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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晦暗前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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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不速之客是苍蔚,她也的确是为夜天凉而来。
暗黑的地牢,不知从哪儿透出的细小光线,微若星火。
当夜天凉眼前的血雾散开,他能隐隐约约看清面前的影子时,他竟难得地一笑,不确定地道:“小蔚?”
“夜哥哥,没想到是我吗?”苍蔚看着眼前浑身是血的人,表情虽依旧麻木,可还是觉得心似乎狠狠疼了一下,但也仅止于那一下。
“的确没想到,你离开……苍尔太久了。”夜天凉似乎连开口说话也十分艰难。
“可我只是想来见一见你。”苍蔚说话时,声音里没有任何的起伏。
事实上,苍蔚与夜天凉同样都是亲情淡漠的人,从小时候就是。曾经的苍蔚一直这样坚持自己的认为。所以,幼时的苍蔚曾默默把夜天凉当成自己唯一的同伴。他们常常因为苍绮见面,但是他们却几乎从不和对方说话。可是,那时的苍蔚觉得自己是能够看穿夜天凉的,所以,她一直固执地认为夜天凉或许同样也能看穿她。那么,她就不是孤单的。而且,这样的认知一直持续到了七岁。七岁之后,他们几乎只见过寥寥几面。但,那时,苍蔚也明白了,他们虽然同样对于亲情看得很淡漠,然而他们却是不同的。夜天凉心中有寄托,而且他所寄托的那个对象也愿意给予他回应。她的姑母苍绮长公主视他若亲子,而夜天凉也视其为亲母,甚至也将她视为所有的感情寄托。这样的感情从未在她身上发生过,他们又怎么会是同伴?所以,从那时候起,她开始叫他“夜哥哥”,像世人所想象所认为地那样叫他。
“我知道……发生了……太多的事。”
“但我知道,姑母死了,最痛的人一定是你。不是姑父,你的养父。”夜天凉道。
“她……是我的母亲。”
你看吧,提及姑母,你总是不同的,就连语气都是如此的明显。苍蔚略带嘲讽地想。
“所以,我觉得,你之所以会来穹原,只可能是因为姑母。你认为我说的得对吗?”
“对……”夜天凉声音十分虚弱。苍蔚也不确定,这一个字的后面是否还有他想说却未说的话。但苍蔚却觉得一定没有了,就像她小时候固执地认为夜天凉是她的同伴一样,她现在也固执地认为夜天凉肯定了她所说的话。
“这就是……你想来见我的原因吗?”夜天凉仿佛看懂了她眼中的固执。
苍蔚同样直接道:“是。”
“母亲……她告诉我,她爱我的生父,她希望我能替他复仇……这是她留下的唯一遗愿,也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尽管那个人…我的生父,他是如此的陌生……”
“那你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苍蔚不会让自己在囚禁夜天凉的地方待太久。
“不……”
是不要,还是不必?苍蔚没有问。
夜天凉也不作辩解,反而道:“你走吧……”
“好。”
苍蔚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当她说出那个“好”字时,她的人已慢慢向外退去。而夜天凉眼前的影子也慢慢越变越小,直至消失在了一团白光中。
苍蔚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夜天凉被囚禁的地方。深夜的盛都街道,几无人响,也无人息,因此,也几乎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她的行动,当然也没人见到她最后去了哪里。
“姑父,我回来了。”
推开眼前依旧亮着灯的门,苍蔚的脚步没有任何迟疑。
“他怎么样?”坐在桌前的人身形高挺,坐姿方直,即使人到中年,身上似乎也依然蓄满了锐气。只是这样一个人,面对爱妻和独子相继从自己身边离开,他的眉间也不免染上了沉重的忧思和忧愁。
“非常糟糕。”
“有多糟糕?”
“即使我站在他的眼前,他似乎也无力抬眼看我。”
“他从来没有这么脆弱过。”
这句话,由作为父亲的夜离说出来,似乎更添悲伤。
可苍蔚却仍然还是那样一副样子,而且脸上的神情似乎更加麻木了一些,“我答应了你去见他,我做到了。”
我终于还了小时候唯一给过我些许温暖的姑母的恩。苍蔚心想。
“那你走吧。”夜离依旧低着头,背对着苍蔚。没有人能够看清他脸上此时的表情,他也不会允许任何人看到。
“好。”
离开之前,苍蔚终于还是再次转过了身,她看着垂头的夜离,低声道:“他刚刚,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你走吧’。”
不知这样,你是否觉得你们依旧是父子?
