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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一期一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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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几日,徐子清的叔父做寿,他早听族中人说徐子清在京城梨园行中知交甚广,便命人发来电报要侄子遍邀京城好角来天津唱堂会以做贺礼。
徐子清哪敢不从,只是自己这两年来一心只放在芷兰身上,请别人怕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后经月白提点便把这事对张蕙芳说了。
张蕙芳不等他说完便满口答应下来,要说别的事自己还真不一定帮得上忙,若说是在梨园行请几个名角去堂会哪里还算个事情,依着父亲的面子,别说徐子清一向出手大方,即便是没有“堂惠”赏钱,梨园魁首开口哪个又能不给面子?
徐子清提前便请人在天津打点好一切,包下了波尔顿别墅供各位名角休憩之用。他本想将张老爷子、月白和芷兰都安排到自己家里以尽地主之谊,张蕙芳倒是愈发欢喜,月白哪里肯答应,虽然不过两三个晚上,可想着让芷兰眼见自己与林翠薇共处一室总归是大大的不宜,坚持要外宿徐子清包下的酒店。林翠薇自觉曾是徐家旧人,如今出了徐家也不愿再与众人相见,因此这一日并没有随着月白去“春和戏院”听堂会,想着自己无事遂跟徐子清商量到他家里给众人准备一次家宴。
月白瞧着昨儿火车上张老爷子气色便不好,今儿到了后台仍是神情倦怠,自己递茶进了老爷子单独的化妆间,见师父不想开口自己也不敢多问便退了出来。
“你问我不就得了?”张蕙芳瞧出月白担心自己父亲又不敢打扰,一边上妆一边从镜子里瞧着月白说道,“昨儿临出门前周福山来了,那个做了日本人奴才的畜生还敢上门,我就知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先是说自己在关外多受赏识,末了又说让我们家老爷子跟他一起去给‘皇上’唱戏!他明知是要碰钉子,竟搬出日本人来吓唬人,说怕不去便保不齐有个什么闪失……我真是越想越气!”
月白心里明白以老爷子的风骨必不肯向日本人屈膝,可是一想起自己走了的师叔,忽然觉得脊背发凉,眼下外敌入侵、军人当道,局势动荡、乱象丛生,若他们逼急了真要加害老爷子怎么办?自己曾眼睁睁看着师叔一腔热血洒在自己面前,哪里忍心再见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重蹈覆辙?想个什么办法呢?
月白正兀自沉思着,忽然一只玉手搭在肩上,月白往镜子里一瞧原来是罗司令的六姨太。她怎么也来了天津?
“戴老板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没什么……六姨太怎么也来天津了?”
“我们家司令的祖宅在天津,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北京待着,把我送到笼子里找人看着!”
“六姨太说笑了!”
“我哪里有心情说笑,戴老板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月白下意识地回身看了一眼张蕙芳,张蕙芳笑道,“你瞧我做什么?你两个姐姐都不在这里,谁还管你去哪里说话!”
月白引了六姨太到了外面无人处才问什么事。
六姨太忽然拉着月白的手泪盈盈道,“戴老板,求你帮帮我,都是我那不争气的哥哥,赌输了钱被人绑了去,司令又不在,我哪里又那么多钱赎他,在这里我又无亲无故的,家里那几房太太都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主儿,我思来想去只好厚着脸皮来求你!”
月白瞧她说的可怜,忙问,“输了多少?”
“两万!我这里凑凑首饰卖了也不过一万块。”
月白虽并非出身富贵之乡,钱财之事却一向是多有多用、少有少用并不看重,总想着父母从前常说家财万贯也不如急人之难,何况以自己每月的包银来说,这倒不是大数目,只是自己现在人在天津随身并未带这么多钱,便让她在此处等等自己去跟徐子清商量着借借看。
月白原本想着此事找徐子清开口并不难,可难就难在芷兰此刻刚好坐在徐子清身边,两人一见月白走过来都一起看过来等她有什么话要说。
月白故意不看芷兰,单看徐子清说,“徐少爷方便借一步说话吗?”
芷兰还以为她来找自己,见她找徐子清也罢了还要避开自己便佯装生气问道,“什么话要背着人说!”
月白怕惹她不高兴,只好赔笑道,“没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
芷兰打断她说,“到底什么事?”
“咳咳,想跟徐少爷暂借一万块,回头到了北京就还!”
“要这么多钱做什么?在这里不过三日,叔夜一切都打点好了,你这钱要花到哪里去?”
“……”
徐子清见月白被芷兰问得尴尬不语忙出来打圆场,“月白既然开了这个口自有她的用处,她不想说你就别为难她了?”
