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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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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择日不如撞日,凌鸢算盘打得挺好,可日子错过时机没赶上,这师父到底没拜成。因为转天沈嵁就病了。
慢性中毒是一个积蓄的过程,在此期间,沈嵁的五脏六腑全叫毒性腐蚀侵害得虚弱不堪了。命能救活,已是拼尽弟弟沈晴阳和他恩师叶苍榆两代人的医术,险象环生才得保全,身体若要恢复到中毒前的生龙活虎,用叶苍榆的话说:“这辈子也是很难了!”
何况,中毒前沈嵁原本的健康状况也是堪忧。因曾遭受两次重伤都不得妥善将养,几年里又反复大病过几场,终于落下病根。晴阳最后一次与沈嵁分别时,他已患有喘疾,冬夏易发心痛,且有失眠之症,受不起劳累,常夜半起热,阴阳气血都是亏的。
故此,这回一听说沈嵁有恙立即把晴阳惊出一身冷汗,跑过来门都不会走了,仗着轻功好径直踩着院墙就窜进去。动静之大,反而叫沈嵁愣在当场。晴阳自己则纳罕:“哥你没怎么吧?”
其时,沈嵁肩头搭一领石青纯色披风,手捧一只吉祥莲花纹的紫铜怀炉,膝头笼着灰鼠裘绒的小毯子,半倚半靠好端端坐在床头,唯有精神头瞧着萎靡不振,乍一看却是无甚大碍。不过人间四月芳菲尽,百花凋落,新绿去了青涩渐渐发沉发墨,正是天气越来越暖的时候,沈嵁这个模样倒叫人恍惚错乱了季节,还以为秋意寒凉。
不等沈嵁开腔回一声,晴阳先自过来叩他的脉,额头一层细密的薄汗,半是热的半是急的。
“没事!”沈嵁仿佛齁了一斤盐在喉咙里,又好像被人掐着脖子随时要断气,嗓子哑得只听见个气声。
晴阳立即明白了,手背探一探兄长的额温:“有些低热,总是这炎症害的。”又吩咐,“张嘴看一下!”
沈嵁乖乖张开嘴给晴阳检视。他上下左右扭动脖子眯着眼看了老半天,却急了:“这屋怎么回事儿啊?大白天暗搓搓的,看不见!”
沈嵁抿唇不语,显得低落。
晴阳挠挠头,不无懊恼:“哥,我不是嫌你挑的屋子不好,就这儿吧,背阴,太潮了!你身子虚,住着不太好。嗳嗳,别啊,哥!”眼看沈嵁烦了这一番陈词滥调的劝说,扭过脸去朝向床里和衣躺下要充睡,晴阳便不敢再说,急忙告个饶,将他拉起来。
“得得得,我不说了,让我给你仔细瞧瞧病好不好?等我一会儿,去点个灯。”
转而取了案头一盏小灯,擦亮了捧过来,照了照沈嵁的咽部。
“大体上能看见,肿得挺厉害啊!吞咽时会否疼痛?”
沈嵁点点头,比了个喝水的动作。
“喝水都疼?!”晴阳再叩一次脉,眉头皱起来,“哥你吃什么或是闻见过什么了?”
沈嵁一脸茫然。
“你这并非风寒之症,而是体质虚弱,与某些吃的喝的甚至是空气里飘的东西不合,一碰就发。你仔细想想,是否饮食里有什么发物吃下去后才开始不适的?”
沈嵁垂睑沉吟,私心里就想着凌鸢请客的那碗甜羹,觉得不是,也不可能是。从前在家时就不少吃各类糖水汤饮,红豆沙一年吃多少回,哪一次也没见吃坏人的。又想昨日三餐,与各家小院一样都是大厨房做好了装上食盒送进来的,全捡往常沈嵁爱吃的那几样,应该不会有差。再有喝水吃药,也与素日无异,思来想去不得头绪。
晴阳提醒他:“去过哪儿?花啊草的碰过哪些?”
