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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五章 ...
简檀跪在御书房门外,抬头望着天,正是午时,阳光正烈,也不甚很冷。
从西疆而至京城,已然入了初冬,简檀一边跪着一边就一片片看院中梧桐叶子落下,数到两百五十八,一人迎面走来,芝兰玉树的人,笑眯眯地打招呼:“哎哟,檀堂弟啊,这一两年的没个信儿,十哥哥我可真挺想你的,都没人陪我喝个茶看个戏。”
简檀瞥他一眼,“看你唱么?”
简玉华顿时有些挂不住,不过他笑笑忍了下去,“简檀,我就说一次,你眼前的处境可不好,朝廷也不如当年的形势,我还是那句话,我欣赏你。以前我说着你可能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太子还在,我不过是区区皇子,可如今不一样,这个朝堂一半以上臣服于我,我还是跟你说那句话,你跟我的话,我不会亏待你。”
这两年朝廷翻天覆地,如今形势卓家灭了,简裕啸已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从前的太子也在那场叛乱中兵败自杀,所有的势力党争归于这个曾经的太子信赖的弟弟十皇子简玉华,又加上这两年的运营,朝堂势力早已压过六皇子,不少人认为,皇上老了,下一位继承者可不就是这人?
很明显简檀并不是这一个,不过介于初到这新朝堂,他还是不想把脸皮拉得太过,“我没心思整这些夺嫡之争,恐怕对你帮助不大。”
简玉华却不那么想,吃一堑长一智,当年简檀也是这么不温不火,让人以为有那么些可能也不愿对他下狠手,可事实证明这就是个装着羊羔的大尾巴狼,一不留神就给你狠狠来一口再也翻不了身,太子的覆辙,他可不愿去重蹈。
“哎,你说当年鸣翠楼的花茶好不好喝啊?我可是万分遗憾,最后关头那火也起得蹊跷……”话还没说话,简玉华就成功地看到简檀脸上神色冷了下来,于是又低声道:“多日不见,简檀你似乎又长漂亮了些,我挺喜欢的,你看你现在那么难,不如从了我吧?我知道你想报仇,来日我登了大统,你想怎样就怎样报仇,如何?”
简檀深吸一口气,“我刚吃了午饭来的。”
简玉华瞧着他。
简檀转过头去继续数树叶,“所以别恶心我,会吐的。”
简玉华怒而反笑,“好,你给我等着。”
简檀舔了舔唇,“错,是你给我等着。”
不想撕开也彻底撕开了,两个同样惯于虚伪的人终于赤裸裸地反目。
******
简玉华被气走,进了御书房,然而没多久,便又出来了,脸上神情不太好,想是有什么事进去没得到应允吧。
简檀就看着他展露一个迷人的笑容,意思是说,真别拿自己太当回事,还想着那大统之位,赶紧跪安退下洗洗睡吧。
简玉华冷冷道:“那姓宋的至少证明了,他就是得宠,据说堂弟你在西疆得罪了他,这不皇上没见到先在这跪着了,我真怕我都没机会折腾你,那姓宋的直接弄死你了。”
简檀还是还之以一笑,尽是不屑,懒得多说,又转头继续数叶子。
数到四百八十八的时候,简裕啸来了,简檀虽然是跪着,可仍然直了直腰。
简裕啸不过瞥他一眼,便进了御书房,简檀也没想跟他招呼,自从问斩之后,如无必要,两人连虚以委蛇都不会。
他又开始数落叶,数到阵风袭来,天色转阴,正懊恼一下子落叶太多他数不清的时候,一人撞了过来,扭头一看,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十五哥,这怎么跪了个人,长得可好看了。”那小孩子见了简檀连风筝也不捡了,看见那么漂亮的人就停住多看几眼。
他这么一说,简檀就知道这是谁了,二十一皇子简玉敬,算起来刚满七岁。他不喜欢小孩,只笑笑,也没功夫哄他,也懒得理他。
“哈,你笑起来真好看。”那小孩冲他善意地笑笑,听见脚步声回头叫道:“十五哥。”
简檀顺着他的目光过去,微笑着打了声招呼,“十五皇子殿下。”
简玉昕却当没听到,把小孩拉着,“一下子跑那么快做什么,风筝掉了让太监捡就是了,你要是磕了碰了那群太监宫女都担待不起。下去玩吧,我没空陪你了,见父皇去了。”
小孩撇撇嘴,目光看着简檀,还是好奇,“十五哥,那是谁啊,我从来没见过,可漂亮了怎么跪在这。”
简玉昕这才侧脸轻蔑地瞥了眼简檀,“哦,这是裕王叔的第三子,算是你堂哥,不过漂亮也没什么用,他也就剩下那张脸了。”
小孩看了几眼简檀,又看了看神情有些不耐烦的十五哥,乖乖地下去了。
简玉昕走过简檀身边的时候高傲地昂起头,不屑地走进御书房。
犹记得两年多前这十五皇子可没那么傲气,瞧着还顺眼,如今越大还越不知死活,谁给他的勇气呢。
******
简玉昕进去没多久,简裕啸便出来了,仍然是对简檀不屑一顾的无视态度,可走过简檀身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你怎么就是还不死?”
“您没死,我怎么舍得死呢?父王。”简檀笑,可一点笑意也没。
简裕啸被嘲讽的一句“父王”顿时脸色就变了,冷哼了一声,“本王可当不起你的父王。”说完转身就走。
身后响起简檀有些放肆地轻笑。
简檀又继续接着数叶子,数到一千三百七十一的时候,简玉铭也来了,瞧着他道:“这不是一手灭了卓家的简檀小王爷嘛,啧啧,立此大功一件,父皇怎么让你在这跪着呢?”
“没办法,有人编排可不就得跪着吗?六皇子你说是不是?”简檀对这六皇子只觉得他四肢发达头脑有点欠缺,其实没什么大仇,是以还是可以跟他说两句的。
可六皇子明显看他很不顺眼,冷冷一笑,“自作自受,活该你!”说完也进御书房了。
简檀叹了口气,智商不够简直也是硬伤,他本意示好,也不想交恶,可人家恨啊,恨他一手灭了卓家,六皇子主兵部,多方巴结卓辰平,多少也有些成效,捞了一些好处,可简檀一灭,六皇子内忧外患,还差点没被父皇怀疑与叛党交好,哪比得过十皇子简玉华,怎能不恨!
