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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血枭之夜 之 京城首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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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承和狄仁杰在休沐日来到芙蓉园中,果然便见周围只有三五游客,虽说叫这偌大的园子显得门可罗雀,但风景却也是更怡人舒心。如今正是三月春深草长时候,放眼望去满目绿色。园中柳树纷多,微风吹过,漫天都是柳絮飞舞,轻柔缠绵还蓄满雪花没有的温暖。芙蓉池中波光粼粼,有一对对的五彩鸳鸯在嬉戏。园中层层叠叠的亭台山石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愈发精致。
卫承对同僚笑道,“你看,怀英,我便与你说过,这芙蓉园虽称不上什么美景,待过了寒食节人潮却也还是值得一游的。当然寒食节那日却还是罢了,我来了一趟,家去时都觉得后悔。”
狄仁杰说,“寒食节那日我也来了,虽不同于今日,却自有一番风光,亦值一游。这热闹景象别处也不多见。芙蓉园是城中园林,本不以湖光山色为人称道,就是要看这亭台楼阁衬着人头攒动,这才显得出长安城的风流富足。”
卫承击掌应道,“你这番话说得漂亮。若是在圣人面前说一遍,想来他定是开心得很。”
“那便不成了,”狄仁杰摇头玩笑道,“在天子面前说好听话,岂不是使君臣声名俱损?明君尚需谏臣;在圣人面前说话,自然是有什么不好听的都直言不讳,怎么痛快怎么说,该忍气听着的是陛下。不敢比魏郑公那般句句利国利民,给自己顺顺气,给陛下赚点好名声还是做得到的。”
卫承被他这一席话说得忍不住放声笑了起来,半晌评道,“我怎么觉得这种事情怀英还真做得出来!老天保佑,可别让你摊上什么需要去面圣的大案子处理。你去了大殿我们一院子的人都要担惊受怕。”
两人正说笑,突然有一个小侍赶上前来给二人行礼,礼毕便说,“卫少卿,小奴是晋昌坊陶家的,上次少卿造访,还是小的给少卿牵的马,少卿还记得不?我家主人今日在芙蓉池边摆了席,可巧看见少卿也来了,就说斗胆请少卿一起过去坐坐,观赏歌舞,尝点南方加急送来的新鲜蔬果。不知少卿可否赏光?工部的涂员外也在,也说好久不见少卿了,期望能聚聚。”
卫承一愣,然后便道,“今日是与同僚一起出游,怕是不大方便,便不叨扰了。”
小侍忙说,“不打紧不打紧,若是这位郎君愿意赏光,便和少卿一起过来才是。我家主人最敬佩大理寺的人,若是有幸结交,自是再好不过。”他一边说还一边比划着,倒显得讨好得太过急切。
狄仁杰微微挑起眉毛。看同僚如此卫承便说,“怀英不要介怀,下人不会说话而已。陶君是遵纪守法之人,并没有别的意思。他是个富商,曾几次被人讹诈诬陷,皆赖京兆府与大理寺秉公裁决,这才幸免于难,于是他对京城法职官吏一直颇多敬仰。我在长安县任职时便与他相识,也算是半个熟人。如何?可要去尝尝陶家的酒席?”
“那便打扰了。”
往芙蓉池边去的路上狄仁杰说,“虽然来京城不久,却也听说过京城首富陶猗之名,不知少卿的友人是否正是他?”
“便是了。不过他家族清贵,祖父有七品散官勋爵,本人也算得上知书达理;虽道是个好玩乐的人,但终究不同于一般草莽炫富之辈。”
果然,这京城首富看上去三十四五风华正茂的样子,身高六尺有余,将周围所有人都压了过去,猿背蜂腰,剑眉星目,倒真是一表人才。天气还不算很暖和,但他却只穿了一身看不出质地的深青色单层襕衫,虽绝不同于普通庶民的粗布衣服,却也不会遭人指责逾越。同坐在席上的工部员外郎涂子光亦与卫承相识,便是到京城不久的狄仁杰也因公事见过,一轮见礼之后大家倒也言笑融洽。
这陶猗果然不同于一般的富商,并不追求表面的奢华,却又处处看得见富贵。席上的器具乍一眼望去都旧得紧,但仔细看便见全是镶金带银,但大约是有些年头了,虽然保养得好,却也不是铮亮铮亮的。端上来的吃食没有太多大鱼大肉,却有新鲜的江南莼菜,极嫩的新笋,和烤得金黄的鹌鹑。陪席的胡姬算不上多艳丽,但演奏的是几乎无人见过的大秦上古双管箫,叫人大开眼界。席间陶猗还几次提起资助寺庙与济贫之事,确实炫富是炫得恰到好处。
席间闲谈,不知怎的话题说到并州。陶猗便转向狄仁杰好奇地问道,“听闻狄丞在并州任职多年,不知天皇天后当年巡游并州大宴百官的时候狄丞是不是在那?可有幸去吃了天子家的酒?”
