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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相逢不若离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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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英格兰,丈夫就有权力掌握妻子的财产。
      ————————柏列欧
      养育孩子,时间过得快,转眼维提克五十岁,都内的各种庆典持续月余,各地欢欣更不必说,宫内大臣需营造新的宫殿来放置各处送来的礼物,造新宫的材料竟也来自各地的奉献。甚至议会也对皇帝陛下致敬,他们提出赠以新的封号,维提克却不想要这种类似“公务员三十年奖章”的东西。皇帝想要假期,至少能带孩子们去度假,然而总有处理不完的意外,议会在这时候居然宣布解散。他想杀死首相侯爵,后者已控制议会长达两届,虽然在各方平衡的方面做得好,仍没有达到随意支配各个政党的强势,首相侯爵认为时机大于皇帝的好恶,议会改选、重组政府都在新闻头条连续报道各地如何庆祝皇帝寿辰的时期内完成。
      尤安之所以留意这次议会改选,因为赞特被任命为农林大臣,不仅仅是领受公职,也真正进入权力中心,和掌膳大臣的工作完全是两回事。赞特时年三十有三,近百年来没有如此年轻而担任内阁大臣之职的记录,首相侯爵低调地表达意料之外的欣喜,然而他又说看重人的能力而非年龄,才是该成为传统的东西。很难相信首相侯爵全无所图,但他其实无须刻意讨好巴特里雷家,当年进入议会的巴特里雷家议员有三人,连同之前数十年的议员一样,对经营自己产业的兴趣大于改造国家。巴特里雷家传统上就是九龙家中对政治欠缺兴趣的一派,因此赞特的任职被认为是家族变异的开端,至少原本他们也不会公开表示支持裴家。
      赞特支持首相侯爵,但这不是他受命为大臣的原因,维提克一向不很喜欢他,现在似乎态度缓和,竟然不反对赞特的任命。尤安感觉男人们在进行某种阴谋,不过没有确实的证据,等到巴兰科家的利夫大人成为海军大臣,她若是再没丝毫怀疑,那便是愚蠢了。阔别数年,利夫和玛莉欧终于要定居帝都。生产于后宫的双胞胎公子已经十一岁,有着与众不同的清新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和性格,既是魅力也是麻烦的根源。维提克选中他们入宫来做小古兰夫的侍从,孩子们倒还不如母亲们来得高兴。玛莉欧已经生了五个孩子,却还保持纯洁的性情,对尤安的情谊仍如分开时那么真挚,她毫不怀疑小古兰夫会成为未来的皇帝。
      尤安热情迎接玛莉欧,婉转地向她请教男人们的秘密,玛莉欧耐心倾听,适当烦恼了一阵,终于回答说不过是些很自然的事,然后她盛赞小公主的美丽,说这女孩日后一定会令很多男人心碎。尤安很遗憾时间令人改变,她们都不再是以前的自己。
      既然有了生疏的感觉,想要再很亲密就不太容易,告别的时候彼此都感到遗憾,然而没有挽回的方法。这一刻真希望从未有过亲密的情谊,对赞特的感情也是如此,想过无数种可能,最后竟然在毫无知觉的情形下变成了陌生人,连一点解释的机会都没有,想起来实在不甘心,然而同样无法挽回,也不真的能挽回什么,到如今就算流下意义不明的眼泪,也只是如此而已。那是第一次想着赞特想得心都痛了,于是尤安发现原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更在乎他些。
      面对现实则是另一回事,未来皇帝的母亲不需要友谊,但需建立势力,以前她只要在宫廷中保持影响,现在却要考虑世代交替时的种种可能。明华夫伯爵向来是站在她这边的,他要她考虑“如有万一”时会发生的事,最初她拒绝考虑维提克会死亡,伯爵继续提醒她小古兰夫还太年幼,如果没有足够支持,根本无法维持统治,她还是拒绝去想维提克会死,她和他生活太久,久得产生太多依赖,她害怕改变,此刻只有孩子自然成长这一种改变方式能令人接受,然而那该是多久之后?她拒绝回答,给出确切时间像是策划谋杀,她表现得如此排斥,谈话根本进行不下去。
      在内心动摇之际,收到贵兰写来的第二封信,距离之前一封信差不多过了五年,实在出乎意料之外。贵兰请求见尤安一面,她快死了,因她衰弱及有信仰,所以不能远行,但她会等尤安直到死亡到来。语句简短而内容惊悚,正是贵兰一向的风格,尤安犹豫要不要去,她丢不开孩子们,又不确定贵兰是否又在做戏。而那边,维提克哈哈大笑着跑来说收到贵兰的信,内容和给尤安的差不多,但他显然不信贵兰。
      “她非要这样时常闹出点事,好让我们记得她吗?”维提克的语气完全不像是对待自己曾经的情妇,以及长女的母亲。“她竟然说希望能把女儿也一起带进坟墓,这是一个母亲能说的话吗?”