可这怪自己么,你白活几十岁了这么明显看不出你父皇对卓家心存忌惮,还一味地想以卓辰平为靠山帮他登大统,这不可笑么,简檀他自己七岁就看明白了皇上愁啊,智商捉急帮也帮不了你啊。
简檀这还没在心里感叹完,简玉铭就从御书房出来了,脸色也不是很愉快。
看看,差距都出来了吧,简玉华进去没多久,出来了,简玉铭进去时间更短,出来了,简裕啸进去半个多时辰,出来了,简玉昕进去那么久似乎没出来的意向,至于宋天舒,自从他进去他就跪在这,来来去去那么多人,他还是在里面,当然他简檀进都没进去过,一直跪在外面的。
简檀叶子也没心情数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期间又来了几个大臣,两年不见就是小官也升到宰相了,以前的宰相估计不知道哪种田呢。
跪了一下午,这个朝堂最又话语权的极为都见过了,从见他们待在御书房的时间长短便也能估摸个大概分量,不过这都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那么多人,似乎每一个都跟他关系不好。
所以咯,又是一个人,面对那么多敌人,一步步如履薄冰,稍有松懈,谁谁谁就来捅刀子。
“檀堂哥,你饿不饿啊?”脆生生的声音传来,简檀回过头,简玉敬在院子墙外,露出个小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简檀摇摇头,简玉敬又眨眨眼睛,“那你渴不渴啊?”
简檀又摇摇头,简玉敬嘟着嘴,“骗人,你跪了那么久,一动不动的,又没吃饭没喝水的,怎么可能不饿不渴。”
简檀就不说话了,简玉敬走了过来,“我知道了,是父皇不准你吃喝吧,那我也不能给你送吃的了。父皇为什么要罚你跪呢,是不是你也做了什么错事?”
错事吗,救了卓辰平是错事?还是从他被卓少倾诱惑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做错事?
不过这也不重要,反正想害他的人,他做什么还是会害他。
见简檀不回话,简玉敬又说道:“堂哥是不是心情不好?我被罚跪的时候也是心情不好,不过你不能这样跪着就不动不闹啊,我被罚跪我就哭不行就闹然后装个病,我母妃或者父皇也就不忍心罚我了,总有点作用的。”
简檀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地想起撒泼打滚的小珠,是不是这年岁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可他记得他小时候可没这资格,以至于从来到现在也不知道撒泼打滚该怎么来,倒是卓少倾用得熟练每次都拿来磨他。
被简檀看着,简玉敬不知怎么就伸出手,摸了摸简檀冰冷的脸,“堂哥,你长得真好看,你脸好冷啊,跪了那么久一定很冷,我去跟父皇说。”
简檀被他暖暖的小手一摸就愣了一下,随即听得他要去找父皇,连忙拉住他,叹气:“小孩子别多事,你管不了的,听话,下去玩吧,一会儿要吃饭了,别让你母妃难找。现在这年纪,什么都不用管,好好玩几年,不然再大几岁你就知道烦恼了。”
若是别人说这话,简玉敬做个鬼脸才不理,可不知道为什么,简檀说出来,他就觉得这话他真心对他说到也是对的,他该听从,又有一种压力,让他不自觉地听从不敢违逆。
于是他只好依依不舍地跟简檀告别,“那下次见到再跟堂哥玩吧,再见。”
简檀心想,我可没那个功夫,再说你这一回去跟你母妃一说起,绝对会告诉你离我远点。
******
太阳还没下去的时候就起风了,简檀还是围了个狐裘披风,可这初冬的夜里,跪在地上,仍然会很冷,他开始不停地咳嗽,心想着再这样三天一小病几天一大病地整下去,他不被害死可身体能不能活过四十岁都是个问题。
反正没人在意,而他自己也不甚在意,三十岁其实就够了,时间够他复仇了。
太阳最后一丝光芒也被黑暗吞噬,宫里早已掌起了灯,也到了晚膳时间。御书房门开了,当先是简崇宗走了出来,然后简玉昕,最后是宋天舒,出门的时候看着他笑了笑。
简檀闭上眼睛,这时间点看样子三位是去吃晚饭,他还真是小瞧了宋天舒的受宠程度,待了那么久就罢了,这会儿简崇宗带着儿子吃个晚膳不稀奇,稀奇的是宋天舒还能陪着。
难怪他这一跪就是那么久,宋天舒编排了什么罪名,凭他这受宠程度,简崇宗什么不会信一点?这局要解开,不下点苦功夫,估计难。这宋天舒跟他出了西疆,一路上就各自不买账不对付的,必定通过写文书编排了他不少罪名,秦玉还是他的人,谁知道又给他透露了什么,难怪宋天舒胜券在握一副他斗不过他的样子。
简崇宗走过他面前像没见他那么个人,简檀要是会撒泼打滚,他就去该去拉简崇宗的裤腿了,可奈何他不会啊,干脆闭上眼睛,一副咱半点不心虚半点没过错的样子。
一阵风吹过,简檀咳了两声,简崇宗脚步微微顿了顿,不过又继续走远。
简檀叹了口气,想数叶子黑得数不清,只能看着那风不知从何聚起,卷起落叶,又带起灯影,穿行消散在这宫中。
他看着南边方向,想着一个白色衣服的人,静静出神。
封寒,滚远点,不用再回来这是非之地。
我就偶尔做做好事,尽管此刻我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也不会叫你回来。
******
卓少倾跟着殷岳一路很顺利跑到南方,于殷岳而言走南闯北他也曾越过层层封锁,对于逃避追拿和缉捕,他经验丰富而老道。
这也是为什么简檀会突然愿意跟他说话,告诉他卓少倾的位置,并让他带他走,他才真正放心。
他们躲过追兵,便一路快马加鞭,是以到达南方反而比简檀到得快,而更快的是卓一奇和丁封寒。
当时他们约好,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来南方这边,一来十万大山地方好躲,二来卓少倾打过苗民的战役相对熟悉,又因为是苗民地盘,朝廷势力相对不如一些汉民之地,他们压力也小些,三来这里地处海边,卓少倾早有心把这发展一片势力积累了很多物资财富。
卓杨是不知道,卓一奇庆幸他多长了个心眼,让卓少倾不要往多人了处说,真要说到了该说的时候再说,卓杨他管着西北跟他说南方荆州之地也没意义。