二月十八,易太后驾临雾州,此日,距易家小姐及笄之日不足十日。修缮一新的葳蕤苑终于在时隔二十年后再次迎回了它的主人。而且,出乎所有人意料,易太后选择了一人入住月冷筑。
是夜,空旷冷清的月冷筑内几乎不闻声响。所有侍女和侍卫都被隔绝在了小筑门外,然而,既没有一个人敢出声,也没有敢擅自走进近在咫尺的门。
叶萧和叶苏来至月冷筑门前时,便看到的是这样一副情景。所有人几乎都面带难色,然而,所有人却也都噤着声,敛着行,丝毫不敢妄动。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景,叶萧知道,自然是缘于那个有些荒唐的命令。然而,他们却不知,这月冷筑本来就不是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入的……
叶萧在心中叹了几叹,以手示意叶苏停下,同时也示意所有侍女和侍卫离开,然后,他一个慢慢踱行至镌刻着秀丽小字的牌匾前,沉默半晌,接着,他才负手慢慢踏上了通往后院的回廊。
“你有事问我?”
叶萧在回廊尽头停下了脚步,与湖石林前静静伫立而望的女子,相隔之距恰好符合穹原自古以来的君臣之礼。
这也是如今因他们的身份所必须保持的距离。
“我以为,你会出现得早一些的。”女子依然看着湖石林,也依然背对着叶萧。
“可我觉得,其实我不该来这里。既然任何人都不得擅入月冷筑,又怎么能有例外呢?”
叶萧站立在回廊阴影里,从他一如往常的平稳话语中,很难听出他此时到底在怎么想,他脸上到底又是一别怎样的表情。
可站立在湖石林前的女子却似乎听出了什么,她低低地笑了笑。那笑声在静谧的月冷筑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肃厉,“可我却认为,你一定会来。”
“我是来了,我来谒见穹原太后。”
“好。”女子忽地转过身,视线毫不犹豫地直指向回廊尽头站立得笔直的黑色人影,“那我问你,月冷筑无故失火一事到底为何?为什么那个纵火的人没有毁掉这片碍眼的湖石林?”
“此事,如若太后要过问,可着令人去调查。”叶萧完全恪守着所谓臣子本分,然而他也道:“至于这片湖石林,若有人想真正毁掉,恐怕并不容易。”
“当然不容易。听说葳蕤苑修缮期间,工匠们甚至连靠近月冷筑都不能,又何提毁掉这里?”女子冷眼冷对,似乎想要洞穿至今仍将自己隐于阴影下的那个黑色人影,然而,她早已不能。因为,她早已失去了这种能力,也失去了这样的资格。
“若想毁掉,也并非不可以。”说话间,阴影下的叶萧也终于动了。他向前迈出了一大步,而这一步正好让他走出了回廊,站到易太后的正对面,“而这片湖石林再存在于月冷筑也的确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叶苏——”
“等等!”易太后突然也向前迈出了一大步,二人之间的距离当然也离得更近了,她看着叶萧,一字一句沉声道:“我说过,任何人不得擅自进月冷筑,你难道想让他死吗?可是你之于穹原,是重臣,也是柱石,所以,我也动不得你。因此,这里——”易太后伸手指向湖石林,“只能由你亲手毁掉。”
出自你手,也毁于你手,这才是有始有终,不是吗?
真是冥冥之中的轮回,也是冥冥之中的宿命。
叶萧轻声答:“好。”
“那就交给你了,长老。我累了,该歇息了。”
易太后不动声色地下达着命令,而叶萧也不动声色地应承着命令。二人之间的距离,因着命运所指引的方向不同,原本早已是殊途。这一夜,不过是暂时的交汇罢了。
所以,直此,所有的一切也的确该——罢了。在无法捉摸的命运指引下,叶萧终于迈步走进了湖石林。
当叶萧从月冷筑出来时,时间早已经过了深夜。月冷筑门外,除了守卫,只剩下叶苏一人。
叶萧的脚步有些迟缓,特别是在迈出月冷筑的门槛之前,他竟然呆在原地楞了很久。
叶苏静静地等在门外。他想,叔父或许只是想做彻底的告别。
“叶苏,湖石林没有了,也不会再有了。”在迈出月冷筑门槛的那一刹,叶萧的脸上蓦地闪过了一丝浓重的哀伤。
叶苏看见了那几乎瞬间而逝的哀伤,也明白了叶萧的话外之意。月冷筑的湖石林消失了,其他的,也该消失了。因此,他只道:“是,我知道了。”
“哦……”突然地,叶萧的话停了下来。
下一刻,伴随而来的却是两声来自守卫的惊呼。
“叶长老,小心!”
