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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相看白刃血纷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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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炎热不见消散,阳光依旧刺剌剌吐着火舌。玉苑里的芭蕉叶长长一片撑开来,绿闪闪的,越发扰得人心乱。卢大海还没回县衙,想必又是要在外头吃过饭才回来。白少卿向院中望了一眼,搁下碗筷,再也吃不下了。
徐良夹了一块梅干菜就着碗里的白米饭咽下一大口,咀嚼道:“少卿,天热了是没胃口,但你好歹也要吃些才是。”白少卿顿了一顿,朝李毅君挥挥手,毅君知趣地关上了房门,他转身对徐良说:“那件事,我们要重新谋划。”“还要谋划什么?不都谋划好了吗?”徐良不解,又问道:“是不是大帅临时改变主意了?”
白少卿摇摇头。沈石要杀卢大海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只不过怕杀害救命恩人之子落人口实,这才借口抵御郁军从东南方过来的部队,将一师调至龙标这样一个偏远之地。卢大海虽是上将,可这些年统领着宛军一师,倒给宛军抹了不少黑。沈石当初也是看在他父亲卢贵在潭州战役中救了自己一命,才提了卢大海的军职,好在徐良体恤他的一番用意,一直同白少卿两人尽心辅佐。只是再有明智的诸葛亮,更有扶不上墙的阿斗。这卢大海年纪一长,不但学会了吃喝嫖赌的恶习,就连那挪用军需掉脑袋的事儿他也敢做了。沈石眼见自己半生戎马建立起来的部队就要败在这小子手里心有怨气,借着徐良密奏卢大海挪用军需之事顺水推舟地下了暗杀令。
“既然不是那还要重新谋划个啥?”徐良乐得一笑,说道:“你别说,陆福顺这迂腐老儿瞧上去干干瘦瘦跟得了痨病似的,生个女儿倒是难得的美人。我今儿个一瞧她,就知道卢大海铁定上钩。”
他心里原本已有些烦乱,只是少年老成,并不端在脸上。他瞧徐良眉开眼笑的,微微一皱眉,说道:“既然已经得到大帅首肯,我们何须大费周章,不如选个日子将他领去城郊下手,快速便捷。”
徐良摆摆手,咦了一声,说:“你们两个一同长大,你还不知道他那人?虽说净乱来,可到底有几个心眼,平常人谁能近身?只有女人才能使他放松警惕。”他见白少卿依旧紧蹙眉头,以为是因龙标城小了呆不习惯,于是安抚道:“少卿,你也无需心急,那小子横竖是跑不掉的。你且再在龙标呆个几日,等咱们大事成了,马上赶回潭州。”他这样讲了,倒叫白少卿不知如何开口。白少卿嗯了一声,走出屋子。
“清风是式”的牌匾早已龟裂,黑漆下裸露出木材的色泽。他立在匾额下,橄榄绿的军装笔挺地套在身上,没有一丝一缕的折皱。他左手边有一排七里香,眼下正开着花,细小洁白的花朵像翠绿旗袍上缀着的碎花,却隐约显得有些参差不齐。
宛军驻进县衙后只是添置了一些常用物什,其它的摆设并不怎么改变。他不知墙边的绿丛曾埋过一块矮小的石碑,只是随手一拨,赫然瞧见那石碑上用朱砂填描的诗句。
向月穿针易,临风整线难。
不知谁得巧,明旦试相看。
他虽在英伦留了两年学,但幼时也是在家中跟过遗老学了国学的,自然明白这是一首借景抒怀的诗句,他琢磨着这最后两句,心中缓缓浮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晚风习习,带来沅江上的清爽水气,推倒了他柔软的鬓角,又越过后院的竹林,被耸立在那里的月华楼生生截断了。
这月华楼是县衙后院的一幢阁楼,原是给县长的家眷居住。卢大海来了之后以此为居所,一来因为幽静,要做些伤天害理的事也没几个人知晓;二来楼下有一扇小门通向大街,是留给他逃命用的。楼前的路径两旁种了几行湘妃竹,这些年没个打理的人,竟长得郁郁森森,将阶下的石子路都遮掩过去了。白少卿不知不觉走到了这里,头上的军帽叫参差的竹枝一戳,险些刮伤脸。他回过神后退了几步,抬眼望去,陆芷沅正肃立在栏前。
晚空橙黄,为她脸上添了几分颜色,虽是霞飞两鬓犹显娇柔,可在她这里却只有一股“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清怨。她不经意低首,目光正对上远处的白少卿,那股哀婉的忧愁立刻凝成了深深的恨恶,只不愿再多见此人一眼,回头就将屋门关上了。
守在楼下的士兵看见他立刻行了军礼,他点点头,问道:“吃饭了没有?”士兵搔了搔脑袋,笑道:“还没。”他说:“嗯,快去吃吧,厨子今天炒的菜还不错。”那二人听他这样说了,也不做多想,扛着枪直奔衙门大堂抢食去了。
竹叶沙沙,摇曳出杂乱的影子,那些影子投在地面上,隐隐绰绰,仿佛有人随时要从那影子里走出来似的。白少卿回头望了一眼,转身脚步匆匆赶上楼。他将脚步放得极是轻缓,生怕吓着某人,行到二楼时,额头上已腻出一圈细汗。
拐角处猝然冲出一个人来,带着决绝的寒光扑向他。
她是拼尽全力要至他于死地的,他却只是将身子侧了一侧,刀就落了空,从他眼前划过,像流星的尾巴。他右手在她腰间用力一收,左手已扣住她手腕,迅速将她钳制住。
陆芷沅骇了刹那,大叫了一句“小莲”,收到指示的小莲慌慌张张地捧着刀子跑了出来。白少卿不知她还有第二招。两个弱女子虽伤不了他,可到底是她精心策划过、花了心思的,他气恼之余掏出手枪。“等等!不要!”陆芷沅惊叫,子弹已经“嗖”地擦过小莲脑边,再偏一厘就能开了她的脑袋。
她吓得整个人疆在他怀里,心脏如同小莲倒地的身体,“嘭嗵”一声捶在胸口。好在小莲只是吓晕了过去,她紧绷的神经这才松懈下来,身子一软,险些重心不稳。他脸庞本就离她极近,她这样一歪,他忙收力去揽她,倒叫她惊了一下。慌乱中,唇从他脸庞擦过。
橙阳席卷了漫天的霞光,在落山前迸出最后一缕秾辉,投在月华楼的墙壁上将两人的影子裹在一起,拉得老长老长,糊糊的一团深灰,分不出彼此。
他怔怔地看着她,她也怔怔地看着他。
湘妃竹上的麻雀受了惊,扑腾着翅膀,叽叽喳喳将如缎的一片天空割划,那些天空的碎影映在他眼眸里,闪动着零星的光芒。他回过神,放开她的同时也将她手中的匕首顺道拿了过来,揪起她的细腕把月华楼后门的钥匙交到她手里:“你得赶在卢大海还没回来之前想法子逃出去。”陆芷沅听他这般说,才知他不是那位“海少爷”。闹了这样大的一个乌龙,还差点要了人家的性命,她心生歉疚,涨红了脸,低眉道了声“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