卓少倾想想也是,他当时一番雄心是要做海上生意的,再说他父母对这东西都还不甚理解,也就懒得说了,所以只是卓一奇了解得最多,所以他说卓少倾活着,就有希望也有能力,他们南边这一块的人马和生意,没有人知道。
习瑶云当时被安排先来南方这边,也只是到了近南便停下,没一次性说整个的目的地,所以卓杨也透露不出什么,只是在那个地方堵人罢了。
卓少倾到了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只知道卓一奇先来了,可卓一奇不闲着,带着丁封寒一边为卓少倾谋算联络,叫人去接应他,一边自然少不了跟丁封寒独处玩乐。卓少倾待了两三天,正好习瑶云也来了消息,安全了,一两日便能到,可把他高兴坏了,他娘亲没事太好了。
于是他哪坐得住,骑着马就跟殷岳跑出去要接他娘,必须亲自看着他娘平安他才安心。他是这么想的,卓一奇也是这么想的,他知道卓少倾如今就指望习瑶云安全了,不然怎么撑得下去,所以他也带着丁封寒去亲自接了才放心。
那一日晚间可不就三人见面了吗,他们母子一见面自然先哭了一顿卓辰平尸骨无存卓家被灭的伤心事,卓少倾又把一边这几日被吓坏了哭着的小豆子哄去睡觉了,然后卓一奇就来了,跟着一阵感慨。
卓少倾抹完眼泪怎么看丁封寒就怎么睹人思人,先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丁封寒对卓少倾有些不爽,懒得鸟他,卓一奇便把丁封寒跟他说的又说了一遍,原来那日简檀让丁封寒走,丁封寒趁雨连夜出海可不是说着玩的,也是凶险,而他还不算很会划船,所以遇了风浪,跟自然抗争了一下,就昏迷不知了。
也是昏迷了十来天,醒来是户渔家,他们也是出海打渔看见飘海上的丁封寒给救了回来,丁封寒因为伤重,也养了半多年,期间听得简檀生死不知,渐渐地他也觉得简檀该死了吧,他这条命也算是简檀让的,当时便觉得他要履行诺言,既然简檀死了,他就要去帮简檀刺杀简裕啸全家报仇。
于是他也没脸找卓一奇,再说还伤重,便一边在渔村练功养伤,一边琢磨刺杀的事。又用了半年,才勉强把功夫恢复到以往八成水准,再往上也不用想了,不可能了,便叹着气告别了渔村,一路往北到了京城。丁封寒没底,觉得他九死无生,所以原本也不打算再去找卓一奇,反正他这条命也不是他的,想着早晚要死,何必再让卓一奇知道又伤心一回,不如就让他以为他已经死在那个夜里。
可刺杀简裕啸真的不容易,警戒心很强,出门都有很多侍卫,那王妃基本整日在王府,他两个儿子简钧怕死得很,也有很多保镖,而简琛更是少见,丁封寒在京城蹲了半年多,直到今年夏末的时候,只尝试地试了三次,都没成功但也给他跑脱了。丁封寒认准了目标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可他一直蹲点的过程中,发现有些不对,种种迹象表明好像是要对卓家下手了。他于是更加小心地一边打探着,一边找机会行刺,可他毕竟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不像以往有人给情报创造机会,一个人真的难。所以他尽管察觉了,只是知道可能要对卓家下手,并不知道具体的消息和时间,而等到他知道的时候,卓家死局已定,他来不及警示,只来及放下手头的刺杀,装成一个小队长,从京城过来看看能不能尽点绵薄之力,救救那个他挂念的人。
当然,卓少倾他是懒得管的,要不是卓一奇非要留着他,他早就走了。
可老天还是开眼,他没有来得太迟,还是救下了卓一奇。又知道简檀还活着,他也就放心了,至于报仇的事,简檀活着肯定是不希望他去插手,简檀自然是要亲自动手才能一解心头怨恨。
他其实想见见简檀,可拿不准简檀是个什么态度,看着连他也认为简檀是恨啊,他知道简檀那个夜里有多绝望,所以他不知道简檀是不是要灭了卓家,甚至是卓一奇,他不敢去找简檀,不想多惹风波,只想默默地救卓一奇。
救了卓一奇之后丁封寒知道了,简檀终究留了情,后来他走的时候给简檀带了封简短的书信,简单说了下别后的事,并说报仇留给你自己,而我欠你一命,你有什么吩咐,尽管下来。
而简檀回了一个字,滚。
丁封寒看了半天,他想他应该是明白简檀的意思的。
******
卓少倾看着卓一奇两人手拉着手,只能羡慕地叹了口气,卓一奇却问:“夫人,你这一路上是什么情况,几度失去联系,卓少倾担心死了。”
习瑶云便把告诉他们,才刚出了西疆,她一行人就被人围截在一个小镇,可幸好手下的人行事机灵,发现不对,连忙带着她跑了,而因为前面一站接应的人已经叛变,所以他们只好变了路线,绕着小路走。可一路上还是被人追着,好几次遇险,她带的人也就一个个少下去,最后只剩下六人,又在树林被人堵了,她都快绝望了,可又出来一行人,然后救了他们。
然后那行人说是行商,她说往南,那伙人立刻就说我们也往南,顺路一起走吧。习瑶云其实是不信他们是行商的,可那行人并没有什么恶意,倒像是特意来保护她的,于是她也就随他们一起走。路上又有零碎的追兵,倒也不足为惧了,那些人一直送他们到了这边,才借口做生意散了。可习瑶云还是能发现,他们暗中还在跟着,直到今日见她到了接应人这里,他们才散了。
于是习瑶云问:“少倾,你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吗?”
卓少倾早就听得大奇,“我也不知道啊,还能是谁派来的,我没格外叫人。”
卓一奇捏捏丁封寒的手,使了个眼神,丁封寒顿时有些领悟,默了一会儿也点点头。
习瑶云早瞧见了,问:“一奇,你是不是猜到是谁了?”
卓一奇摸了摸鼻子,“如果从知道你路线的人着手猜想,大概也只能是简檀了。”
卓少倾差点没跳起来,“你胡说八道什么,怎么可能是他,他恨不得把我娘抓起来,他都带人灭了我满门!”
习瑶云也不敢置信,沉了脸,“一路上我都听人说了,是简檀带人抄了卓府,逼死了辰平!怎么可能是他!”
卓一奇只好道:“可是知道你路线的人就我、卓少倾、侯爷、卓杨还有简檀,只能是他了。”
习瑶云皱了皱眉,“我就奇怪了,简檀怎么会知道的?你们怎么说他知道?”
卓一奇尴尬地咳了两声,瞧着卓少倾,向习瑶云动了动眉毛,意思是说夫人你问你儿子。
习瑶云扭头看着卓少倾,卓少倾只好闷声交待:“许浩就是简檀,他失忆的时候是许浩,想起来的时候就成了简檀。”
习瑶云这才恍然,又问:“可他为什么要灭我卓家,又为什么要救我?”
