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011 ...

  •   那一次,我因为齐楚被人欺负,和人打了架,妈妈从幼儿园把我领走,路上顺便去了附近常去的一家私立医院,让那里熟悉的医生再帮忙看一下我的伤。

      说起来,这家医院还是齐家的产业。

      医生将已经上了药的纱布重新拆开查看,妈妈看到我龇牙咧嘴忍住不哭的样子,又心疼又生气,絮絮叨叨地责备我。

      “长大了,我要和齐楚结婚。他是我的女——男朋友,我怎么能看着他被人欺负!”我越听越不服气,终于在妈妈面前吐露了心里话。

      妈妈和医生:……

      急诊室里突然安静了一会儿。最后是医生忽然笑起来:“小孩子真是童言无忌啊哈哈哈。”

      妈妈也配合着笑起来。

      我很不服气这两个大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还想再说,被我妈在呵呵呵哈哈哈的间隙里瞪了一眼。

      出于对母亲的了解,我暂时以退为进地闭上了嘴:……

      伤口处理完之后,妈妈气呼呼地拽着我走出急诊室,大概是觉得我给她丢脸了吧。

      走到医院门口,妈妈的脚步一顿,忽然说道,“臭小子,你不是想和男孩子结婚吗,今天妈妈让你看看和男孩子结婚的下场。”

      然后她牵起我没受伤的手,回转身,按下电梯的上行键,上了几层楼之后,又穿过一条长长的的连接走廊,再次上了一部电梯,去往顶层。
      那个顶层的按钮有些特别,和其他楼层都不在一起,妈妈还先在那个按钮旁边微微凸起的黑色方块上按了一下。
      如今回想起来,我才明白,那个应该是指纹识别的采集器。

      妈妈从钱包里全家福照片后面的夹层里,掏出一张色彩不再鲜亮的旧照片。
      “这是你大伯年轻的时候,帅吗?”

      我接过照片,照片尺寸偏小,但是因为只拍了上半身,相貌还是很清晰的。
      照片里浓眉大眼,鼻梁高挺的大伯笑容开朗自信,二十出头的样子,看起来很年轻,年幼的我都可以叫上一声大哥哥的那种,除了发型略显老气,和时下的偶像明星比也不差什么。
      作为耿直的小朋友,我自然只能说:“帅。”
      然后我仿佛觉得不够有力度似的,掏空我贫瘠的词库,加了一句:“很,好看。”

      妈妈似乎被我的耿直逗笑。

      电梯门“叮”地打开,我跟着母亲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口。
      整个楼层安安静静的,连医生或护士也没见一个。
      妈妈在房门把手处的黑色小方块上又按了一次,之后拧动把手打开门。

      房间里光线很好,落地窗的窗帘只拉了一半,病床上半躺着一个穿着驼色半袖病服的人,头发灰白夹杂,略有些长了,微微有些遮眼,脸上遍布皱纹与斑,以及某些不知是污迹还是什么的深色印记,使得床上男人的脸,就像一块用旧了的破抹布,随意地团成一团。
      男人靠着身后垫起的枕头,望着窗外,似乎对我和妈妈这两个不速之客毫无兴趣。

      自从进到这个房间,妈妈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似乎比刚刚生我的气的时候,还不开心。

      我凑近那个男人,一点一点从那个男人深陷的眼窝和山峰般孤傲的高挺鼻梁辨认出来,这是我刚刚从照片上认识了不到五分钟的,大伯。

      从大伯宽大的骨架上看,他大概曾是个高大的人,只是曾经充盈有力的肌肉已经消失,粗糙苍老的皮肤挂在依旧修长骨架上,像掏空的麻袋一样干瘪下垂,堆叠在一起。

      妈妈渐渐皱起眉头,涂画着精致唇膏的双唇抿成一条直线,刚想要说什么,手包里的手机却响了。

      我被突兀的铃声吓了一跳,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妈妈看了一眼来电号码,对我说,“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下,妈妈接个电话。”随后转身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了两个人,我,以及一个被介绍为我大伯的陌生男人。

      我仿佛感受到了一些情绪,阴暗的,绝望的,寒冷的,怨恨的,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永远黑暗的深渊,而周围则飘荡着数不尽的不肯重入轮回的冤魂。

