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一章 ...
-
旧痕
第二十一章
1
太阳还没完全落下去,月儿已升上东方,浅浅谈谈的一小条白牙儿,仿佛谁的长指甲,在天上掐了个印子。
秦仲恺从医院出来,没上轿车,打发了司机,打算自己走回家。
他心里挺烦躁,全因为白儒进了医院。刚刚,他正是去看白儒了。同时,他那个所谓的老婆,白美凤,也病在床上了。他没把白美凤生病的事告诉白儒和白夫人,害怕这老两口子听到这消息,会真得死掉。至于白儒住院的事,他也没跟白美凤说,他害怕白美凤病得更重。
白儒和白美凤,这两个人,他都得瞒着。他希望他们好起来,他还得指望着白家人呢!指望着万洋货运行。
白儒因何住院,他也听白夫人说了,全因为柳三宝捅了白儒几刀。为此,他直恨上了柳三宝,简直希望对方被判死刑才痛快!
幸亏白儒还活着,否则,他的全部打算都白费了!
一想到柳三宝,他又忆起自己的亲弟弟。秦仲卿的脸,只在他脑子里晃过一个影儿,转瞬即逝。他不能原谅辱篾了祖宗的人,他的一切辛苦,都是为了祖宗,而那个亲弟弟,却险些把他所做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他抬起头,隔着模糊的镜片,见天上飞着几只风筝。大概因为天近暮色,风筝越飞越低,最后,终于都没了踪迹。
……好比风筝,飞上天,坠在地,还不是由着牵它的细线?可它哪里知道,细线之外还有一双手,即使脱离了细线、双手,风筝还要由风来决定它的命运……他忽然忆起两年前,那家古董店老板的一番话,心里没来由地冲动,于是叫辆洋车,赶去了那家古董铺子。可惜铺子老板换了人,他不由得沮丧起来。
月亮完全升起来了,晶黄晶黄。月光从没这么亮过,秦仲恺却看也不愿多看它一眼,揣着满怀的郁闷,匆匆赶回了秦府。
2
一九三二年七月的一个傍晚,秦仲卿从杂货铺下了班。
他今天才发工钱,打算到柯林去买几个面包,不为他自己,而是为了穆子夜。
前阵子,柳家稍稍安定下来,柳三宝又开始了整日界往穆子夜家跑的功课。跑了没三天,这两个月,他又突然不见了,没对穆子夜说什么,只是一下子就不来了,而穆子夜也没再碰见过他。
没多久,苏玉搬了出去。穆子夜对此没多说,秦仲卿却问了她原因。她说她住这儿太碍事。
苏玉不清楚穆子夜跟柳三宝的关系,但明白秦仲卿的心思。她刚回北平那会儿,是秦仲卿帮了她,为这,她念他的好儿。在她看来,离开穆子夜家,就是帮了秦仲卿。她在夜总会附近租了间房,房东是个寡妇。寡妇带着个孩子,再抓不着嚼谷,才把空出来的房租给了苏玉这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柳三宝不再来,苏玉又走了,穆子夜家的小院子忽然冷清下来,一时叫人不适应。
穆子夜依旧每天去说戏。他从不多说什么,只是最近越发地忧虑了。秦仲卿看得明白—— 一定为着柳三宝。
秦仲卿觉得,他心里那一点点梦,正离自己越来越远,他自己竟只有无和奈何的份儿。即便如此,他也要半眯着眼,让眼底留下一条缝隙,叫阳光射进来,射入眼底,照在心里,映下一小片蓝,把那一小片蓝假装成梦境。他也越发忧虑了,是穆子夜想着柳三宝的缘故。
他忧虑,不希望柳三宝再来找穆子夜。他觉得,如果柳三宝能就此与穆子夜渐行渐远,他便有希望了,即使那希望很渺茫,可他不怕,因他有一辈子的时间。现在,他是自由的,他脱离了秦家,没谁能管住他。这么一想,他便不再忧虑,反高兴起来。
他知道穆子夜从没吃过西餐,便决定让对方尝尝柯林的面包,那味道能叫人忘记烦恼,如果有可能,他甚至还将叫穆子夜尝尝那里的咖啡,让穆子夜不再忧虑。
他匆匆赶去柯林,却没买到面包,只买了五个包子。
柯林的德国面包,一个要两块钱,他的薪水只有一块,连个巡警都不如。掏尽身上所有可以装钱的地方,总共凑了一块八,还跟店里人颇费一番唇舌,人家终不肯卖他。他已不再是秦二少爷,臊红了脸,只得在路边买包子。