卓少倾拍了拍桌子,“谁说是他救的你,不可能,或许是卓杨也说不定……”
卓一奇叹了口气,“哥哥我告诉你一个坏消息,你最好承受住了,你怎么就还没发现卓家灭了那么久,可天下物流没有倒还运转如常,卓杨也没有消息说他死了,你怎么就不动动脑子,明显他是内奸,他是出卖我们所有消息的人。”
卓少倾一拍桌子站起来,“你说什么?卓杨他……”
习瑶云反而很淡定,拍了拍卓少倾的肩膀,让他坐下,“少倾,别生气,那些狼心狗肺的人只怪我们当时有眼无珠。”
“就是,当然不可能谁都像哥哥我一样好。”卓一奇嘟囔着,半晌又道:“所以说,只能是简檀了。”
“不,不可能……”卓少倾有些难以接受,反问:“如果是他,可为什么他又手握圣旨灭我满门,为什么逼死我爹,就算不是他透露的消息,可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卓一奇看着卓少倾,想起那个雨夜简檀一个人撑伞站在菊园,还有不时的咳嗽,笑了笑,“我相信简檀不是有意想灭你满门也不是他想逼死侯爷的,他有他的苦衷和理由,但他真的没你想象的那么无情。”
卓少倾怔怔看过来,卓一奇便把他逃亡的过程一一说来,细说了他在地下听到的对话,细说了简檀是如何一个人怅然站在菊园,细说了简檀有意为他挡过士兵的视线,最后笑了笑,“所以,少爷,夫人,我是不相信简檀那么无情的,他留了情,他有他的理由和苦衷。而凭良心说,更像是宋天舒策划了这一切,简檀可能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有自己的考虑,但这局不是他能解开的,就算不是他领旨而去,也会有另外的人去做这灭门惨案,而结果都不会改变。他记忆恢复得不久,是没那个能力策划的,而且好多人从京城远来,也不是他带来的。”
“不,也可能是他早就偷偷想起来了……”卓少倾按着头,有些不能接受。
丁封寒见此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卓一奇有些奇怪,连忙拉着他,奇怪地问卓少倾:“听到这些你不是应该高兴吗?怎么反而不高兴相信?”
卓少倾垂着头低低的声音传出,“灭门那夜之后的第四天晚上,我见过他,我亲口问过他,为什么做这一切,是不是恨我,他亲口默认,也没反驳,我差点就要杀了他,他也没反驳解释半句,所以我不信,我不信……”
卓一奇没想到两人还有过那么一次见面,简檀默认的话,那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丁封寒本不想跟卓少倾说话,可听不得他们这么揣测,忍不住道:“默认?反驳?你还要杀他?你是不是见面给他安排了一堆罪名,劈头盖脸地拿去质问他?”他瞬间记起那个雨夜前因为秦玉的到来,卓少倾也曾经跟简檀大吵,然后劈头盖脸先一顿指责,而简檀就懒得解释懒得反驳于是沉默,被当做默认的事,一路过来他也陪在简檀身边不短了,当时苗民叛乱时卓少倾也是这样质问问罪,这种气势汹汹只会逼得简檀反感,一句话都不想说,所以他敏感地捕捉到卓少倾的话,一下子就能脑补卓少倾咄咄逼人的情况。
卓少倾脑子很乱,没回答,可丁封寒已经知道了,冷笑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简檀是个什么样的人,简檀做什么事不会解释的你不知道吗?就算他要解释,可你那语气,迫不及待安了一堆罪名给他,真是寒心啊,什么都不清楚,就这样妄下审判,是我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你居然还想杀他?简檀那脾气更不会跟你再多说一句,而你现在还没死,真是他留情又留情了,不知好歹!”
“你知道什么啊?我跟简檀的事轮得到你管吗?你才是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那天他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吗,你知道他杀了秦玉的时候跟我说了什么吗?”卓少倾抬起头来,狠狠瞪着丁封寒大声道。
习瑶云不知道怎么插嘴光吸收话外信息就有些忙不迭,而卓一奇觉得这两人他左右为难还是沉默吧,一时间就静了下来,丁封寒冷冷盯着卓少倾,想到的是简檀回的那个滚字,他知道这其实是简檀给的温柔,正如那夜他说他不想走了,可还是为他尽力安排了活路。简檀不习惯表达感情的,也不习惯对人好,可你对他好,他知道,他会为你考虑周全,却不会说出来。
简檀回他一个滚,是给他自由,也想他忘记那夜没有什么所谓他救他,他护着简檀一路陪伴一路不离不弃,简檀回他安排一条活路。
他没忘了承诺刺杀简裕啸,而简檀回来,知道他救了卓一奇,便也不想让他跟卓一奇分开又来陪着他这个前路凶险的人。
这是简檀给他最大的好,他所求的非权力非富贵,也就是孤独半生的结束和余生有人陪伴。
可他是好了,可简檀呢,京城形势大变他是知道的,简檀回去了,而这个人呢,还在这里说这些,听着他就来火。那个晚上简檀是怎样的绝望他看在眼里,简檀对卓少倾上没上心他也看在眼里,那场兵困的前因后果他也清楚,他为简檀不值,他此刻宁肯简檀从未动过心,还是那个冷漠无情的简檀最好!
那一拳他为简檀打的,突然就打了过去,谁都没反应过来。
“我是不知道什么,可是知道简檀虽然不是好人,可也没你想的那么无情。我只知道简檀再怎么不是好人可他没有对不住你,而你对不起他!”
丁封寒丢下这句话便出去了,留下各种原因怔愣当地的三人。
卓少倾脑袋嗡嗡嗡的,突然觉得,他是不是不知道的事还很多,不知道简檀的还很多,或许他根本没了解过简檀。
******
卓少倾是不知道,因为他的缘故,都快亥时了,简檀面无表情闭着眼睛跪在御书房门口,从午时到亥时,跪碎这一地初冬飘黄的落叶,吹尽这凛冽刺骨的炎凉之风。
吃了晚膳,简玉昕走了,可宋天舒还跟着简崇宗回了御书房,也不知道两人还能说什么,简檀瞧着窗上两人的影子,换一个人早就心寒透了,可简檀心死了,也就无所谓了。
皇上身边跟了几十年的心腹王公公走出又走进,瞧着简檀孤零零地跪着是真觉得可怜,忍不住在皇上和宋天舒聊天间隙就提醒:“皇上,檀清王爷还跪在外面呢。”
简崇宗侧了侧头,似乎被提醒记起来,“叫他进来吧。”
王公公转身去了,心想这宋天舒真不是东西,皇上其实琢磨着晚膳完了叫简檀进去的,可这宋天舒就左右找事跟简崇宗说,说来说去可不就忘记了吗,不是他提醒,恐怕要得就寝了才记起来。他有些不高兴宋天舒也有原因,本来他才是心腹,可来了一个宋天舒,皇上什么事情都问他,一些本该是问他的,这可还得了,再过段时间他还不得失宠啊!