      尤安决定去看贵兰,至少为了那孩子,她要仔细观察,如果贵兰不适合教育孩子,她会带那孩子回来。她看着维提克,他变得严肃,但没有想要承担责任的坚毅表情,于是她叹息,她们不该太苛责贵兰,“我去见她,不管情况是不是有那么糟,我要先确定那里是否适合一个女大公长大。”
      维提克和之前任何一次一样不希望尤安离开,但也没有努力阻止她。小昝华还不理解分离,她在父亲的臂弯里,一边吮手指一边发出咕咕唧唧的声音,圆溜溜的眼睛一直看着父亲严肃的脸,大概好奇他为何这么沉默。在他们身边的小古兰夫对母亲的旅行充满惊恐,这是自出生后第一次长时间离开母亲,他忍耐到最后一刻,终于哭泣着抱住母亲,要她发誓一定按时回来。
      尤安哭着答应了儿子的要求。她继续向外走,突然间身后传来维提克的声音,“你必须停下来,夫人。”
      “什么?”
      维提克过来狠狠抓住她亲吻,小昝华被夹在父母之间,以为是一种新游戏,发出咯咯的笑声,“你忘了和我告别。”
      尤安一直哭到看不到白麒麟塔为止,她好希望跟随的侍从不是叶尔金,他能冷淡地看所有感人场面,而无任何正常人类该有的表现。但等她恢复理智,又觉得叶尔金的冷淡不可多得。
      旅途顺利,嘉卡纳建筑精致而气氛沉静,倒是贵兰的生活让人吃了一惊,贵兰母女没有住在大公府第,而是继续住在教团中。那种宗教的气氛并不令人心情平静,至少尤安没有,她甚至怀疑深刻信仰是否就是导致精神脆弱的根源,能够享受正常人类生活的人才是幸福的,对于这一点她突然间非常确信。她没有立刻见到贵兰,贵兰的女儿出来拜见她。
      女孩虽然只有五岁,却有着属于教团所特有的安稳性格,她不太白皙,眼神也不动人,始终表情严肃,因此谈不上可爱,唯一称得上美丽的只有金棕色长发,大概从出生就没剪过,如今几乎和身体一样长。她似乎只畏惧神,因此就算知道尤安的身份,也还是既非傲慢又非无知地开口说既然大家都是为神所庇护才能得到安定生活的人,那么她不需要被称为“女大公”,她愿意被人叫“莎莎”。
      “感谢你接受我母亲的召唤前来,侯爵夫人。”
      尤安急于见到贵兰,因此暂不理会小女孩的无礼,她有点后悔,莎莎不像是个正常的孩子,但那孩子至少自信而骄傲,是寄人篱下的孩子所缺少的性格。“她的状况真的如她所说的那么糟糕吗?陛下对此充满怀疑,毕竟她还那么年轻。”
      “是罪恶感使她自我毁灭。”莎莎的回答很冷酷,“恐怕她只有死去才能赎罪。”
      尤安很高兴在这时候有人进来通知自己可以去见贵兰了。
      最初的会面令人印象深刻,尤安不喜欢莎莎,从小女孩的身上可以看到贵兰、维提克甚至友礼,但并非全是那三人令人喜爱的一面,她有维提克的骄傲,贵兰的自我,以及友礼的偏执,因此不可爱,那种自以为超脱凡人的眼神使得她既不像个五岁小孩,也不像是未来能管理经营嘉卡纳的人。最初的印象持续了一生,正如莎莎也不喜欢尤安,她将这女人看作带给母亲不幸的恶鸟,正是这种观点使得她的人生也充满不快。
      贵兰确实要死了,尤安惊讶但不感到悲哀,贵兰衰老得很严重,几乎找不到昔日美艳绝伦的影子,唯有神情平静安详,即使面对尤安,她也能露出真诚微笑了。她用虚弱但清晰的声音请尤安到她身边去。她不要叶尔金为她继续生命,她安详地等待死亡到来,然而本质上她还是狡猾的坏女人。
      “姐姐,你愿意原谅我了吗?”