盯着柯林熟悉的装潢,他觉得自己已不属于那个世界,完全走进了另一个梦境。他觉得自己真够窝囊的,可他还是愿意,愿意在这窝囊的梦里活着!这个梦,也愿意包容他。
他捧紧那五个包子,仿佛它们是什么宝贝。回到青石板胡同的住处,穆子夜还没回来,他把包子仔细地放到桌子上。这会儿,有人敲响了院子门。他以为穆子夜回来了,赶紧跑去开门,却不是穆子夜,是个卖报纸的小孩儿。
小孩儿交给他一封信,他给了小孩儿两毛钱,回到屋子里,仔细看信封,知道是冯仁寄来的,随手把信放到了包子旁边。直到穆子夜回来,待穆子夜挂起白纸罩子灯笼,他先把信交给穆子夜,穆子夜谢着接了。他又把包子交给穆子夜,穆子夜却说已经吃过饭。他有点尴尬,没说什么,只把包子收过。
冯仁在信里对穆子夜说,他去古北口投了军,还提起两年前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老婆找人给穆子夜家门上砸斧子的事,不知怎的,忽然想忆起这事了,越想越觉蹊跷。
当时,冯仁的老婆找人拿斧子凿了穆子夜的家门,这事冯仁知道,可后来,跟踪穆子夜的瘦削男人,又是谁呢?
冯仁突然想起这件事,越想越不对劲儿,急匆匆写了封信给穆子夜,叫他多多小心。
穆子夜也觉得古怪,但毕竟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果冯仁不提,他早忘了。此刻,冯仁叫他多加小心,他也只笑了笑,觉得冯大哥真是多虑。他把信拆开放在桌子上,回里屋去写回信。
秦仲卿过来,偷偷读了那信,对穆子夜当时被人跟踪的事,他也很在意。他问穆子夜,穆子夜只淡淡跟他说了说,没有深入的意思。他却很挂心,把当日被那几个人撞了的事情告诉了穆子夜。穆子夜略惊愕一会子,倒没说什么。
秦仲卿见他不再言语,也没多提一个字。
转眼过了阴历九月初五,柳三宝还是始终没露一面。
这几个月来,秦仲卿不敢在穆子夜面前提起柳三宝。不过,他看得出,穆子夜越来越忧郁,甚至不大出门了。他想不出好的法子叫穆子夜往开了想,事实上,他真希望世上有孟婆汤,那么,他便可骗着穆子夜喝了它,叫穆子夜忘去前世今生,更忘了柳三宝,只想着他,只想着他!
眼看穆子夜因柳三宝的缘故,全没了精神,秦仲卿就感觉辛酸。为着穆子夜,他无论如何也得找一趟柳三宝,辗转想了好几天,心里虽然还恨着柳三宝,可为穆子夜打算,为了穆子夜,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豁出去了!
他背着穆子夜去柳宅,决定去问一问柳三宝负心的原因,然而柳宅早已人去楼空。他问了住在柳宅看房子的人。人家告诉他:柳家吃了官司,为了这,把洋房抵出去了。
他又问什么官司。人家说,是柳大少爷杀了人,那人虽没死,可不依不饶地,硬要柳家偿命!柳大少爷也被拘起来了。
秦仲卿打听到柳三宝被拘的地方,从柳宅里出来,转去了北平监狱。
监狱里,白天跟黑夜没有区别,无论白天,还是黑暗,都没有明亮的光。
柳三宝一见秦仲卿来,两只眼睛都湿了,不待秦仲卿说什么,柳三宝就向他询问穆子夜的近况。
本来,秦仲卿打算质问柳三宝,而得知儿时朋友进了监,他竟慌起来,此刻一见到柳三宝的样子,他完全恨不起来了,也湿了眼睛。他全说了,把一切关于穆子夜的,一切知道的,都说给柳三宝了。
他们说了一会子话,柳三宝求秦仲卿,别把他在监牢里的事儿跟穆子夜说。他还跟秦仲卿说,等出去了,自己要亲自告诉穆子夜。秦仲卿答应了,问柳三宝究竟怎么回事?柳三宝告诉他,他杀了白儒。
柳三宝跟白美凤关系不错,但因为穆子夜的缘故,他也恨白儒,却决没有杀人的念头。有时候,他跟穆子夜说要去杀了白儒,那不过是他讲的笑话。他跟穆子夜,谁都不当真。只有一回,他问穆子夜:只要白儒死,是不是?他稍稍动了心,可一念及跟穆子夜的将来,还是放弃了。