而且偏偏宋天舒有本事,会哄人,以前他觉得他是世上最了解这皇上的毕竟几十年了,如今他说这话都没什么底气,这宋天舒若不是处处那么了解摸得准脾气,哪那么可能这么受宠。
唉,这简檀啊,得罪谁不好,偏得罪宋天舒,咱家都替他担忧。
******
简檀听了王公公叫唤,想起身,可哪站得起来,又跌了下去。
王公公连忙过去扶着,“唉,可跪坏了吧?”
简檀腿一点知觉也没,摆摆手,“我缓缓。”
王公公扶他坐下,瞧他可怜又给他捏捏,“这跪了快一天了,咱家给您捏捏,不急着进去,咱家帮您跟皇上说说就是。”
“谢谢王公公。”简檀心想我瞧着那么可怜吗,这老太监以前仗着得宠哪个皇子他鸟过,如今对着他还这般和颜悦色,人家当然不是巴结,是瞧着可怜。
虽然简檀不喜欢被人同情,可他也不能见谁都翻脸,他已经跟那么多人翻脸了,这老太监既然对他没恶意,少不得以后还需仰仗他说几句话,但他也不会急着去结交,且待日后吧。
王公公给他捏了一会,简檀缓过去那会儿能站起来了,也不敢多待,由王公公扶着进了御书房,然后跪下作礼,“微臣参加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公公心头叹气,这声音喊得半点诚意都没有,语气中的不满他都听出来了,这皇上能高兴么,这简檀不应该低眉顺眼一点么。
简崇宗果然不爽,也不叫平身,只冷笑一声,“你这是半点不知错啊,简檀。”
简檀伏着头,半晌道:“何错之有,请皇上明示。”
宋天舒就坐在旁边,闻言冷笑。
“好,你抬起头来。”简崇宗一字字问,“朕问你,你跟卓少倾是什么关系?”
简檀心头一跳,便咳了起来,“……说来话长,微臣也不知道什么关系。”
“哦?”简崇宗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关系很好吧?这次让你去灭卓家满门,办事不力是不是不忍心啊?私自放跑卓少倾,又经常不见人,宋卿管不了你不能问你,可是朕能吧?你们可真行啊,一路斗得像你死我活,可好到两人一起做戏,把朕玩弄于鼓掌是不是?朕当年就奇怪了,你明明不差,可跟卓少倾一斗起来,就是输,赢也赢在无关紧要的地方。简檀你真是玩得一手好权谋啊!枉费朕当初那么信任你!”简崇宗一路列举,简檀垂头看着地板,简崇宗当他默认,越想越气,一脚踹在他身上,又是一阵咳嗽。
简檀掩唇咳完了,慢慢爬起来,冷眼看着宋天舒,“自己办事不力什么都借机往我头上推,你可真行啊。”
宋天舒侧头瞧着他,无比淡定地道:“敢问小王爷,微臣有哪句话是诬陷你?臣不过对皇上一五一十说了实话而已,至于推测啊没把握的,臣可都没乱说。”
简檀冷哼一声,“小看你了,随便几句话便把皇上往对我不利的方向带。”
宋天舒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扭头不说话,因为他知道皇上会替他说的,果然简崇宗又踹了他一脚,冷哼道:“你这态度,果然如宋卿所说。”
王公公见不妙,连忙扶起简檀,“皇上息怒啊。小王爷,您要是有什么委屈不妨慢慢道来,您跟卓少倾那贼子有什么关系引起皇上误会,你可赶紧解释清楚啊。”
简檀瞧了王公公一眼,知道他是好意,抬起头硬气地说了一句,“让他下去,臣自然会解释清楚。”
“事无不可对人言,朕信任他,你要说就说,不说你这欺君之罪勾结反贼下大理寺跟他们说去。”
简檀目光悲戚看着地板,“那你不如直接把我拉下去砍了吧,下什么大理寺,我不会说的,反正我都死过一次了,无所谓了。”
这完全是赌气的言论,王公公心头暗骂,简檀啊简檀你犯什么傻,咱这皇上是能赌气的吗?
果然简崇宗一拍桌子,怒道:“放肆!你当朕不敢吗?”
简檀抬头看了他一眼,站起来就往外走,“不劳你叫人了,我自己去,反正你信你的宋天舒,而我怎样,你也不在乎……咳咳……死,我还真的不怕,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宋天舒心头冷笑,这苦肉计演得,欠点水平吧。
简崇宗瞧着不是印象中温顺的简檀,也是又惊又怒,盯着简檀踉踉跄跄开门出去,胸腔一阵起伏似要站不住,愣是也憋不出一句话来,而王公公也是吓呆了,只好过去扶着皇帝。
简檀走了两步,红着眼回头看着简崇宗:“其实……我早就不想跪了,不过我想看看你……”
简崇宗心头一震,想听简檀把话说完,可简檀语带哽咽,说到那就扭头走了。
这让简崇宗心头百感交集,愣愣看着简檀转了个身便出了这院子,半晌才扭头对王公公说,“拦着他,让人拦着他。”
宋天舒别过脸去,不想让人看见他脸色很不好,他不懂,不懂这个苦肉计到底哪里演得好了,简崇宗居然心软了!他压根就不信简檀能会走到天牢去!不过此刻他也不敢多说什么,有挑拨之嫌。
果不一会儿,有人来报,小王爷在前面御花园落水了,现在救起来晕了过去。
简崇宗顿时就叫,“王乐,快去叫御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么冷的天,带他去暖阁。”
王公公连忙下去,简崇宗冲宋天舒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宋卿你回去吧,朕回头自己问他吧。”
宋天舒只好跪安而去,路上遇见匆忙入宫的御医,实在很想吼一句,特么的简檀你不是故意跳下去的我宋天舒跟姓!你以为你演个苦肉计就能躲过去?不解释清楚你跟卓少倾的关系你别想在朝廷站住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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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倾被打了一拳还有些接受不了,呆呆在地上坐了半天,也不理他娘和卓一奇,就跑了出去。
习瑶云再傻也觉出点味,问卓一奇:“前后事情到底怎么回事,怎么简檀什么时候跟卓少倾那么好,还装作许浩在少倾身边?”