      尽管外面阳光正好。

      我不敢淘气,甚至不敢去拉开那半边窗帘,让屋子里的光线更好一些,只一动不动地乖乖在妈妈随手指定的沙发上坐好,满心想着妈妈快点回来,快点带我回家。

      难以忽视的视线让我忍不住抬起头——那男人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毫无生气的浑浊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浑身僵硬,仿佛被那束目光定住了。

      那男人缓缓地张开嘴,当我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的喉咙里却只挤出一些破碎而喑哑的音节。

      那男人尝试了几次,像是终于放弃了。
      我咽了口唾沫,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然而那男人忽然抬起手臂,一直藏在被子下面的手露了出来,枯瘦如柴,手腕处仿佛折断了似的扭曲成怪异的角度。
      他对我轻轻招了招手,像是示意我过去。

      然而他这动作让我只想逃。
      我努力对抗那紧紧攫住我的恐惧,一点一点挪动双腿,跳下沙发时还差点摔了一跤。
      我没有走向他,反而退到门口,扳动门把手,想要去找门外的妈妈。
      不知是否是那门隔音太好,我根本听不到门外妈妈打电话的声音,让我心里不由得开始产生“妈妈是不是已经丢下我逃了”这样荒谬的念头。

      可是门纹丝不动。
      那门该死地从里面打不开。

      年幼的我尚无法用语言准确地描绘那种又焦急愤怒,又恐惧无助的心情。因为那时候单纯善良的我还并不会爆粗口。

      我用力扳动了几下门把手,徒劳无功之后,身后突然传来咚地一声沉重声响,我急忙回过头,身体紧紧贴住身后的房门。

      那男人摔下了床。
      他喉咙里嗬嗬地发出破碎的音节,费力地挪动两只枯瘦的手臂,向我艰难地地爬着,而他病服下半身的短裤中,露出两条截断的残肢,畸形的断面上疤痕狰狞。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栗,我想大喊,但我却仿佛被那个男人诅咒了一般,发不出一点儿声响。
      从未真正见识过死亡的我,似乎一瞬间顿悟了什么叫生命的尽头,地狱的入口。

      就在此时,妈妈突然打开门走了进来,我双腿一软向后跌坐在妈妈脚上,妈妈拽着我的衣服一把提起我,用以往教训淘气的我的口气,没好气地问,“干嘛呢你?”

      而地上的男人像是终于力竭一般,趴在那里不动了。

      妈妈把我抱到沙发上坐好,一脸嫌恶地绕过地上的男人,噔噔噔踩着高跟鞋走进去,按响床头的呼叫铃。

      而这期间,那男人一直在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紧紧盯着我。

      医生和护士很快出现,将那男人抬上了床,重新盖好被子。
      一切都恢复得和我们刚刚进来时一模一样。

      但是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个男人,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给我编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噩梦。

      之后妈妈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把我留在了一个多么恐怖的地方,还在跟我没完没了地念叨:“你大伯当初是M国常青藤的名校生,又是郑家的继承人,多少大家族的千金想嫁给他,他却一个都不搭理,我,咳,谁能想到,他喜欢的居然是男人……”

      那天我妈像是打开了什么奇怪的开关,给我念叨了许多与大伯相关的秘辛。只是我被吓得魂都不知道跑哪去了,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只能一直沉默着,脚步机械地跟在妈妈身后。

      当天晚上,我就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醒来后,我的大脑已经自动帮我将那段记忆,封印在了灵魂深处不见天日的角落。

      直到今天。
      我的这位大伯,仍维持着我记忆中那般恶鬼的模样,从地狱的深渊爬回来找我了。

      我坐在父亲书房的沙发上,眼睁睁看着大伯穿着那身深深刻在我记忆里的驼色病服,背靠着父亲的宽大书桌坐在地上,关节扭曲的双手垂在身侧,断腿的丑陋截面仍在短裤外露着,而散发着死气的眼睛,也和当初一样,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似乎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那个被妈妈反锁在病房里,和恶鬼关在一起的弱小男孩。

      只是这一次,我被这只恶鬼,彻底捉住了。
      再也逃不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