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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章十八 无归 ...
究竟有多久未曾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自从沈夜的意识恢复,已是三日之后的事了。
他不知这三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城中那渐渐散去的烟雾也能知晓,心魔已是就此销声匿迹。
压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落下,他这才反应过来自身的处境。
只不过看着眼前复杂而辽阔的视野,他很是迷惑了许久。
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幸而这问题很快便有了解释,因为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呼唤,自心底蓦然响起。
“阿夜,是你么?”
“是我,你是……沧溟?”他下意识地应道,随即疑惑,“你是如何与我交谈的,为何我竟见不到你?”
“……我原本也以为是自己意识出错,怎会在矩木中感应到你之存在,没想到……竟果真如此……”
沧溟的声音照例带着几丝缥缈与暗不可察的虚弱,想来这几年她的病情也不是很好。
“矩木?”沈夜很快抓到了重点,“你是说,你我现在,是在矩木之中?”
“确实……而且我也疑惑,明明大祭司还在,为何仍能够感觉到另一个你的存在?难不成……这世间真有完全一模一样之人?”
沧溟无意思间的的话不亚于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的迷雾,然而面对其中流露出的真相,沈夜却有些哭笑不得。
这是什么……难道自己还没死透么?
他明明记得自己以身化入昭明,将本源的剑心之力消耗殆尽,早该是魂飞魄散之局,但眼下他的意识竟还留存,甚至仍留在了矩木之上。
“……也罢。”沉默半晌,沈夜终于开口,开始向对方解释自己这一番遭遇。
“我明白了。”一席话说完,昔日的城主大人轻叹,“阿夜……这一切真是辛苦你了。”
“不必这么说,我只不过是做了我最想做的事而已。”沈夜回答,“眼下诸事俱备,想来谢衣应该已经发现我留给他的东西了,只愿他……莫要再令我失望。”
“呵……”沧溟轻笑,虚无的音色让沈夜一阵恍惚,“是啊……未来一切都将是他们的时代,你我也不过是旁观者罢了。”
一阵笑谑,她的话锋忽然一转,竟带了几分悲伤的意味,“对了……阿夜,我的寿命现已所剩无几,日后恐怕也无法陪你多久了……”
“什么?”纵是心中有所猜测,然而乍然听闻她所言及,沈夜也忍不住心中惊诧。
“原本我的病症便已不治,即使进入矩木,也不过凭着神血之力,能拖一阵便是一阵罢了……便是如此,数十年下来,我的身体也早已……”
“……”沈夜默然。
心中不由有了几分寞寞,知交零落的滋味,纵使再番品尝,也令人极为难受。
他试探着开口,“那么……还剩多久?”
听见他小心翼翼的口气,沧溟倒是忍俊不禁,“无事……我就算真的要死了,也要撑到亲眼看到族民下界安居,这才甘心啊……”
“说的也是……”沈夜深以为然。
两个人一时没了什么说的,只得沉默下来,沈夜的视线沿着矩木复杂的根系游走,最终还是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最终换回了那身破军祭司服,此刻正与大祭司在神殿中商议事项,一袭碧绿的长袍依旧如风如竹,只不过看他脸色苍白,眉眼间皆带有一丝悲恸,想来这几日他过的也不是很好。
“莫要让为师失望……”沈夜喃喃。
大祭司殿,议事厅。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谢衣忽然抬起头,视线扫过窗外,却只见矩木青翠的叶片盖住了阳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细小的光线穿过其间的缝隙投射进来,一缕暖意在颊旁留连,仿佛恋人温柔的抚触。
他怔了怔。
“怎么了?”身边的人自然发现了他的走神,微挑的分叉眉交错出犀利的角度。
“无事,”
他很快回过神,拿起搁在案上的竹简,继续着方才的话题,“我见族中……”
商议完毕,两人一前一后步出殿中,在长廊上缓步而行。此时正是春季,万物生发,矩木浓翠的枝叶密密攀上靠窗那一边的墙壁,颜色翠得像要滴出水来。
谢衣伸手摘了一片叶子藏进袖中,回头冲沈夜笑道,“我见这矩木,倒是生得越发茂密了。”
…………………………
在矩木中呆得久了,就连时间的概念都被完全抛却,他不知活了多久,只是记得眼前的族民,早已不是当初下界来的那一批。
他们的子女渐渐长大,在龙兵屿这个气候温暖适宜居住的地方繁衍生息,烈山部渐渐壮大,族民依旧安居乐业——这一切正是他所乐见的。
而他所存身的矩木,是他们灵力的依凭与来源,是不朽不死的存在——矩木被谢衣以特殊方法移植下界,不知是否是他的原因,它很快就在龙兵屿上生根发芽,成为烈山部人唯一的支撑。
一切都在他所料之中缓缓流逝,谢衣接任大祭司,瞳与华月尽心辅佐,而沧溟,早在下界那日便向他辞别。
“阿夜,这一次……我可能要先你一步离开了……你要保重……”
“我会保重的,你也一样。”
“是啊……我终于有机会,能够看看外面的世界,再也不必困在这座城里……”
她的声音渐渐淡去,残破的灵魂随着身体的崩溃逸散四飞,成为夜空中稍纵即逝的流星。
那一夜,族民见神木之上有青蓝色光芒出现,形如蝶翼,轻灵而飘逸。
而在大祭司殿,谢衣看着指尖留连的一点微弱光芒,唇角敛起笑容。
“城主……”他叹息。
自那以后,沈夜开始嗜睡。
因为日子实在太过漫长,他所留意的人也已各自找到了最好的归路,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无牵无挂,也再无念无想。
既如此,那这世间,还有什么能够容他一顾?