卓一奇叹了口气,“说来就话长了,总之就是两人斗着斗着出了点感情……夫人你刚才也听见了,有个心理准备就行了,也别为难我,还是问卓少倾吧,不过我建议你现在还是别问他这些事的好。等他想好了,肯定会跟你说清楚的,而现在非常时期……”
习瑶云有些失神地坐下,卓一奇说得委婉,可她毕竟是卓少倾的娘,随便一联想也就明白了,若是原本的她有些难以接受,可这若跟卓家被灭门,丈夫尸骨无存的噩耗相比反而轻飘飘了,她只是无力地摆摆手,“我去歇息了,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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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檀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他赌赢了,躺在舒服的床上,身边的小太监宫女忙个不停,御医在替他把脉。
若是以前,他还会小心控制一下脉象,如今根本也不需要了,脉象本来就很差,他自己把着都觉得四十岁之前恐怕会油尽灯枯,当然这前提是没人害他,至于以前那二十六的言辞,他也早想好了说辞。
不用愁心,他也就任自己睡去了,他是演了一出苦肉戏不假,可这大冷天的跪了一天吹了一天的风,又落水的玩命折腾,是真的难受。
简崇宗对于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简檀也是有些无措,都没功夫计较他跟卓少倾之间让人怀疑的关系了,也是真有点关心,还来看了简檀一次,不过简檀没醒,他也就走了。
留下了王乐让他照看着,毕竟简檀这身份处境,宫里人多炎凉势力,怠慢了也是有可能的。
简檀昏昏沉沉,相似的落水,让他梦回从前的人事,也是这般冬日,还是他演戏落了水,害卓少倾冬泳游了一回护城河……
******
卓少倾出来在院子里站了半天,便跑去找殷岳,殷岳跟他一起来的,但不想打扰一家团聚是以借口出去了。
把事情前前后后跟殷岳一说,甚至坦白了他跟简檀的感情,殷岳开始吃了一惊,不过后来也就默默接受了,也不知道是因为见过世面不奇怪还是心头有愧不好说,卓少倾也不管,只问:“师父,你说,简檀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如卓一奇他们所说,他没那么无情救了我家人吗?”
殷岳叹了口气,“我不是个好师父,我知道简檀是恨我的,他本不愿意跟我说话,可那天他主动过来跟我说让我带你走。我觉得他是他心头挂念放心不下,当时你另有想法觉得他是因为恨你才选择不让你死了,你今天又跟我说这些话,我更加肯定他是挂念放心不下了。”
“简檀失忆的时候我常常反思了很多。”殷岳看着卓少倾,转身出去拿了大壶酒,给两人倒上,“既然你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想有些事情该让你知道了。那些关于简檀的过往也是我做得最错的事,原本我是不想说的,也罢,今日借着这酒,我就告诉你吧。”
卓少倾有些呆呆看着殷岳一口喝了一大碗,也不由拿起来也干了,酒入愁肠,便听了那泛着苦味的陈年旧事,他也才真正明白,当年的简檀是怎样活过来的。
殷岳便把初遇简檀,救了简檀,秦玉受伤,收简檀为徒,然后秦玉与简檀的纠葛,简檀为了拿墨冰玉伤了身体,他才为简檀找药而远赴西疆认识了卓少倾,但是他一心愧疚,所以多为简檀打算,知道卓少倾是小侯爷,又缠他得厉害,便起了点心思希望有朝一日能照拂一下简檀。
卓少倾听着听着脸上就露出愤怒的神色,酒也不喝了,而殷岳依然一碗接一碗,因为有些话,不借着酒,他说不出来。当年的事他明知道王府于简檀而言是火坑,可他因为秦玉无动于衷让简檀去找莫冰玉,若说这个也就罢了,还能勉强说简檀欠了秦玉的,可人家找了找到了,他明明答应要带他走的,又因为秦玉闹了一通便食言了。
是的,他顾念了秦玉,顾念他昏迷多年,顾念秦玉的自私,而放简檀于不顾,再又想想当年他也非少年意气,多少也想了些简檀年岁也大,带他走必然麻烦重重,或许是无穷无尽的追杀,到时候恐怕对他们三人都不好。多方权衡他也就辜负了简檀的期待,而多年后,他一步步看着简檀变得冷血无情,才恍然愧悔,心知当年他做错了。
“师父,我当年一直以为,在哪朝堂之外是有个江湖的,江湖之上侠者风范,快意恩仇不平则鸣,我向往我羡慕,所以当年我死活要拜你为师,如果当世还有一人能称侠,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您!我骨子里是有做个大侠的血的,若我不是生在那侯爷府,我想我一定要做个仗剑天涯的大侠,像你年轻时一样。”卓少倾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可是今天,你彻底破碎了我对侠的幻想。或者说近来一连串的事,我也不对这个世间至善至恶有那么自信的划分,我从前眼里的世界黑白分明,善恶有报,现在我明白,都是扯淡。”
殷岳无话可说,只能喝酒,他最喜欢的弟子是卓少倾,正是因为卓少倾有他当年的影子,向往那一人一剑惩恶扬善快慰平生的坦荡,他收下卓少倾的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所以他才在相处中越发欢喜。这世间善恶,没那么简单,要惩恶扬善,也没那么简单。
卓少倾见殷岳满脸后悔和难过,也不想再多加指责,毕竟这些年殷岳恐怕早已当做心病,日夜煎熬也不好过,伤害简檀的人那么多,他也算一个。
细细一想,他总算明白当时简檀说的,他卓少倾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秦玉跟简檀有那么大的牵扯,不知道简檀童年过得那么不幸,尽管以前能猜测一角,可也远不及事情真相。现在看来秦玉真是死不足惜,简檀定然是恨极了他,也真是可笑,这秦玉年少不懂事就算了,这么多年了还在纠缠简檀不放,还想报复,可简檀真的欠你什么了?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最后丧心病狂到拖了他整个卓家下水!
殷岳醉倒前,跟他说了最后一段话,“你以为简檀是心狠手辣之人,是,也不是。因为没朋友没亲人他会更加渴望,更加重感情,当年他就是那么渴望我这个不称职的师父,我能感觉到他满满的依赖和期望,我就是那个时候他在王府能见着唯一的光。可惜当年我错过了我还不懂……当然他是那么孤独而绝望成长起来的孩子,对一般人他心狠手辣冷漠无情……少倾,你属于前者,我虽然不配是个好师父,可我毕竟从他四岁看到现在,我相信他对你有情的,卓家之事恐怕另有隐情……你信他,少倾,好好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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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少倾带着一点酒意,走了,此时此刻他不再想那夜简檀的无情,只想卓一奇说的殷岳说的,简檀就算心狠手辣,可对他却不曾。
他忍不住,必须要个答案,就去把睡着的卓一奇拎起来,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简要跟他说了殷岳说的话,最后一脸悲痛地道:“你去问丁封寒,问他简檀那夜跟他那么说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殷岳了解以前的简檀,可丁封寒才是陪了简檀那么久性格还有点像可能最能猜出简檀意思的人!我承认我现在对他一点也了解不来,我一团浆糊想不明白,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
卓一奇翻着白眼,躺了下去骂道:“卧槽少爷你发神经能不能有个限度,现在快寅时了,后半夜了,人家丁丁早睡了,你让我现在怎么去!”