唯有一件事,白儒把柳三宝逼红了眼。不,不只白儒逼他,还有柳家所有人,柳老爷、柳太太、柳姨太太、柳姑奶奶们……以及一些他不认识的人。不过,元凶还是白儒。
三个多月前,不知怎的,白儒知道了穆子夜跟柳三宝的关系,还把这事儿告诉给柳老爷知道了。
柳老爷拿穆子夜这外人没办法,却还可以管住自己的儿子。他没打折柳三宝的腿,只给他说了门亲,是一门上海的亲事。成亲之前,他绝不许柳三宝踏出家门。为此,柳老爷叫人把家里窗户全都钉死,把家门把牢。柳老爷还决定,柳三宝的亲事,一定要到上海去办,往后,就叫柳三宝跟儿媳,还有柳家上下,一起在上海定居。
先前还好说,现在,柳家败落了。为了仅存的名声,柳老爷下了死心叫儿子跟那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断绝关系——柳老爷还要靠着名声,东山再起。柳老爷甚至后悔,当初对儿子的宽松管教。
柳三宝知道,他不去找穆子夜,穆子夜绝不会跑到柳宅来找他。他了解穆子夜,其看上去很是傲慢,心里竟满是自卑。这自卑的源头,全要算到白儒头上!白儒险些要了穆子夜的命,害穆子夜坏了嗓子!
柳三宝只想着要跟穆子夜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也想跟穆子夜去南方,可眼下,竟要娶个不相识的女人!五四运动早过了十几年,他竟要娶个不相识的女人!他甚至都没机会去见穆子夜一面!他想逃,插翅难飞。他看透了,他这辈子就要完了!而一切不幸的源头,还得溯到白儒身上。他更恨白儒了。
关在家里的这段日子,柳三宝想了许多事。他恨白儒,始终不明白,白儒是怎么知道他跟穆子夜的关系的?他忘记了十年前偷听到的对话内容,可还记得两年前,穆子夜无缘无故被人跟踪的事。
穆子夜被人打伤后,柳三宝问起原因。穆子夜怕三宝又要多心,没敢说冯仁老婆干的,只说是些不认识的人。柳三宝问他:“在这之前,就没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他便把被人跟踪的事说了。柳三宝怪他,说他总拿自己当儿戏,平白地叫人挂心!
柳三宝一直认为,穆子夜被打、门上钉斧子,都是跟踪穆子夜的陌生人干的。
被关起来的几天,柳三宝细细想了一番,不由得恍然大悟。他明白了,当初跟踪穆子夜的陌生人,该是白儒派来的,因为穆子夜跟白儒有仇,不管什么原因,白儒一定不会等着穆子夜来报仇,所以先找人打探穆子夜的住处跟日常动向,后来派人砸了斧子,又打了穆子夜。这个推断漏洞百出,但在柳三宝看来,事情仿佛就是这般。此时此刻,他因不能出门而急得火烧眉毛,心里烦躁得越厉害,哪里还顾得许多?他便死认定了这个结论。
那天,柳老爷邀白儒到家里。
柳三宝闻听白儒来了,嗵嗵嗵跑下楼来。他要见一见这仇人,打算殴白儒一顿出气,可念起自己跟穆子夜的凄楚境况,他全没了理智,抄起水果刀,捅进了白儒身体里。
秦仲卿听后,愣了半晌,有些个同情柳三宝了,忍住悲腔对他道:“能出来么?几时出来?”这时候,他是真心地盼着对方能好起来。
柳三宝笑道:“我爹跟我姐他们,正跟人疏通呢,还不清楚,应该没事的,你放心!放心!”
“可你杀了人!”
“……可惜他没死……”
说完这句,两人都沉默了。
白儒没死,他只受了重伤。
又说了没一会儿,探监时间到了,秦仲卿不得不离开。临走时,柳三宝一再嘱咐他:“千万别叫子夜知道这事儿,千万别……”他还没说完,秦仲卿就被带出了出去。他也只好坐回牢房的墙根里,自己嘟囔着:“……子夜他要是知道了,一定要去找那帮人玩儿命,他要是有个好歹,等我出去了.......我、我该怎么办?”他把脑袋深深埋进了胳膊里。
柳三宝出了这样的事,他老子给他说的那门上海的亲事,自然也跟着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