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堪经年(短篇二则）》枫擒雨

1、月华

　　经年

　　1

　　黑夜笼罩着的山头，白色的营帐连绵数里，篝火妖娆，月色轻舞。
　　雍寿国与凤魅国这一仗已打了整整一年，从北打到南，雍寿国节节败退，一直到了骆阳山前。如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因为如果骆阳山失守，那就意味着雍寿国失去了最后的屏障。所以即使到了夜晚，雍寿国的军营也仍处于紧绷的状态。
　　男人巍坐于马上，身板矫健有力，双目不怒而威。这已是他今晚第三次巡视军营了，作为雍寿国的大军统领，虽说用兵如神，有着过人的本领，但是仅靠一人之力也改变不了雍寿国渐渐衰弱的命运。
　　“韩将军。”站哨的士兵恭恭敬敬地仰视着他，站得也更直了。
　　男人点点头：“如今皇上御驾亲征，我们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是！将军。”
　　男人巡视完军营，远眺墨黑色的天际。天边点点的火红，预兆了敌人强大的兵力。
　　双方兵力悬赏，在他看来，这一仗凶多吉少。
　　难道这里会是他最后的战场？
　　思绪回到了很多年以前，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的千总。每一次打仗，他要做的就是服从命令，将军叫他杀向哪里，他就杀向哪里，叫他杀谁，他就杀谁，从来不需要担负这么大的责任。
　　虽然位低职卑，但每次打完仗，都会有妻在那个茅草屋里等着他。那样美好的笑容，那样甜软的声音，似乎可以让他忘记战场上一切的危险。
　　她一直相信，他会胜利，他会活着回来。有好吃的她都留给他，有好的东西也都给他，自己替人洗衣服挣一点微薄的碎钱，也要拿来给他买一双新鞋，好让他在战场上跑得更快。
　　他也一直觉得，娶到这样的妻，远比做什么大将军要幸福百倍。
　　只是，这样的幸福，现在已经不在了。
　　就因为那次御驾亲征……

　　2

　　马似有灵性，不知不觉带着男人来到了皇帝的御营前。男人也不记得自己今夜已是第几次来到这里了。难道连马儿都知道他的心意，替他不值？
　　看着拉上的卷门，他似乎在期待着，迟迟不肯离去。
　　终于，一个人影渐渐走近了门口，撩起帐子探出身来。
　　“月……”曾经念了几千几万遍的名字，如今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心中的惆怅浓得化不开。
　　听到他的声音，女子蓦然回首，那一瞬间，好像周围的黑暗也一起被驱散了一般。男人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只是错觉过后，整个人又回到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女子见是他，微微一愣，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却又立刻黯淡了下去。缓缓上前几步莞尔一笑，轻声道：“韩将军。”
　　男人触了电似的，双唇微微颤抖，半晌，他翻下马，毕恭毕敬地垂下首：“给娘娘请安。”
　　女人点点头，扶起他：“韩将军辛苦了。”
　　“行军了一天，娘娘也累了，还是早日休息吧。”
　　“嗯，将军也是。”女子转过身，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韩将军……”
　　“是，娘娘。”
　　“你明日一定会胜利的。”她笑起来，一如曾经每一次送他上战场时的笑颜。
　　他只觉得心好像被剜走了一块，痛得无法呼吸，几乎就要冲上去将她一把抱进怀里。
　　“爱妃，你在和谁说话呢？还不快进来服侍朕？”营帐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懒洋洋地道。
　　女子不再看他，默默地走了进去。