卓少倾就那么一脸悲痛阴沉地看着他。
卓一奇侧了个身要睡,卓少倾蹲在床前看着他,卓一奇心想我特么无视他无视他……
良久……
“卧槽卓少倾,算你狠,你赢了!”卓一奇翻身而起,火急火燎地披了衣服就往丁封寒房间跑。
卓少倾这才满意地站起来,跟着出去。
******
丁封寒是个杀手,很警惕的那种,所以卓一奇还在门外没敲门丁封寒就醒了,不难听出是卓一奇的脚步声,他于是起身开门,卓一奇扑进他怀里,“卧槽救命,丁丁你帮帮我。”
两人本来早就同床共枕了,不过碍着连日来的事变谁都没那个心情做那事,不过同床相互取个暖给个依靠什么的还是会有的,今日不过是因为见习瑶云,想着长辈面前他们两这事还是避避嫌,于是分开睡。
丁封寒刚没瞧见卓少倾,所以一头雾水:“怎么了?”
卓一奇于是拉他坐在床上咬牙切齿地把半个时辰前卓少倾来找他的事说了,丁封寒当即沉下脸,“他根本对不起简檀,还有什么脸来问这个事,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肯定知道对不对?”卓一奇搂着他腰,下巴在他肩膀上磨了两下,叹气道:“其实也不能那么想,卓少倾这性子跟简檀跟你们都差距太大,难免会生出矛盾,他有时候自以为是了些,好为人师喜欢评判谁,在道德上他是个好人,虽然你瞧着有烂好人的嫌疑。我跟了他那么久,连我有些地方处事做得不厚道,他都会骂的,不是一般人,他也不会骂,但是他容不得身边有人品行恶劣,也不会与小人为伍。所以他喜欢上简檀我也挺意外,估计他自己也很矛盾,实在跟他自己道德标准差太大。所以有时候他真会生气,像苗民叛乱那回,他就很生气,因为那个人是简檀,他在乎,真放心上,所以才生气啊,所以有了那事他一方面跟简檀好,一方面他也经常会跟简檀说教,而出了秦玉的事,当时我们都不了解两人的恩怨,以他苗民那次对简檀的印象,就很自然以为简檀的错。当然那次的事是他的错,他就是容易相信别人,可他真不是有意要害简檀,我作证!你理解一下他那性子了,他有错,可也不是不能原谅。”
丁封寒冷哼一声,扭头不语,卓一奇又劝,“说真的,我不是因为他是我少爷我拼命说好话。卓少倾这人吧,有毛病,会犯错,可是他是真心喜欢简檀,也不算对不起他。简檀出事之后你是不见他有多难过多自责,茶饭不思的就要找简檀,劝都劝不了,我去劝他好歹跟我说什么在他眼里,简檀出事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虽然也被算计,可他放不下,这是他的担当。找到失忆的简檀他也是真心对简檀好,那个无微不至把我都羡慕得……每一样都为简檀想好的,一点伤害都舍不得让简檀受,你能说不真情实意吗?他对简檀好的时候你也见过,那是真心放手心里面捧的,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脾气啊,他们两个的事,就算你说的卓少倾那样先不先给简檀安了罪名,让简檀心寒什么的,可你也稍微理解一下卓少倾,他毕竟遭逢巨变,连受打击,消息闭塞还真不知道叛徒是卓杨,加上简檀说过一些引他误会的话,所以他想当然就认为这些事全是简檀的手笔……咳咳,情有可原吧?”
卓一奇嘴皮子利索,还真是个好说客,丁封寒听他这条条分析来,也不得不沉默,对卓少倾没那么气了,听得卓一奇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哪那么容易,特别是他们两个差距还那么大的,当时我就不那么看好,提醒卓少倾好几回了,可他也控制不住啊,唉,既然开始了,我也不希望成为一段孽缘你说对吧?而且啊,要说相处之道,这两人还真不是那么上道,矛盾重重的,遇事就跟导火线一样爆发了。你说这事吧,卓少倾急了些劈头盖脸骂是不对,可简檀你们这种高冷的人能不能放下架子解释一下啊,又不是什么无关轻重的杂人杂事,那么大的事双方又挺重要的人,简檀见了我不解释不说话我毫无怨言,可卓少倾不一样啊对不对?两个人,沟通嘛,多大点事还不是自己找出来?你看你想想,日后我们要是吵架了,看你这样子也不会跟我吵对不对,懒得跟我吵对不对,可你一闷着,我不乐意嘴快一点,可不就出问题了?然后谁不不让步,我继续我的数落你继续你的高冷,心里想的什么谁都不肯表露心迹说个明白,久而久之不出大问题才怪。”
丁封寒斜睨着他,有种怎么说到后面是在说教我的感觉,可他又反驳不得,还真是那么个道理。卓一奇手握上他的手,“如果真要有那么一天,你我各退一步,我少说几句,跟你说点软话,你也别继续端架子摆高冷,也跟我说几句,一来二去矛盾不就解决了吗?绝对没有那么多事,你说对不对?”
提前受了警示受了教育的丁封寒反握了握卓一奇的手,“嗯。”他知道卓一奇是在乎他,这番道理说下来不仅点出了卓少倾简檀两人的事,更是警醒了他,也算是了不得这说话的本事他是拍马也及不上,只能在心里发誓,若有那么一天,肯定照着卓一奇的法子来办,他要白头到老,绝不放手。
卓一奇满意地笑了笑,“那你就可怜理解一下卓少倾呗,帮他揣摩一下简檀的心思,他这段时间够难熬了,你不说他估计睡不了觉。”
丁封寒叹了口气,点点头,“你得让他把那天的事详细说一下。”
卓一奇立刻跳起来,朝门外一喊,“卓少倾,你滚进来!”