花是没碰过,草有很多,大捆大捆的干草包,够砸人一个内外重伤。
沈嵁吃力地挤出声来:“干草屑。”
听他一说,晴阳方想起昨日听凌煦曈讲过,兄长与凌鸢去了一趟镇上,险些被运干草的板车撞了。那些干草都是送去镇外头一间马棚铺马舍用的,掉了几包在河里,虽道理上怨不得凌鸢,不过平头百姓做工不易,凌煦曈还是暗地里着人赔了钱银过去,权当结个善缘。
“干草里头最生虫子了!草屑又呛人。哥的气管都薄了,经不起那些不干不净的。万幸你喘疾没发作!不行不行!”晴阳在床前来回踱步,末了一屁股坐到床沿儿,诚恳地跟沈嵁说,“哥,你不高兴我也要说。这屋子当真不能再住了!北方没有黄梅天,便算交运。可这间屋背阴,天热起来蛇鼠蚊蝇不会少,别再角落里钻出点儿霉,对你可没一点儿好处。听我一回,搬吧!”
言辞恳切在情在理,晴阳就差给沈嵁来个声泪俱下抱腿搂腰了,并且打定主意,沈嵁不松口,他真的要那样干。
遗憾,沈嵁依旧没松口!不过也没不同意。横竖嗓子哑了出不得声,他便什么都不说,缄默以对。
人正病着,强硬不来。晴阳看兄长恹恹无力靠坐着挺难受,只得先扶他躺下,多召几个人来好生伺候,待他身子爽利些再作计较。
那天里凌鸢自然也风雨无阻地来过,晓得沈嵁不是累了冻了伤了,也没吃坏东西,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也知他对粉尘草屑不耐受,今后也难说不会有别的发物引发更严重的炎症,甚或危及生命,小丫头又难免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没把人照应好。握了握沈嵁微烫的手,有口无心地闲扯几句,便退了出来。
第二天她还照旧去,只是话依然少,看沈嵁服了药躺下,就不缠他,早早去寻东东西西练功了。
后一天,凌鸢人未到,七贤居先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访客。
带着反常森冷气的风让夹竹桃的树叶摇曳出沙沙的涛响,一波一波,如远浪来耶安息于滩头,将同样久远的记忆自人心深处翻卷出来。
老人立在这一排苍翠的植株前,望见了眼前,也望见了过去。
“起来啦?”
老人没有动,更不曾转移视线他顾,便知人来,知谁人来。
沈嵁霜色长衫未束腰,外头笼一件水绿的缣制斗篷,衬得人越发清减。看见来人先怔了下复退了半步,竟有些畏然。
老人转过头望着他,笑容流露调侃之意:“往年每次见我,仿佛都很高兴的。”
沈嵁目光回避,但到底肯上前来,稍许恢复的低哑声音很是谦卑:“前辈!”
老人摇摇头:“你心里,我该是谁?”
沈嵁沉吟不语。
“千灯在凌家是千灯,出了凌家依然是千灯,九曜星君只是一层衣,一如,沈嵁是你的衣。”
沈嵁抬眸:“可除了这层衣,我确什么都不是。”
老人摊手上下一比:“那么我眼前的又是谁?”
“是我!”
“你是谁?”
“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老人负手,又望那一排葱茏的夹竹桃,“你是晴阳的大哥,是小东西们的大伯,也是豆蔻丫头喊过的嗳公子。你是所有,也是唯一。每个人心里,都只记着那个唯一的身份,绝没有第二个大哥大伯和嗳公子。”
沈嵁心头莫名一颤,眸光微动。
“好了,让我们回到方才的问题,你心里,我究竟是谁?”
老人稳稳的凝视让沈嵁神情都乱了,长久以来积累起的倦怠凉薄难以遏制地出现裂隙,一点点,崩溃着。他的手在袖底捏紧,以此来抵抗抖动,可短促紊乱的呼吸暴露了内心的动摇。这一切,都被老人轻易洞悉。便放弃等待,足下轻移,来到了青年的面前。苍老的手抬起来,落在他颅顶,柔柔的,温温的。
“痴儿,既抛舍了过去的自己,便是空了宽了,却如何容不下我这个新的身份?”
沈嵁肩头剧烈震动,撞下泪来,随即缓缓伏低,单膝跪拜。
“师父!”
风又起了,似乎较方才轻了些,暖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