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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 2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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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内,柳风骨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山庄剑庐附近,悉心指导工人重置风箱和铸剑台,以及改进淬火手法。他本领既高,为人又耐心谦和,没多久就令那些工匠心悦诚服,打从心里尊敬崇拜。叶家上下更是对这位贵客欢迎至极,因为只要柳五爷在身边,主人的脾性明显就会好很多。
闲暇时分,有些山庄弟子也会大着胆子前来求教武学。柳风骨见叶孟秋并无反对的意思,便也欣然指点一二。虽然只是稍许点拨,但吞吴刀的能耐及眼光又岂是常人可比,名师几句话切中要点,抵得过旁人自行苦练数年。借此机会,他也稍微研究了下叶氏武学。虽说重剑尚未铸成,但叶孟秋已开始尝试将两式剑法进行融合,重剑招式对于臂力和腰力要求极高,年少弟子们内劲尚不到位,只能先靠苦练外功打下基础,因此最近练习中反而是打熬气力的内容居多。
这段日子可说是柳风骨过得最为惬意轻松的时间,如果没有那些碍眼的盯梢。神策军的监视时紧时松,但碍于名声大义,终究不敢太过分。那些隐元会的探子则是神出鬼没,弄得山庄众人毫无察觉,自己虽清楚他们的来意,却又不能吐露半句实情。每日呆在这种氛围下,着实令人心烦。
得想办法暂时避开他们……柳风骨正在沉思间,听得耳畔有人高兴道:“五爷您看,剑已成了!”
说话的是个叫做叶名礼的少年,是这群工匠的领头之一。此刻他正与另一人抬着一柄黑沉沉的重剑,一脸期待地等着柳风骨最后点评。这是重整高炉之后的第一柄试验品,历经数道工序,每个人都付出了不少汗水。若是可行,这重剑铸造之法就算定下,以后流水产出轻而易举。
柳风骨右手握住剑柄抬起,只觉得手腕有些沉甸甸的。他内心暗赞,自己这等修为之人,初次举起都有点费劲,更不必说旁人。两侧无锋,大巧不工,以此重武配合强力杀招,何愁不能令敌人闻风丧胆?想到此处,对叶孟秋的聪明才智更是佩服,也无怪他会被九天相中,叶家在他手中,今后必能发扬光大。
检查完毕,他把剑还给叶名礼,笑着点了点头。众人见状一阵欢呼。
“你家庄主呢?”柳风骨四处看看,不见叶孟秋的身影。前几日除了必要处理的庄务,对方都会跟他一起泡在这里,怎么都舍不得走开。今日乃是剑成之日,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期待才是。
“庄主被刺史大人邀去赴宴了,想来再有一会儿就回来。”
柳风骨看看日头,距离正午已过去两个时辰。
“我去歇息片刻,等他回来告知我一声。”他说罢往庄院内走去,才进门就看到楼前停着马车,家丁正小心搀扶主人下来。
“你不是吧?”柳风骨走近,眉头不禁皱起:“病才好就敢喝成这样?”
叶孟秋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你以为我想……”他顺势靠在柳风骨肩上,神情甚是难受:“有些场面不应付不行……”酒量大概是他唯一的短板,有些商场对手明着干不过,只能趁这类机会下手作弄。
“幸亏今天有梅兄帮忙挡着……”不然又是被折腾到不省人事的节奏。
柳风骨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问:“梅兄是谁?”