　　3

　　男人又在门口守了一会儿，见里面的灯熄了，这才回了自己的营里。
　　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管如何明日也要先保证她的安全。至于其它的，他已经不在乎。
　　“将军！”刚进了营，李副将和王参军等人便迎了上来，“您终于回来了！”
　　“什么事？”看着这群人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将军，今日又有了几十个逃兵……”
　　“众人都说这仗打不赢，如今我军已是军心涣散……”
　　“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如果凤军再像前几天那样不要命的打法，恐怕我们也撑不过明天了。”
　　男人眉头紧蹙：“皇上御驾亲征，传令下去，让大家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王参军叱道：“将军，这两天来您也看到了。皇帝哪里像打仗的样子，御驾亲征竟然还带着妃嫔，平时对送去的战报都不闻不问，只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宫，真是太过分了！”
　　脑海中是那营帐里的日日笙歌，还有她娇美的舞姿。自古英雄皆风流，道是有情天亦老，无情世世话凄凉。红颜非祸水，只道是人心难测……
　　“……皇帝日日只知道寻欢作乐。这两天从来就没有出过营帐，更别说慰问士兵了。”
　　男人叹了口气，怕是明天又要犯颜进谏了。
　　“将军，前两天我们跟您提的事……”
　　“唯独这件事不要再提了！”男人厉声道。
　　“可是将军，与其跟着这狗皇帝，等着国破山河灭，不如我们自己揭竿而起吧。”
　　“是啊将军，只要您一声令下，这里十万精兵便会心甘情愿归入您的麾下。”
　　“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这可是谋朝篡位的死罪！跟你们说了多少遍了，速速打消这个念头，不然我就禀告皇上，严惩不怠。”男人怒喝道。
　　眼前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许久，一人终于冷冷道：“韩昭，你真以为我们非要有你不可么？”
　　“不错，军中谁不知道，你这个将军的位子根本就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李副将不阴不阳地道，“还不是靠美人计爬上去的，不过你也挺厉害的，连皇帝都要穿你的破鞋。”
　　男人双拳紧握：“你敢再说一遍！”
　　“就是说又怎么样，你做的出还怕别人不敢说么？当年你只是个小小的千总，要不是狗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看上了你家里的那个，带回了宫里，你以为你会有如今的地位？”
　　另一人接口道：“但是看在你也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只要你肯站在我们这边，我们保证狗皇帝和那个女人今晚就会消失在世上，从此也不会有人知道你那些丑事。”
　　男人拔到一半的剑停滞住：“你……什么意思？”
　　那人笑道：“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已经派人去刺杀狗皇帝和奸妃了。”
　　男人震惊地退后了几步，“月华……”猛地回过神来，疯了似的往外冲，却又被众人层层围住。
　　“如果今天你不答应我们，我们也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的。”道道寒光出鞘，一直凉到了他的心里……

　　4

　　“月华，月华……”他用剑鞘支撑起了身子，跌跌撞撞地向前冲。身后是蜿蜒的血迹，鲜红得像是一朵朵盛开的莲花。滚烫的液体还是不住地流，眼前已是一片红色，朦胧得看不清前面的路，但是心却被牵引着走向那个今夜去了无数次的地方。
　　摔倒了，他爬起来，再摔倒，再爬起。待走到那个营帐前，他感觉似乎已经过了千年般的漫长。
　　营帐门口已经躺了数具尸体，穿着的却都是一样的衣服。四周静得出奇，他却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缓缓上前，他颤抖着撩起了帘子：“末将救驾来迟……”
　　然而在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一起崩溃了。
　　谁来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的妻，他最爱的人，毫无声息地躺在地上，脸上溅满了血迹。
　　“月华……”他踉踉跄跄地到了她的跟前，跪下，挣扎着伸出手抚上了那张苍白的脸。
　　“昭……”感到了男人的温度，女子缓缓睁开了眼，“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似乎撑着这一口气，就是为了等见他最后一面。
　　“我来晚了……”男人小心地绕过了她胸口插着的匕首，轻轻将她抱起。
　　“对不起，昭……”睁开的眼又慢慢闭上了。
　　“为什么说对不起，不要说对不起。” 他恐惧地瞪大了双眼，轻轻地摇晃着她，“我不做将军了，我不打仗了，我们回去，我要带你回去。”
　　“是我没有等你……只要等你打赢了仗回来……”清澈的泪水滑过了她秀美的脸，落在了他的手上早已经没了一点的温度。
　　“别说了……你也身不由己……”男人哽咽着为她擦去了泪水。
　　再辉煌的胜利也换不回她对自己的回眸一笑。
　　“昭……如果有来世的话……”颤动着的双唇没有一丝的血色，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
　　“嗯……”他靠近了她的脸，想听清她说的话。
　　可女人却再也没有说下去。
　　“月华……”男人宠溺地抹去了她嘴角的血迹，温柔的吻轻轻地落在了她紧闭着眼上、脸上、唇上。
　　“大胆韩昭！竟然敢谋刺朕，来人啊，快把他给我拿下！”躲在龙椅后的人这才狼狈不堪地站起来，看到男人抱着自己的爱妃，立刻火冒三丈，“听到没有，把他给我就地正法了！”
　　男人听到身后的越来越密集的脚步声，可是却一点也不想动，缓缓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