“叶长老,小心!”
几乎与叶萧戛然而止的声音同步。
叶苏一看,这才发现叶萧似乎也惊异地再次楞在了原地。他被台阶绊到了脚,以致身形向前差点倾倒。这样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难道他的心绪就已经如此不安了吗?叶萧看看有些无措却不敢近前的守卫,又看看默默站在他面前的叶苏,他想了想,还是将手伸向了叶苏。接着,叶苏虚扶着叶萧,离开了月冷筑。
直到拐过了弯,来到一处池塘,叶苏才渐渐退至叶萧身后。池塘似乎才新引活水,因为天气严寒,池塘里暂时并没有移入任何植物,但是,池塘旁的腊梅却是早开了,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撩人心脾。
“他呢?”
这处池塘正是那日周成衍“失足”掉进的地方,如今,却已全然换了面貌。
“他依旧与敬悠在一起。至于现在在哪儿,有点儿难以断定。”
“也就是说,敬悠察觉到了你的存在。”叶萧笃定地道。
叶苏默然。
叶萧却接着又道:“你们虽然同龄,但敬家人到底是敬家人。”虽然在外人眼中,他可能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年工匠。
敬家人,毕竟以“隐”闻名。
“叶苏,他放弃了吗?”既然周成衍几乎都没靠近过月冷筑,自然也不可能知道有那片湖石林,如果他要追究当年的往事,老族长倒是知情人,但是,据说周成衍也没见到过老族长,那么,他现在到底知道了些什么?还是,他已经打算放弃了?
周成衍真正的想法,除了他自己,谁又会知道?然而,叶苏记得月余前曾经发生过的一件事。于是,他道:“大约月余前,葳蕤苑即将修缮完毕之际,他变得十分烦躁。然后,他独自溜出去了一段时间。回来时,他是和敬悠一起回来的,似乎是敬悠去找回了他。当时,我尾随在敬悠身后,见过他与一个年轻女子在一起。接着,那个女子上了山坡。不久后,他便从山坡上下来了。”
叶萧用质询的眼神看着叶苏。
叶苏急道:“那个女子是,君沐华。”
“那你觉得,那个山坡上还有其他人吗?”
“有。”叶苏几乎肯定。
如果是她的话……叶萧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女子时,她当时就与风华太子、无垠城主以及留音阁主在一起。此后两年,在临渊,她的身影更是隐在很多事情的背后。再就是不久前大瀚的戊台之会,那个女子着实让他惊奇。
如果她在雾州的话,此时在她的身边的人又会是谁?
听闻沉茗已因旧历新年返回无垠城,与他一起回去的,还有那位神秘的乐师角羽。据说,她与角羽是一起到的忻定。
至于留音阁主,现在在临渊倒是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消息。但众所周知,留音阁主秋泓几乎是不能接近的人。她的身边据说存在着从不现身的留音阁暗使。
那么,似乎只剩下了——
关于冰练城的骚乱,本家曾给他传过消息,其中特别提及了上元宗主、霍珺和原白族。可是,他却知道,墨主其实还在明昼,甚至上元宗主也还在明昼。
传言,西風渡之战后,风华太子与君沐华便从大瀚边境消失了。他们竟然直接来了雾州吗?
更何况,最重要的一点,叶萧知道,周成衍对风华太子十分仰慕。从在大瀚那次赠贴之事就可以看出,那时,周成衍分明已有打算,然而,他却只去找了风华太子丰华阑,接着,他就将帖子送给了苍尔的明姝郡主。
是以,那山坡上的人,或许就是丰华阑。
叶萧想起在盛都被暗中转移的夜天凉,以及在大瀚几乎遥控扰乱了穹原局势的顾攸景,还有如今已到雾州的丰华阑和君沐华,隐匿在明昼的上元宗主,甚至于几乎从来没有现身过的墨族人,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穹原。
对于穹原而言,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还有,穹原如今内部的动荡。三大家族的暗暗较劲,安王之子的重归,周成衍与她之间越发不容的矛盾……穹原如今就如孤海里的孤舟,似乎只能就着晦暗的光线载沉载浮,且行且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