而是应该找的人。角羽一直记得当时墨诔对他说的话。
他想找到什么呢?
如果有人这样问角羽的话,角羽知道,自己是答不出的。他想找的东西有很多,他想知道想了解的事情也有很多。但是,墨诔却说是“他应该要找的人”,墨诔为什么这样说? “他应该要找的人”是什么意思?红衣女子与他有什么关系?当时的角羽真的不明白。
“这个故事,是关于什么的?”角羽哑着声问。
红衣女子沉吟着道:“关于我,也关于你。或者更多的人。”
“这个故事悲伤吗?”
红衣女子有片刻的微怔,“悲伤。”
“有多悲伤?”角羽接着问。
“有多悲伤?”红衣女子再次怔了怔,“只有我们是唯二的两个幸存者。甚至在你出现以前,我几乎认为只有我一个幸存者。你觉得这样的故事有多悲伤?”
“其他人呢?”角羽静静地看着红衣女子,“他们遭遇了什么?”
“他们全部消失了,彻底消失在了天地间。”红衣女子的声音里突然便染上了一抹悲凉,右手无力地向上伸着,不知是想抓住什么,还是想放开什么。
只剩下了我们吗?
那我们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这时,角羽似乎也能听到红衣女子心中沉重的叹息声。只是这个问题,早就注定没有答案。
很久以后,角羽才睁开眼;又是很久以后,角羽才再次开口,“我和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红衣女子却道:“难道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事实就如你所想的那样。”
我们是族人,也是亲人。
但是,我们的族,我们的家,早就彻底消失了。
角羽,即便我现在找到了你,但是我们的家却早就没有了。
没有了,消失了……
“你长得比我预料得还要好看。”
这是红衣女子初见角羽时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这句话,完全出乎角羽的意料,也让当时的角羽完全怔在了原地。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红衣女子看着发怔的角羽,笑得有点意味深长,“毕竟——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什么地方,长得好看的人都有很多。但是,角羽,你长得比大多数人都好看。”
“你,同样让人印象深刻。”角羽同样也不吝夸赞眼前的红衣女子。因为这个女子的确就是这样一个人,时而仿如焰火般热烈张扬,时而却又仿如冰霜般不可接近。尽管角羽与她初见不过一刻钟。她的双眸里,似乎有冰与火两股炙烈的情绪在不断纠缠,不断争斗。而且即便不论这个,单论其面容风姿,眼前的红衣女子也依然出众。借用她的话,她同样也比很多人都长得好看。
红衣女子微笑,“是吗?那你可得现在就记住我了。因为,我觉得,以后我们可能会时不时见面的。”
角羽记住了吗?
他当然记住了。他不仅记住了他与她的初见,而且也记得此后他与她的每次谈话。
角羽与红衣女子的第二次谈话发生在他们初见后的第二天。
那是在一叶岛上的书库。其时已经是傍晚,屋内的光线已经很暗,但角羽并未意识到,突然地,一团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前。角羽抬起头,就发现红衣女子正提着一盏灯笼站在他面前。
红衣女子依旧浅浅笑着,晕黄的光线似乎弱化了她身上两种气质的冲突,让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平静淡和。
“角羽,你是个书呆子吗?”红衣女子眼里含着笑,唇边也荡着笑。她静静地看着角羽,如同角羽专注地看着竹简一般。而且,好似已经看了很久。
“不是。”
角羽当然听出了红衣女子的调侃,但角羽话中一般很少显露自己的情绪,“不是”两个字几乎已算得上是平静而又有礼貌的拒绝。
“那你没有察觉天已经很暗了吗?”红衣女子婉转一笑,忽而语气一转,道:“还是……不过,光线暗不暗,对你来说,本来也没有多大的影响。”
红衣女子说得漫不经心,角羽也似听得漫不经心。但他们二人都知道,其实各自的心中都有思量。红衣女子没有忘记角羽初见她时不停打量审视的目光,角羽也还不确定眼前这个不知姓名的红衣女子是否真的就是他应该要找的人。
角羽不怀疑墨诔的话,但是——
“我没说错吧?”