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刻逐渐缩短,意识逐渐昏沉,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已经成为了一株草木,被困在矩木中无法动弹,甚至没有自己的形体。
沉浸在黑暗无边的梦境中,熟悉的音容皆已模糊,重重往事逐渐成了纸上褪色的墨痕,最终消散于无形之中。
梦境里,他是满足的,因为能做的早已做到,能够留下的自然未曾放过,真真是应了谢衣那句“此生未尝虚掷一日”。
是啊,烈山部举族下迁,族民再也不用饱受严寒之苦,龙兵屿一派欣欣向荣,就连再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都已定下,他们,总不会负了自己所愿的。
余心已足,自然无复怨怼。
他模糊地想着,便是偶尔在梦中看见那心心念着的弟子,也能够平淡地一笑而过。
………………………………
时间犹如白驹过隙,转眼便是沧海桑田。
新一任的大祭司照例起得很早,他没有召集其他属下,只是独自走在前往禁地的小路上。
道旁矗立着无数青色石碑,清晨的露水沾湿了上面的字迹,依稀能从风雨磋磨的痕迹中读出岁月的沧桑。
那是自龙兵屿第一代大祭司所开始的习俗,每任紫微祭司故去,都会在矩木树下立起一个衣冠冢,再筑起石碑一座,上面描述这个人的生平往事。
一代代积累下来,这里已成了一片寂静之林。
阳光从云层的缝隙中透出来,洒落在林立的碑前,道旁的石碑渐渐出现了磨损的痕迹,想是时间久远的缘故。
在道路的那头,伫立着唯一一座无字的石碑,上面镌刻的花纹早已破损不堪,只是依稀辨得出齿轮的图案。
熟读史籍的大祭司自然知道,那是龙兵屿第一任大祭司谢衣所立的,第一座碑。
也是唯一的一座无字碑。
石碑的材质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取的最上等的黑曜石,颜色浓厚如墨,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黑金色的暗泽,上面雕刻的叶纹栩栩如生,日光之下犹如金色的藤蔓肆意蜿蜒。
碑,本是为着记述功绩而留,更何况作为龙兵屿第一任紫微祭司,带领着族民开辟新居之所,谢衣的成就足够在生灭厅中占有一席之地。
然而,这块本该歌功颂德洋洋洒洒镌刻万字金言的石碑,为何竟是一字不留?
这块无字的碑已在龙兵屿矗立了数百年,关于它的争论也持续了数百年,只不过时间以及过去太久,一切记录皆已惘不可察,后人们便是再番争论不休,却也未曾得知当事人的真实想法。
据典籍所述,这块碑却是大祭司本人亲手所制,在临终时曾亲口要求将其连同衣冠葬于矩木之下。
此举一经实施,族民多感其念旧之德,人人皆赞其温良恭谨,纵是身居高位亦不忘其本,此举一经实施,便引得无数人前去观摩。
只不过谁也不曾明了,为何这做碑,却是无字的。
毕竟真正的事实,不是任何人所能轻易揣测。
时间向来是最残酷的东西,能够抹平一切伤痕,也能够掩盖历史的痕迹。
不过这些虚无的想法显然只是触景生情,他并没有忘了此行的目的,继续加快脚步,在第一缕晨曦拂过树根之前,他终于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站在白色石子堆砌的一座祭台之上,迎着阳光,他跪倒在树下,双手合拢,开始闭目祝祷。
面前的矩木枝叶苍翠,撑开的树冠如同一把巨大的伞,静静庇佑着其下的无数族民。
“愿风调雨顺,愿族民安康……”
一句句虔诚的祷词流水般从口中念出,就连矩木仿佛也为此而感,枝叶隐隐泛起一层灵光。
婆娑的树影投落地面,宛如活物。
沈夜的目光落在大祭司那年轻的脸庞上。
究竟过了多少年?