“那倒没有,”狄仁杰笑着应道,“彼时我尚在汴州,不曾有幸赶上。”
“不过狄丞到底在哪里许多年,可否说些当地趣闻来听听?”
狄仁杰便捡了两三件无关痛痒的名人轶事道来。这些故事大约也就不是官场上的人听来才觉新奇,涂子光和卫承都是无甚了了的神情。陶猗似乎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评论赞好。故事说完陶猗叹了许久,又是敬了一轮酒,这才似乎猛地想起来什么似得问道,“对了啊,狄丞,听说并州产铜,有许多大铜矿,好赚得紧,挖铜的老板一个个钱布天下,不知是也不是?”
狄任杰一愣,只觉得这问题问得有些古怪,便应道,“确实听闻并州产铜,但是这些铜矿利润几何,商家们又能赚得多少,这怕是行内人才懂的事情。”
“这并州街头巷尾不知道有没有这方面的传闻说法?”陶猗又是追问了一句。
“便是有,至少未曾传到我耳中,”狄仁杰一笑,顿了半拍后似乎略有所指地添了一句,“连过手的案子中也并未见过什么有关铜矿的事情;若是有,当不能随意言及,不过既然没有,倒可以直说了。”
陶猗忙是告罪,一边作揖一边说道,“哎哟,是我不好,你看这话一说起来就暴露本性想取点生意经了。狄丞海涵,海涵。”
卫承便说,“曾记得允也提过祖辈曾在陈隋年间经营过铜矿,难不成是想重操祖业?”
“咦?”陶猗奇道,“我曾与少卿提过祖辈铜矿之事?”
“自是提过。前年年末在崇仁坊的酒楼偶遇,一起喝了一杯,是那时候允也说起的。”
陶猗一脸敬佩地说道,“少卿这记性,在下佩服!”
卫承笑了起来,指着身边同僚说,“当着怀英的面夸我的记性,这不是取笑人么?他可是真正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数年前的卷宗都能直接默写出来!我的记性,这连比我家的小姑娘都还不如,更不用说和怀英比。”
陶猗亦是惊道,“狄丞竟还有这般本事!”
狄仁杰少不得谦虚一番。众人谈笑风声之间,这一段话便这么过去了,其中的深意却不知诸人各自读懂了多少。
那日晚上,卫承难得地在三更便收拾了卷宗吹熄了书房的蜡烛;平日里忙碌不断,他偶尔也会在休沐日里懒怠一些,少看几个案子。本准备直接回房睡下,却发现早有人站在书房外的庭院下静静地候着他。那人黑衣黑带,漆黑的斗篷还有漆黑的面具,立在月光下犹如鬼魅,不是名震江湖的蝠王却又是谁?卫承却只是微微一愣,然后便问,“是不是我那日提的长兴坊大火有了什么线索?”
“不是,那件事我没有亲自查,我在忙别的,”蝠王说得十分简单,衬着低沉的嗓音,甚至显得有些失礼。顿了一顿,他又添道,“不过长兴坊的火有人在忙,并且和我在追查的事情很可能也有关系。这几日你小心些。”
“哦?那场大火当真是冲着大理寺来的?还是有他事?”
“我不确定具体是为了什么人又或者什么事,只有些似是而非的怀疑。但应该是冲着大理寺而来不假,甚至根本便是大理寺中的人有问题。总之你千万小心。若是看到我的人出现在大理寺,莫要和他们过不去。”
“你这话岂有此理,”卫承不悦道,“市井小民三教九流的琐碎事朝廷管不过来,你若是愿意帮忙我自是承你的情;但大理寺国之重地岂容你随便进出,朝廷命官更轮不到你来纠察。”
“我当然知道大理寺乃国之重地,”蝠王说,“所以你们谁都不能有个三长两短。若是看见我的人出没,那也是为了不给歹徒可乘之机,并无他意。”
卫承转过身去,无可奈何地揉了揉额头,说,“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难不成在你眼里朝廷的兵马侍卫就这般无用?大理寺的能人远比你想象的多,就像今日……”他又转回身去的时候就看见蝠王已经消失了,仍然是在他话说了半句的时候。
罢了,不说也罢,卫承叹了口气。
相知相识都快要十年了,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就好像卫承永远不会问蝠王的面具下究竟是谁,甚至不会去揣测,哪怕是在他们关系最紧张的时候也未曾戳破那层窗纸,而蝠王也懂得卫承的知而不知,什么也不会多说。
卫承是官,蝠王是侠;卫承在朝,蝠王在野;卫承是天子手中的尚方宝剑,而天子剑下,江湖大侠和江湖大盗本来也没什么区别。他们的交际大约便只能像太阳和月亮在清晨短暂的交汇一般,永远消失在说了一半的句子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