角羽拿着竹简发了会呆。直等到红衣女子连问了两遍后,他才慢慢转头,看了红衣女子一眼,平静地道:“没错。”
“墨诔说得果然不错。”红衣女子提高灯笼,环视着书库,“他还告诉我,两年前,你在忻宁遇险,哦,就是在忻都附近那个令人生畏的生死丛林,你们不仅遭遇了兽群,还被嗜血的碧绦追赶,碧绦伤了你,但你最终也没事,是吧?”
“是。”
虽然角羽从未想过,这段旧事会从未曾经历过的人口中说出。
“所以,显然你很幸运,角羽。” 而且,因为你的存在,我现在也变得幸运了。红衣女子在心中默默地道。
自书库一见之后,角羽继续留在一叶岛,然而,他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墨诔和那个红衣女子。直到去年年末,他准备离开的前夕,深夜之时,他信步走到了小岛最高处的那个石台,在那里,他又见到了墨诔与红衣女子。
当时,他们二人站在石台之前,面朝着大海,低低地说着话。
……
“你认为永夜城的下一次出手会是什么时候?”
“永夜城主不是她的对手。”
“但这次,受伤的是她。”
“……是她又如何?”
红衣女子笑了笑,“是啊,是她又如何?不到最后,谁也无法预料结果。”
“你厌倦了?”问话的人换成了墨诔。
红衣女子果断摇头,“没有。”
“只要你还记得那个赌约就好。”墨诔淡淡道。
然而,站立在二人身后,听到这句话的角羽,心中却不由轻轻颤了颤。
“我不会忘记。”
“你不准备告诉他一些事吗?”墨诔又问。
“那你准备告诉她一些事吗?”红衣女子顿了顿,“所有的事,都是我当初自己做的选择,与任何人无关。”
“见到他,我以为你至少会开心一些。”墨诔再次悄然地转换了话题。
“我很开心。”红衣女子平静的声音多了一份急促,虽然那份急促,她似乎很想隐藏。
“是吗?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眼睛已经泄露了很多吗?”
角羽看不到此时红衣女子的表情,但他也感觉到,红衣女子沉默的时间有点太长了。
许久。
红衣女子不自信地喃喃道:“我的眼睛会彻底出卖我吗?它们真的会泄露我所有的心思吗?”
“他应该看得出,你不如表面上开心,也不如表面上好似一切都不在意。”
“你是说,他看出了我强颜欢笑?”
“那你是在强颜欢笑吗?至少我觉得,在你见到他的时候,你是很开心的,也是放松的。”
“咦——想不到,还是被你看透了!”红衣女子再次笑出了声。而且从声音里,似乎已听不出任何的低落与迷茫。
……
角羽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石台。第二天,他离开一叶岛,返回无垠城。红衣女子留言于他,希望他能在无垠城等待她。
而后,他在大瀚边境偶遇君沐华和丰华阑。那二人并肩相携,正准备前往穹原。他则与沉茗一起回到无垠城。他没有告诉沉茗在一叶岛上发生的事,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那个红衣女子。直到数月后,丰华阑重伤的消息突然传来。沉茗匆忙赶赴穹原,而他再次独自一人来到了一叶岛。甚至,在登上一叶岛之前,他的心中其实就有了预感。这次,不一样。至于什么不一样?为什么不一样?角羽说不清,也不明白。而现在,他也依然被这种困惑所困扰。
“我想听听这个悲伤的故事。”
在他脑中的思绪几经辗转后,角羽直接这样对红衣女子说。
“好。”
红衣女子笑得十分明媚,但眼眶里却流动着激动的热泪,浑身也散发出一种久违的欣喜。
“我叫纨素。不过,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人这样叫我了。”红衣女子似不知该如何开头,神色之间,也有一种慌乱似的无措,“你绝对也想象不到,那是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当然,在那段时间里,我根本不知有你的存在,也不知你到底是怎样在这片大陆上生活。我让自己陷入了沉睡,而且我现在本也不会苏醒……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这才是我原本以为苏醒后会看到的情景。”
“但是,我没想到,还有你的存在。你知道吗?当我得知你时,我觉得我真很幸运,很幸运能在过了这么久后,再次见到让我感觉亲切的人。角羽,我们是亲人,彼此唯一的亲人。所以,这个故事,本就该让你知道。”