他并不清楚,便是谢衣在任大祭司之时,他通常也只是懒洋洋地睡觉而已。
只不过今天,他却醒得有些蹊跷。
像是面对危险的本能反应,往常听来优美如旋律的祝祷词。此刻就像战鼓一样一声声敲在心头。
他极目眺望,无尽碧蓝的大海犹如一面镜子,倒映着龙兵屿的一草一木,宁静无波。而水天交接的尽头,却是一片幽芒,像是黎明尚早,海面还残留着未曾消散的夜色。
“……海眼!”仔细分辨出那东西,沈夜不由得惊呼出声。
怎会有此物出现!
他心中一悸,矩木枝叶随之无风而舞,树叶纷纷落下,惊醒了正在祝祷的祭司。
他疑惑地睁开眼,看着矩木的异状,继而随着枝条摆动的方向,也看到了那个正在接近的不明漩涡。
恐惧霎时袭中他的心头。
顾不得这祈了一半的祷词,他站起身开始往回走,瞬移的光芒映亮那张隐含惊惧的面容,脚步虽然踉跄,但他的速度却异常迅捷。
很快,整个烈山部都沸腾了。
占着最好的视角,沈夜静静凝视着那不断膨胀的漩涡,耳中听到的却是族民惊恐而绝望的哀鸣。
不少人同样发现了矩木的异常,只见满树青碧逐渐枯黄,枝叶扑簌作响,粗壮的枝干隐隐泛着绿光,树叶落下,像是枯萎的蝴蝶自枝头飘落,纷扬如雨,划破一片宁寂。
衬着灰蒙蒙的天空,这一切显得犹如末日来临。
惊恐的情绪像疫病一样开始不断蔓延。
“海眼……海眼就要来了……”
“来不及了……”甚至有人甚至直接放弃了逃跑抑或躲避,成群地留在大祭司殿,向着神像虔诚祝祷,以期冀神明庇佑。
“这是末日么……”年迈的祖母抱着小孙子,看着眼前滔天的浊浪,皱纹满布的脸庞流露一丝绝望。
只见巨浪排空,龙兵屿犹如风浪中一尾摇摇欲坠的小船,头顶的矩木散发出刺眼绿光,径直迎上海眼。
视野中霎时一片黑暗。
………………
手臂一凉,应该是露水落在了身上。
沈夜的意识被这一丝冰凉惊醒,发觉四肢依旧无法动弹,然而浑身奇怪的感觉却让他极不舒适。
就连当年移栽矩木,他也不曾感受到这般无力而被束缚的体会罢。
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努力睁大眼,然而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熟悉的景色。
眼前是为绿叶所覆盖的斑驳墙壁,熟悉的草木之灵缓缓在体内流转,带来一阵又一阵的清凉舒适,他的视线大致扫过四周,那青石墙壁上的花纹熟悉得一如往昔。
而这一切却令他从心口发起冷来。
仍是巫山,神女墓底,这个诞生了他的地方。
他用手抓挠形成的痕迹仍然留存,记忆里还在体会着巨浪拍打所带来的剧痛,然而下一刻他竟回到了这个地方。
明明自己已经化入矩木之中,但又为何,还是回到了这里?
无数疑问在心口翻涌,昔日一幕幕经历在眼前走马观花般回放,一切几乎真实得让他难以质疑。
若过往一切皆为真实,那么,眼前的一切,又是什么?
是再一次的轮回,还是一场大梦无休?
沈夜疲惫地闭上了眼。
耳畔隐隐约约听到轻柔的嗓音在低低吟唱,歌者的语气很清淡,原本凄异的词曲听来,却是有些怪异难言。
“露有萤草,岁有归处,黄泉三途,终无止路……”
终无止路……是么……
那么他费尽了心力所做的一切……又有何用……
神女墓寂静如初,所有的露草依旧自顾自地生长、化形、最终灵力逸散化作原型,成就着属于它们的轮回。
而他,仿佛被时光禁锢在了最深处,做着一个不属于自己的梦,没有来路,也没有归途……
沈夜冷冷地笑了。
笑容微凉,仿佛嘲讽。
“只是如此而已么?”他喃喃道。
----normal end-------
看到竟然有一个收藏于是惶恐过来把结局发出来_(:з」∠)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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