      尤安哭了,人之常情,不能忍受生命流逝,“不,有些事是不能指望被原谅的,比如年纪轻轻就死在姐姐之前。”
      “我必须赎罪,为了那些我自以为是的爱。”贵兰的笑容宛如最初见面般纯洁,“我伤害了你,到现在我终于明白,我可以爱你,但不能因为爱你而阻止其他人爱你,阻止别人给你幸福。”
      尤安深深叹息,她不能免俗,要在将死之人面前表现美德,“我是幸福的。”
      “不是真正的幸福。”贵兰摇头,干燥的长发披散下来,覆住她同样干枯的手臂,“虽然我没资格这样说,你应该更努力些争取幸福。”
      “你应该好好休息。”尤安终于有一丝悲哀,贵兰的人生充满冒险,结果因此葬送了父母、未婚夫和丈夫,现在轮到她自己了。
      贵兰挣扎着求尤安别走,她继续忏悔,直到尤安明确表示受不了任何形式的宗教狂热,才总算开始说真正担忧的事,她不要莎莎的监护权落到某个男人手上,比如柯里安亲王。尽管人们并不认为莎莎有可能继承到皇位,但她确实是第六顺位的继承人。友礼去世得突然,没有留下相应的授权文件,以保证莎莎的监护权完全属于贵兰,现在她也要死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保证女儿平安长大。贵兰坚信亲王和维提克都不会善待莎莎,他们会将她改造成一个失去信仰的女人。她哀求地看着尤安,然而尤安无法承诺,虽然佑恩是莎莎的伯父,但是监护权多半会交给皇帝,因为莎莎是嘉卡纳女大公,而皇帝通常会掌握有产业的贵族少女,以保护她们可能被凶猛亲戚夺去的财产,这是惯例,然而尤安突然间了解维提克深刻的用心,他会用尽办法保证继承权不受威胁,更会掌握所有属于他的人和物。
      “我会尽力不要将孩子交给亲王。”这是尤安能力所限,“但是你该知道,什么人也不能代替你,为了孩子,你应该努力活下去。”
      贵兰疲倦地摇头,落寞的微笑,眼神中毫无光芒,那神情很像是多年前的邑可,她丧失活下去的动力。“我厌倦了,一切,尝试太多并不全是好事。”
      这是贵兰说过最有道理的一句话。然后她说要原谅父亲,虽然看来他败给欲望,但他有权利不想寂寞而死,花钱买一个年轻女人来陪伴他度过余生并没有错,错的是他不给将懦弱的性格遗传给她。她不希望莎莎走上相同的道路,然而此刻她承认教团也不是养育孩子的理想场所。她希望莎莎自信坚强,而非古板偏执,至于她自己,信仰真是残忍,指出的最后救赎之道却是死亡。
      “姐姐,我不要一个人寂寞地死去。”贵兰哭着哀求,尤安不能拒绝她。
      “你不会,你有莎莎,快些好起来,很快你便会看到莎莎长大,也许你能成为大家长。”
      安慰的话一文不值,只能令人的良心好过些。贵兰之死拖了太长时间,维提克持续不断派遣信使来要她回宫,他甚至不愿顺便问候一下贵兰的病情。相比他的漠不关心,莎莎的态度更令人心寒,她用宗教虔信者的淡然态度看待世事,说自己不会太哀伤,任何人的死都是神明意志,即使是她亲爱的母亲,她对贵兰似乎没有深厚的感情,只是按照教长请求守候在贵兰身边,她也对母亲拖延的末期感到厌烦,因为影响了她有规律的日常生活。
