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春秋》夜饮东坡

89、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寒瑰已是稳占上风，又刺中林罄秋两处，反观后者摇摇欲坠，身体溃烂可怕，惊人内力已在缓缓消散，此消彼长之下，不过十招便为寒瑰点中穴道，狼狈落在地上——寒瑰虽然嫉恶如仇行侠仗义，却并非心性狭小阴暗，纵然此人行事卑鄙，却也不愿过多折磨于她。

　　总算尘埃落定。

　　但此间却仍多问题亟待一一解决，首当其冲，便是剧毒解药。

　　刘青小心翼翼走了过去，先瞧了瞧方萧岱与方剑吟状况，方萧岱兀自仍有一丝清醒，却也渐见浑噩不清，双手只紧紧将方剑吟抱在怀里半分不松，方剑吟更是神志不清，一张面庞几乎转成深黑之色，呼吸极浅，几乎难得听闻……刘青自怀里取了丝线探了脉，又趁那暗蓝染上丝线时候急忙丢掉，一边回头望向寒瑰，面上难得带了丝慎重迟疑。

　　寒瑰明了他意思，手中匕首微动，悬于林罄秋颈上，沉声喝道，“解药在哪里！”

　　林罄秋却是半分不曾在意，一双眸子滚动不休，时而迷惘时而憎恨时而疑惑……只把寒瑰当成了耳旁风。

　　寒瑰面色一沉，竟似是动了真怒，将声音凝聚一线，字字道，“解药究竟在哪里！”他这七字并非大声呼喝，旁人听来不过一句询问罢了，于林罄秋却如一柄巨锤狠狠擂击心上，自耳至胸腔五脏六腑轰鸣震荡不休，她丹田虚浮，不由哇地吐出一口血来，却也由此被唤回意识。目光转了半圈将几人一一瞧过，冷冷笑道，“甚么解药，为何要来问我？”

　　刘青怒道，“你下的毒，自然便是找在你头上！”

　　林罄秋全身剧痛，真气慢慢反噬自身，令她有如走在地狱之间，沸火寒冷交替，时而烧灼体肤，时而寒冷入骨。可她竟极倔强，未吐出一丝口口，反道，“你找便找了，我只是没有，又如何？”

　　但这痛楚摧心裂肺着实难以抵御，何况她如今功力尽散，更不如常人，再是忍耐克制，仍有豆大汗珠自额头不住滚落，不多会儿几乎将她全身打湿，如同水里捞出来一般，更是狼狈不堪。

　　刘青冷道，“你此刻身受折磨，倒是堪称天下无双，更是要足足痛足十日方得解脱，此间更是一日痛甚一日，一日苦过一日，便连自绝都是不能……你若交出解药，倒是可以给你一个痛快，教你早早去了，他日带着招子瞧清了路，再投一门好胎，做个好人家的孩子，不牵扯这江湖恩怨。”

　　他本是一时口快，心急焦躁之下开口讽刺，却见林罄秋恍然不语，半晌方道，“不错……若真有来世，我只求做个平常人家的女儿，耕作编织，再不入江湖，不知这一世爱恨情仇。”她忽而叹了口气，“我可以把解药交给你们，但我要一样东西。

　　“甚么？”寒瑰冷道。

　　“他。”林罄秋动弹不得，只目光轻抬，投向旁侧的方萧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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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瑰面色如冰，一旁刘青已是怒道，“你这便要死了，还要拉人垫背不成？实在心肠歹毒！”

　　林罄秋微微一愣，摇头道，“我为何要人垫背？我孤零零一个来到这世上，自然是清清楚楚一个走。”

　　刘青道，“那你要他做甚么？”

　　“我要……他的血。”林罄秋道。

　　“血？”刘青疑道，“要多少？”

　　“不多……一泼足矣。”林罄秋道，忍耐不住自喉间溢出一声口口，“你若是应了，可需快些，不然我便说不得……说不得改了主意。”

　　寒瑰与刘青对视一眼，刘青谨慎道，“解药在哪里？我怎知是真是假？”

　　“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林罄秋嫣然一笑，一幅娇俏情态，在她那张扭曲面上瞧来无比狰狞可怖，“你若再不信，他们倒也死透了。”

　　刘青哑然，忽道，“解药。”

　　林罄秋笑道，“先教寒大侠解了我穴道罢。”

　　寒瑰微一凝眉，林罄秋便瞧着他道，“我此刻功力尽散，生不如死，哪有偷袭之力？寒大侠未免顾虑太多，不似位堂堂大侠了。”

　　她本自受尽苦楚折磨，此刻却言笑晏晏，多少令人心中生疑，刘青淡淡道，“你不必使这激将之法，是与不是，一试便知。”寒瑰解了林罄秋上身右臂穴道，她眉头轻蹙，似有些不满，却也不曾再讨价还价，只探手入怀取出只玉瓶，丢了过去。寒瑰伸衣袖卷了过去给刘青瞧，后者点了点头，“瓶上无毒。”这才伸手接过，打开瓶盖，林罄秋笑盈盈道，“里面丹药红黑各一颗，本应给一人服用，他两人服下，各自减半，死罪是逃了，日后少不得要受些折腾……”