丁封寒嘴角抽了抽,他没说是现在啊,再说不是很方便吧?可卓少倾已经迫不及待很快就进来了,虽然看着他神情有些尴尬,但是半点也不算他被打一拳的账。
算了,他要跟卓一奇好了,卓少倾总是个不能回避的人,也不算外人了。
于是他披着衣服,卓一奇捂着被窝,都坐在床上等卓少倾说话。而卓少倾见两人这架势十分尴尬,可不管如何,他知道他不能逃,硬着头皮也都得说。
******
卓少倾于是垂着头掩着面把那天的事基本说得详细,丁封寒偶有发问,他都一一回答,说完三人都一阵沉默。
半晌,还是卓少倾开口发问,其实他心里有个底,只是不想承认,“他是不是很心寒介意我那么指责他,毕竟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确实什么都不了解,而我以最恶意的心态去想他是那么一个人,我知道我错了,我对不起他,可你想什么就说吧,我只有知道我怎么错得厉害,才能明白怎样对他最好是不是?他是那么一个人,可他什么都不会跟我说,我对他的过去对他的心性只能靠推断,我以为我了解了,可是不了解,我错了。我今天一时间很难接受,可我现在承认也认错了。”
丁封寒不由动容,这话说得真情实意,纵然他不爽他,可也计较不起来了,卓少倾那样性子飞扬的人,如今低头跟他说一句话他错了。
“……我今天知道了简檀的过去,我相信如果不是近来的事,我师父永远也不可能告诉我,而简檀也不会主动说,他的过去便只会埋葬于时间里,无人知晓也无人知道他的痛。如果是那样,我不会意识到我的过错,也根本不会明白,他的感受的万一。”卓少倾抬起头,看着丁封寒眼眶红红的,“我是侯爷府飞扬跋扈的小侯爷,卓一奇最知道我的童年怎么过的,顺风顺水要什么有什么,权力富贵事业理想,亲情友情朋友遍天下,这世间估计没人比我更幸福,而仿佛另外一个极端站的是简檀,他什么都没有对不对?这世间估计也没人比简檀跟不幸。简檀总说他见过地狱,可我连恶鬼都没见过一只,哪里会相信地狱的存在。简檀说我不懂,我不以为然,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两世为人的卓少倾,除了上辈子感觉被老天戏耍,亲人逃不过生老病死,媳妇跑了之外,他也没什么大的挫折,所以他仍然很相信天理昭昭,相信世间美好。再世为人少了孩童的迷茫不懂事,他快一步用上一世的成熟实现抱负,经营完美的家庭亲情和广结朋友,他什么都有,活得太幸福,可到如今,才算真正见识了残酷与残忍,也才能理解简檀。
丁封寒看着窗外夜,黑得没见月光,今夜注定是个叙说往事的夜吗?卓一奇说得没错,卓少倾也不是那么可恨,两人之前单纯地谈谁对不起谁太肤浅,卓少倾不够了解简檀,才会犯错,他们没有信任的基础,也怨不得谁。
“简檀他应该是嫌弃你。”丁封寒轻声下了结论。
卓少倾愕然抬头。
丁封寒本惜字如金,可他今夜慢慢解释,“本来我也以为他是怨你,赌气不跟你解释,可你又那么详细一说,我猜他是嫌弃你,或者说他选择放弃你了。”
卓少倾还是愕然,连卓一奇也不明白这嫌弃或者放弃从何而说,拉了拉丁封寒的袖子,“丁丁啊,你这意思不懂啊,你说详细些。”
丁封寒沉吟了一会儿,说了一个故事。
******
“你们知道简檀是喜欢弹琴的,后来被卓少倾一说,才不弹的,可没遇见你之前,他是很爱的。一是琴,二是茶,他好像也就这点喜好了。”
“有一个琴师那个时候游历到他的封地,三十来岁,一身儒雅文士装扮,文质彬彬,是个有才学胸中有沟壑朗风皎月般的人物。那个时候我跟着简檀在外面办事回来,在城外山郊凉亭听见他弹琴,简檀一听便喜,便循着声音找了上去。简檀也是儒雅气质,芝兰玉树的那人见了也不反感,主动与他说话,简檀就跟他聊,两人说起琴曲诗词侃侃而谈,引为知音,又同好品茶,更加聊得欢,直到落日西沉,才依依不舍地分别,那人连连表示跟简檀称兄道弟,要引为莫逆之交。”
“简檀当时就说,你连我是谁什么身份都不知道,就要称兄道弟?那人只答我跟你倾盖如故,交的人,不是身份或者其他。简檀于是就亮了身份,那人哈哈一笑,真半点不介意,拍了拍简檀的肩膀,你会嫌弃我吗?”
“简檀当时只轻轻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也有些心动,一路同行回去,简檀还请他吃了饭,也聊得很开心。简檀的脸上是少见的真心的笑,我当时就想交个这样的朋友也挺好的。吃完饭分别之时,那人跟简檀约定,后天他回请简檀吃饭,他有个谱子,让简檀跟他一起知音合奏。”
“简檀当时很高兴地答应了,可一夜醒来之后,简檀就坐在院子里面发呆了很久,也没胃口吃饭。第二天简檀一早就出门去城外的小镇子办铺子的事,我忍不住提醒了他一下,他跟那人约好了是今天。可简檀冷冷看我一眼,说,没那功夫。我也不敢多问,可那一天瞎子也能看得出简檀心情不好,做事在走神。”
“过了没几天,那人居然找上简檀府里,简檀那时午后在看书小休,下人通报我有人来找,我便出去,没想到却是他。他说那天简檀失约,就算有事这么大个府上也应该有人来知会他一声,只能解释为简檀是不是瞧不上他。所以他这几日受了打击,想想就该算了,原本也不打算高攀。可他本是游历于此,明日就要走了,此去天涯海角他自己都不知道会在哪,人要找他根本也找不到。他是真的钦佩简檀才学,又跟简檀谈得一见如故引为知音的,他不想那么不明不白以免日后留下遗憾,所以腆着脸也问了人简檀的府邸,想来见见他。”
“我当时有些感动,让他等着,自己就去通报简檀。简檀听我说完愣了一会儿,我以为他要见他,可没想到他叹了口气,让我告诉那人回吧,彼此身份背景天差地别,做不得长久朋友的。简檀背过身去不再说话,我也就去回了那人。他失落又恍惚地看了好久简檀府邸的牌匾,最后叹气走了。”
“那人刚走,简檀便抱着他最爱的琴跑了出来,见门前没人便把琴塞给我,说让我赶紧去追,然后把琴送给他,并让我转告——如果你真懂我,就收下这琴,来日若有再见之时,我跟你弹那日的曲。我在街头追上他,把琴递给他,他看着那琴,自然知道绝非凡品,价值连城也不为过,据说那是把名琴,流传几百年,简檀当时费了好大劲才拿到,爱不释手的。简檀给了他最心爱的东西,可想而知分量。”
“可那人看了琴半晌,笑着塞回我怀里,只说了三个字,我不懂,转身就走了。我把琴带回去交给简檀,他摸着琴让我下去,我走之后那院子琴声连绵不断,直到日已西沉简檀吃饭了。可那之后我便见简檀把那琴束之高阁,弹琴也再没用过那把。”
“那人远去天涯,真的就再没见过,简檀甚至只知他游名,不知真名。简檀每次从外面回城,会下意识看看那个凉亭,有时候会一个人去坐坐,会去那泡茶去那弹琴。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他为什么,简檀看了我一眼,弹着他的琴,低语有些东西我不能要也不敢要。”
“那句夹在琴音里的喃喃细语我听到了,他当时打趣反问我,你们做杀手的,碰见喜欢的姑娘,是不是就只能金盆洗手了?我说差不多,他笑了笑,那就对了,心不硬,怎么拿得稳刀去杀人?我也就明白了他为什么明明在意,却不敢结交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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