“我们真的是亲人吗?我的脑中总是闪过很多莫名其妙的片段,而且我总觉得我似乎忘了很多东西,我……”面对纨素诚挚的话语和激动的面容,角羽的心防似乎也被渐渐打开,然而,很多感觉,他自己也无法完全表述出来。
“是,角羽,我们是亲人。”纨素坚持又肯定地说:“但相比我们的族人来说,我们既是幸运的,也是不幸的……那件事仿佛就发生在眼前,但其实已经发生很久了。我从来不敢奢望向任何人提起,因为没有任何人能够会与我有相同的感受。然而,你出现了。”
“墨诔……他感受不到吗?”角羽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那夜纨素与墨诔的谈话,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墨诔所说的那句“你疲倦了”。
“他——怎么可能?”纨素声调渐高,语气也渐渐变得激越,“他的眼中除了一个人,绝对不会有另外一个人的存在。自然地,他的心也不可能想到别人,更何况,那件事……与他也有关系。事情发生的那天,几乎没有一点的预兆,我告别亲人,告别族人,准备同往常一样出去游学。我们的族人虽然天赋异常,但是我们也必须不断去体验,不断去学习。所以,族中之人都有经常游学的习惯。那天就是这样平常的一天,我离开了故乡,离开了所有人……然后,就再也没能见到他们。他们的笑脸,他们的殷殷叮嘱,还有他们送我离开时不舍却蕴含着期盼的目光,就那样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记忆中,而今,虽然时时回想,可是似乎也已经渐渐变淡了……”纨素似嘲讽地笑着自己。
“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不觉,角羽感觉自己的眼眶竟然也有点模糊了。他想,或许他是被纨素话中浓浓的悲伤所感染了。
“毁灭,彻彻底底的毁灭!”纨素愤慨地道:“那是所有人的毁灭,也是所有人的末日!——就在那样平常的一天,猝不及防地发生了。没有人会想到黑暗就那样袭来了,也没有人突然之间天地便开始咆哮了,更没有人想到所有一切在一瞬间就被断绝了生机……奔涌的洪水无情地灌向大地,淹没了所有一切……然后,也就没有了天,也没有了地,更没了任何鲜活的生命……天地闭合于无尽的黑暗,也闭合于仿佛永恒的死寂。然后,所有一切,再也没有了期盼明天的勇气,也没有了期待新生的勇气。这便是那个悲伤故事的最后结局。”接下来,就是属于我的故事了。纨素心中戚戚地想着。
那么,你呢?
此后的岁月,你到底过着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你到底又凭着什么样的信念一直走到了今天?
然而,角羽知道,他不会开口去问纨素。那一丝恻隐似的心动,或许更多的是出于他刚刚听到的那个悲伤的故事在他心上激起的涟漪。但是,同时,角羽也知道,这个故事的余味也会久久地在他心中萦绕。
他不会忘记这个故事。无论是在他解开所有疑惑之前,还是之后。
角羽深深地知道这一点。
“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故事。”虽然你似乎只告诉了我你想告诉我的事实。
纨素定定地看着角羽的眼睛,问:“这个故事很悲伤,是不是?”
“很悲伤。”
所有关于毁灭的故事,无一例外,总是会让人感到悲伤的。特别是对于一个一直在苦苦追寻自己是谁的人来说。角羽心想。
“但我们却无法成为这个故事里的一员,你和我,永远都不会是。”纨素以一种鄙弃的口吻说道,“我们再也不可能踏上归路,所以,我们只能永远漂泊。角羽,这就是我和你的宿命,无法摆脱的宿命,漫漫无尽的宿命。”
什么宿命?
如果这就是宿命的话,那为何让我遗忘这一切?
角羽难得不甘心不服输地想道。
既然让他遗忘了这一切,那他为什么要臣服这样的宿命?
为什么他的脑中要不时闪现那些模糊的片断和记忆?
为什么他会不自觉地为那些片刻和记忆感到悲伤?
为什么不让他彻底地忘记?
如此的话,那他就不会执意追寻,也就不会找到……这个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