“嗯……就住在旁边啊……他家的温泉可有名……”回答的那个已经开始语无伦次,要不是男人抱着腰,整个人就已滑到地上了。
叶泊秋站在旁边一脸尴尬:“少爷,您还是先去歇息吧。”
“不用!我还撑得住……”叶孟秋使劲甩头,表示自己还醒着,“那把剑呢?我要去看……”他摇摇晃晃站直想往前走,被柳风骨一把拖回来。
“剑又不会跑,等你清醒了再看也一样。”他习惯性哄人道:“现在先进去睡觉。”
“不想睡……”前两天生病躺得太久,人都要发霉了,“吹会儿风就好……陪我去花树下面坐吧。”
凉风习习,粉色花瓣落英缤纷,四周暗香浮动。叶孟秋枕在柳风骨膝头闭目养神,或许是刚才喝下的解酒茶起了作用,烦恶感逐渐消退,眉头也舒展开来。
柳风骨轻轻抚摸他的发辫,见他脸色虽然好转,但仍掩不住疲劳和憔悴,心头不禁一阵疼惜。
“你拼得太狠了。偶尔也停下来,让自己歇歇。”
叶孟秋轻声叹息:“不拼怎么行……又怎么可能停得下来……”从他弃文从武那天开始,就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江湖上高手如林,门派根基深厚者众,若想在其中脱颖而出,势必要付出多几倍的努力。更何况,他求的不仅仅是个人屹立不倒,而是整个家族扬名立万,百世传承。
他只能不停往前,方才对得起自己的抉择,对得起那些跟随和相信他的人们。
柳风骨了解那话中未语的惆怅,一家之主的责任,又岂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自己好歹还有几位兄长帮扶祖业,而叶孟秋只有孤身一人。
“等剑庐改造完,你是不是也快走了?”叶孟秋低声问道。
柳风骨手指微微一颤,故作平静道:“我来的时候也不短了,家里总要回去看看,接下来可能还要去西域一趟。”他忽然想起曾经在沙漠绿洲中所见的花树,倒与眼前这棵有异曲同工之妙。
“那你还会……再来吗?”他睁开眼睛。
“只要你想,我可以随时来。就怕庄主嫌弃有人白吃白住,不让在下进门。”
叶孟秋急道:“我怎么可能嫌弃你?”说完才觉得这话太过直白,见对方眼神中颇有促狭的笑意,不由得脸上微红。
“要是计较这些,当初就该把你一脚踢下船。”他别过脸哼了一声。
柳风骨闻言大笑,想起两人初识的情景。
“不过,还真是想再去看一次呢……西域黄沙的场景……”叶孟秋眼光放远,自言自语道。
“你去过?”柳风骨有些意外,他以为他的活动范围不会超出中原。
“小时跟家里商队去过一次,那时兄长还在世……” 大漠沙如金海,燕山月似银钩,与家乡的秀丽明艳不同,那是种苍凉而寂寥的美。以意境而言,或许更符合男儿志在四方,豪情万壮的心情。
柳风骨见他满是怀念和向往,忽然说道:“等将来一切尘埃落定,我带你再去看一次。”
叶孟秋喜道:“此话当真?”猛然坐起身来,想要与对方击掌为誓。大约是头还有点晕的缘故,他身形晃了几晃,有件饰物从腰畔滑落。
“君子一言,”柳风骨在他掌心轻轻一拍,捡起那件东西,“这个是……埙?”看外形是陶土烧成,两侧雕有精致纹饰,似是年深月久的古玩。
“嗯,就是那次去西域时,当地的回纥族长所赠。”叶孟秋接过陶埙把玩,“她的孙女在送亲路上被马贼劫走,幸亏兄长路过相救。见我们不要财帛答谢,就以这只伯氏埙相送。”
“族长亡夫是位汉人才子,这埙是被他从中原带去。当年……”他忽然顿住。
柳风骨正听得有趣,不明白他为何住口。刚要发问,却见叶孟秋缓缓站起,背对自己走到树下。
伯氏吹埙,仲氏吹箎,埙箎合奏,乐音和谐。当年,汉家青年在神树下邂逅异族少女,一曲埙乐,缘定三生。
这只埙,是定情信物,只会对许下真心之人吹奏。
青年闭眼,指尖微颤按入乐孔,唇边旋律流泄。
柳风骨心神大震,不由得站直倾听,耳中尽是苍凉妙音。恍惚中仿佛置身西风黄沙之间,驼铃声声穿梭漠海,明月寒星,茫茫中天地归一。
奉命抱剑前来的叶泊秋也不由得止步聆听,沉浸其中呆呆出神。
一阵清风拂过,漫天花雨间,乌发金衫的年轻背影若隐若现。柳风骨没有想到,他对这座山庄的印象,将永远定格在此刻。在未来的数十年间,这场景会无数次的在梦中闪现,甜美的幻音过后,是无尽的痛苦。
叶泊秋同样没想到,直到自己变成剑庐旁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没听到他的主人再吹响这只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