“你是知道她有个好姐姐,也不怕她还不上,就由着她!”芷兰说完一生气别过脸去连徐子清也不理了。
徐子清忙拉过月白到外面,月白这才把借钱的原委讲了。徐子清为着月白好,提醒她若真是赌债怕日后还不回来还要一借再借变成个无底洞,月白只说既然钱是自己跟徐子清借的,就算要不回来自己也会如数还给徐子清。徐子清见她执意如此也只好答应,便让她去与六姨太约了地点来拿钱。
等众人一并回到徐宅已是晚上,林翠薇出来跟各人打了招呼,安排忠婶给大家上了茶水和干果,自己又去厨房里安排上菜。
此时已是季秋时节,寒露已过,夜晚更有凉意,林翠薇特意备了桂花糖藕、麻油酱萝卜、醉红枣等几个时令冷菜,又让人把黄酒烫得热热的端上来。徐子清招呼众人一一落座,请张老爷子坐了主宾位,张蕙芳和月白坐在老爷子左右两旁,芷兰则坐在自己右手边,又请过忙了一晚上的林翠薇挨着月白坐到自己的左手边,见众人一一坐好自己方才入座,又命下人把热菜也一一上来。
徐子清生怕是为着自己家里的堂会让老爷子周居劳顿辛苦到了,一番感谢之后又连敬三杯。见众人都不开口说话,徐子清想自己终究是个东道不能太过冷场,便跟众人聊起自己不日就要出发去江南。
果然张蕙芳一下来了兴致追问他做什么去。
徐子清解释说不过是为了生意上的事情,烟雨江南平日里只在诗书画上见过,这次有机会也想顺便去四处逛逛。
张蕙芳又问,“一个人去吗?”
徐子清知她问的是芷兰是否随行,他无奈地瞧了芷兰一眼又冲张蕙芳点点头。
“我也没去过,真想一起去”,张蕙芳话一出口又自觉说得太露骨,忙又对林翠薇说,“碧筠姐不想家吗?若是大家都能一起去就好了!”
林翠薇点头说,“怎么不想,虽道此心安处尽是吾乡,可每见秋风落叶,又怎能不思吴中菰羹鲈脍?”
徐子清笑道,“菰羹鲈脍我且去你替你尝尝!你再说说还有什么好风景值得一看?”
众人此时也都来了兴致,一起听林翠薇说道,“高深甫有云,‘西泠桥畔醉红树,宝石山下看塔灯,满家巷赏桂花,三塔基听落雁,胜果寺月岩望月,水乐洞雨后听泉,策杖林园访菊,乘舟风雨听芦,保俶塔顶观海日,六和塔夜玩风潮’,杭州城的秋日美景尽在于此,哪里还用我说?不过你若是去得姑苏,我倒还有一个好去处,知之人甚少,去城西南三十里外有一处灵岩山寺,寺外有高坡,新篁数千,诸木夹阴,唯一小轩坐于翠雾青山间,鸣泉清流,墨晕浮光,于此处抚琴手谈、漫卷诗书,但觉好风入怀,涤尽尘俗,可以忘忧!”
“世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只怕去了就不想回来了!”徐子清说笑着望向芷兰,想起父亲曾经说上品之人于一物好之而不耽溺,余有兴焉而仍能淡泊处之,自己怕穷尽此生都难做到。
“那现在可去不得!”张蕙芳忽然大声一说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她又忽然大笑道,“不过现在去探探路也好,留待日后避世隐居倒是好地方!”
徐子清点头道,“正是如此,如今华北局势一日不如一日,以后还不如乱成个什么地步”,又转问张世奎道,“张老爷子可有过什么打算?”
张老爷子正在困顿于去关外一事,尚无良策,心沉沉端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道,“对不起祖宗的事不做,其它的随他去吧!”
月白见师父苦闷心中更是不忍正要出言安慰,却忽听徐子清又问向自己日后若是不唱戏可还有什么打算。
月白忽然被这么一问也不知要如何回答,刚要随口说日后不唱了就回山里去,又想到前几日芷兰刚说过这话怕她伤心,便故作轻松玩笑着说,“方才说的那灵岩山寺倒是好去处,正巧前几日梦到白娘子说要让法海把我圈去剃度,不如我就剃了头去做和尚!”
林翠薇知她是玩笑话,可也故意一本正经说,“你当修行便只是剃了头发?剃度是让你六根清净。切不说你六根清净了没有,做了和尚哪里还能让你赖床不起,僧人都是鸡鸣即起,礼佛拜忏,诵经打坐,遇到大日子还有各种水陆法会,平日里又有洒扫庭除、出坡劳动,只怕比你现在辛苦不知多少倍!”
月白急忙忙回道,“阿弥陀佛!幸好这三千烦恼丝还在!既然做不得和尚,不如我去跟姐姐认识的那位元通禅师学种茶?”
张蕙芳故意学了林翠薇的语气抢白了月白一句说,“阿弥陀佛,你可饶了那茶园吧,吃茶人哪知种茶人的辛苦!”
众人听罢都笑了起来,月白从不在意被人打趣,自己便也跟着呵呵笑了出来。她环顾众人,见坐在自己对面的师姐,眉目如画、笑声清扬,徐子清谦谦君子、温雅情重,再看自己的师父已略有醉意,却仍是萧萧肃肃、玉山棱棱,张蕙芳多得众人宠爱,眼里流露着是顾盼自喜的小女儿情怀,而自己身旁的林翠薇略施粉黛已若上林春花娇媚动人,多想时间就此定格在这一刻,忘却尘世间还有许多的不如意,人生便只是这般笑靥如花。
月清风露,长夜迟迟,只是这一刻的美好却终究挡不住下一刻分别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