　　刘青狠狠瞪她一眼，并指将丹药剖开，也并不迟疑，转身喂方家师兄弟二人服下。

　　林罄秋旁观不由道，“你倒是胆子大，也不怕我再是从中下毒要挟不成？”

　　刘青此刻正细心观看二人状况，闻言头亦不曾回，沉声道，“事急从权……但若万一你真有心害了他二人，我自然报复回敬罢了。”

　　林罄秋一怔，奇道，“我这便……便要死了。你纵然报复又能如何？倒有何酷刑能苦过我眼下？”

　　刘青站起身来，冷淡俯视于她，“你身上的痛苦，我无能再行加倍。但我不敢说医术天下无双，救得回你这般散攻绝境，可若要用药慢慢吊着，延得你一年半载时日，也未必做不到。”

　　林罄秋不由打了个寒战，再不接话。

　　过了会儿，刘青又过去察看方家二人，两人眼下面色黑死气已然渐渐散去，现出些人体的苍白憔悴来，刘青吁出一口气，对寒瑰道，“大致无碍了。”寒瑰点一点头，转头看向林罄秋，后者此刻痛苦尤甚，几乎精神涣散，勉强凝聚起一点精神，虚弱道，“既然……既然是真的，那血……血……”

　　寒瑰微微沉默，并不回答。

　　林罄秋目光愤恨绝望，“枉费你们自称白道大侠，却是要毁约不成！”

　　寒瑰道，“你应我一事，我便将血给你。”

　　林罄秋嘶声道，“甚么……甚么事……”她此刻痛苦纠结，终于压制不住，再没有半分先前冷静讨价还价模样，全身绽开无数伤口，汨汨流血，溢得满地全是。

　　寒瑰道，“寒歌在哪里？你将他掠去，又对他做了甚么。”他声音仍是平淡无波，目光却泄出了一丝抑制不住的关切焦躁。

　　“寒歌……”林罄秋此刻已然神智涣散，“寒歌……我将他放在那边的石洞里。”

　　寒瑰还待追问，林罄秋已经全身痉挛，抽搐不休，口中只喃喃道，“血……血……”

　　寒瑰无法，他为人正直极重承诺，终于于心不忍，转头对刘青道，“既然如此……”

　　刘青叹了口气，走到方萧岱身边，低声道了几句。方萧岱本来中毒不深，纵然头晕脑胀全身无力，前因后果也是听得，于是伸出手臂教刘青割了道口子，接了些血，放在林罄秋身旁。

　　刘青放下瓶子，目光却犹豫，满是打量，他纵然精通医术，却也并不知晓林罄秋要用这于她乃是剧毒克星的鲜血做些甚么……但无论如何，她真气逸散，形同废人，便是得了九天仙桃怕也翻不出甚么惊天浪花来，故而他这才能能容纳后坦然做下这一桩买卖……然而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与寒瑰递了个眼色，两人俱是后退数步，防止林罄秋万一真有些厉害法子，至少求个同归于尽。

　　两人这般小心谨慎，林罄秋却全作不觉，目光痴迷望着那一瓶鲜血，竟然痴痴笑了起来，“我这一生尽是为了你，你说甚么，我便做甚么，终于这一次没有听你的话，做好交付的事……你可会生气？可会记得我？”她一边说，一边哭，一会儿又笑，双手捧住自己的脸痴痴道，“你常说我的脸生得好看……可现下的我，怕是难看得令人恶心罢……我纵然是死，也不要死作这般令你不喜的模样。”说完竟是一跃而起，身形敏锐，半点不似失了武功模样！

　　寒瑰与刘青悚然一惊，正自戒备，却见林罄秋半眼亦是不曾望向这边，反手捞起血瓶，猛地向天一扬！

　　鲜血受她内力一冲，在空中散作细碎均匀红雾，轻轻飘飘洒落下来，好似下了一场淡红色的雨，如同走在烟雨江南之间，蒙蒙雾气打湿了衣裳发丝，带一丝缠绵暧昧，无边相思。
　　这一场血雨，尽只下做林罄秋一人的身间。

　　刘青惊呼出声，寒瑰亦是无声愕然，随着血雾散下，那狰狞残破人形飞速褪去，化成一个身姿窈窕，面目淡然的美丽女子来，正是林罄秋真实样貌。她眉目修朗，皮肤温腻，唇角一点淡色红痣，堪称艳丽无双。孤身一个寂寞立于红雾之中，眼角似有泪珠滑落，口中喃喃道，“阁主，阁主。”

　　而后全身胀裂破碎，亦是化入这依稀无尽血雨之间。

　　只余一副白骨，晶莹剔透，有如玉雕，血水肉片自其上缓缓滑落，亦是半丝不曾沾染，自始至终屹立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