      最让尤安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母女俩不交谈,即使是在贵兰想要和女儿说话的时候,莎莎也拒绝与母亲交流,贵兰忍受了女儿的疏远,在意识近乎恍惚的时候才说受不了莎莎蔑视而又难以摆脱的无奈态度,对于母亲的指责,莎莎毫无反应,然而尤安确定她看不起贵兰。她自然也看不起尤安,不过不敢太过放肆,因为贵兰在昏迷中不断发出哀求,小女孩子很清楚尤安能决定自己的未来,所以尽管说得漂亮,还是不能对此无动于衷。对于莎莎虚伪的虔诚,尤安气愤不已,在她看来,任何信仰都不能教人藐视亲生母亲。
      可惜尤安无法立刻改变莎莎,只能看着贵兰怀着诸多遗憾死去,终于到了那一天,在最后的时间里贵兰没有一刻清醒,即使睁大双眼也看不到近在咫尺的尤安,她用女童的声音呼唤死去亲人的名字,“妈妈……爸爸……邑可……等我……”声音更加柔和,“请不要丢下我……姐姐,不要丢下我……”
      贵兰断续的呼唤持续到黎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莎莎忍耐着没有睡去,但多半不是为了感情,只是因为教长要求她这么做。
      “神殿巫女和祭司会在天明时分来迎接贵兰夫人,作为她最亲的亲人,您有守候她至最后一刻的使命。”
      尤安怀疑若天明时分贵兰没死,莎莎会亲手把母亲送进神殿的停灵间。
      小女孩表情严肃、阴沉、坚毅、不可理喻。
      贵兰仿佛在突然间停止呼吸,她闭上眼睛,最后的呼吸声很沉重,像是被卡住了,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等她下一个动作,久久地,没有任何变化,尤安有一刻什么都想不到,麻木地看着叶尔金去为贵兰作检查,其他人似乎也只能如此反应。
      “她已经去了。”叶尔金宣布。
      尤安只感到天还未亮。
      那么年轻、奢侈、任性、轻浮、愚蠢、自怜、无责任、不忠诚、性向混乱、爱作戏多过思考的贵兰竟然死了?!
      接受事实的仆人们开始静默地为死人做各种准备,情景及气氛与当年修格去世时没有太大差别,甚至尤安自己也在重复当年的失神状态。
      莎莎开始哭,“她没有叫我!一次也没有!还有父亲!她一次也没有叫我的父亲!”哭声和指责声同样尖锐,“她是骗子!大骗子!她该被投入炼狱!她忘了我们!神啊!她甚至不肯告诉我,究竟谁才是我真正的父亲!为什么我的母亲是这坏女人!!”
      “带这个孩子出去。”尤安听到自己冰冷的声音,仆人们都看着她,教团里的人也看着她,但她只看到死去的贵兰宛如安详沉睡的样子,“我希望安静送别贵兰表妹。”
      过了很长时间,尤安终于再次和贵兰独处,甚至叶尔金也出去了,在那死一般的静谧中,尤安为贵兰流下眼泪,面对死者安详解脱的脸,说不出任何责备的话,她想自己恐怕已经原谅了贵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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