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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零落同草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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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朱颜倏地抬起头,冷笑道:“你又可曾听说这世上有一种东西,叫做令君香?”
龙乞乞一愕,不是他知觉不敏,而是囚室里血腥味太重,全盖过了令君香的香气!他心知不妙,正待启动别的机关,笼内骤然爆发出一股鲸呼海啸般的强悍劲气,怒涛狂卷,星河玄阴铁精铸的牢笼转眼粉碎。龙乞乞面色惨变,果然,除了白狼山人亲传,天下间再没有这样骁勇而雄浑、并非不可一世却万夫莫能匹敌的力量!
他一脚勾起臧文祀重穴被封的身体,向那股巨力挡去,自己则不顾一切地飞身而逃。臧文祀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在那巨力下生生成了一团肉泥。贺兰别鹿怎容龙乞乞逃走,劲气一敛,漩涡似地将龙乞乞吸附过来,牢牢提在手中。龙乞乞动弹不得,仍存了半丝幻想,战栗着道:“你……你是白狼山的人……不能杀我……”
贺兰别鹿厉声道:“白狼山的规矩只说不得杀人,没说不得杀牛马猪狗,你这个样子,还算得上人么?”他真气毫不留情吐出,龙乞乞全身骨骼顿时化为齑粉,挣扎两下,身子软软地垂了下去。
贺兰别鹿抛开血肉模糊的尸体,心中一阵烦恶,他踉跄一退,侵入肌肤的剧毒趁他动了内息,已开始发作出来。尔朱颜忙扶住他,急急掏出令君香囊,倒出一半,道:“快服下。”香囊离怀,她也无法抵御那毒性,自己赶紧服了一块,余下的全喂进吕荻口中。贺兰别鹿倚着牢门,屏息聆听片刻,道:“方才铁笼落下传去了讯息,现在紫陌的人倾巢而动,就要来了。我们快走。”尔朱颜知道他对出路已成竹在胸,二话不说,抱起吕荻就跟他踏出牢房。
两人运起轻功,在深黑的大狱中飞快穿行。贺兰别鹿听声辨位,往一处土墙上敲打几下,砖块塌落现出他早已打通的暗道。暗道又与地下沟渠相连,逼仄狭窄,但一路也还顺畅,待走了约摸两刻时间,重见头顶漫天繁星,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已在建康内城清明门外。
尔朱颜背抵城墙,长长吁出一口气。贺兰别鹿道:“四姊,你累了?”尔朱颜摇头,慢慢将紧抱着吕荻的手松开了些。那个四肢俱失的人在她怀中一阵比一阵剧烈地痉挛,发出全然不似人声的喑哑嘶叫,体内仿佛有头发狂的凶兽猛力撕咬,想冲出这败絮似的皮囊。他全身累累毒疮都迸裂开来,溢出漆色的腥血,已不能仅用触目惊心形容。尔朱颜无力地道:“是蛊……发作了。”令君香解得了天下万毒,却对蛊虫巫咒一筹莫展,这“附骨之疽”又名罗织蛊,盖因用来拷问逼供,百试不爽,就是铁骨铮铮的硬汉,在它肆虐之下也只求速死。个中苦楚,自然是旁人远不能想象的。
贺兰别鹿紧攥拳头,不忍再看。尔朱颜却一把抓住他的手,急道:“快!快助他运功抵御!”贺兰别鹿见吕荻苍白如纸的面孔不知何时涨满血色,断断续续的嘶声竟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支配,有了强自按捺的意识。他骇然道:“你刚才……还给他吃了什么?”
尔朱颜头也不抬:“你给的那颗天佛醍顶丹,不是可以生死人、肉白骨么?”贺兰别鹿望着她,半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听尔朱颜道:“只延续得我一时性命,纵是十颗百颗又有什么意义?他任督二脉未损,还能重聚真气,六弟,请你一定要救他!”
贺兰别鹿目中光芒闪动,似下定某个决心。他默默在吕荻身边俯下,手掌伸出,暗中凝聚了三分内力在指尖,宛如无形利刃,要飞电一般插进吕荻的膻中大穴。
那把利刃在刺下的一瞬间被尔朱颜挥掌格开。她在城墙上一蹬,带着吕荻飞开两丈,也不顾自己的手鲜血淋漓,冷笑道:“这还是我从前那个连蚂蚁都不肯踩死的六弟?他也是你辛苦救出来的人啊!”贺兰别鹿迎上她的目光,沉声道:“我横竖开了杀戒,再多杀一人也无妨,只是四姊,你这样执著,真的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尔朱颜怒道:“笑话!我尔朱羯磨不说凡事都无愧于心,至少也有所不为,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讲这种话!”
她生性敏感,更兼以心中块垒重重,此时只觉得自尊被极大挫伤,因而口不择言。贺兰别鹿面色变了变,却也没理会她的恶语,道:“你若心怀恻隐,且真当他是你救命恩人,就该尽快给他解脱!那人说的不错,你让他喘息一刻,于他只不过多一刻的痛苦!四姊,你……你以为他这副模样,还能活得下去么?”
尔朱颜哑声截断:“不,他不会死!我发过誓,只要我在,他就绝不会死!”
贺兰别鹿逼近她的步子停下了。他眼眸明亮如星,含着审视人心的通透和刻骨悲悯:“如果他是个普通人,你还会这样坚持么?”尔朱颜身子猛地一震。她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他不是与你性命相连的人,不是这世上唯一能实现你心愿的人,你还会忍心让他毫无意义地苟延下去?他既非你刎颈之交,又非你恋人爱侣,四姊,你心在天下,难道会照顾一个身无完形的男人一辈子?他之于你,不过是重新回到过去的一级阶梯,可你走在那条道路上的每一步,都是踏着别人的地狱!”
尔朱颜深望着他,道:“你是说我一己私心,用别人生不如死的痛苦,换自己的未来?”她声音陡地扬高:“别鹿!你我同门二十余年,你当真就这样看我?”贺兰别鹿不置可否,静静地道:“你放过他罢。”星光洒在他身上,冰冷如雪。
尔朱颜抱紧吕荻,一步一步后退,她清楚以双方目前的功力相差之悬殊,自己远不能阻挡。为了一个相识不过十来天的人,真的要和二十几年的师兄弟相抗么?她到底为的是什么?黑暗中恍惚站着一个唯独自己看不透的自己,隐秘而狰狞,尽管矢口否认,可它依然存在……她的愤怒或许只为揭开这桩面目的直截,就像揭开她心底负疚最深、又因嗜血的欲望而不断舔舐着的那块伤疤。难道一切理由都是矫饰,一切坚持都是出于那未能觉察的……残忍?
她轻轻拭着吕荻头颈上的虚汗,极清晰地道:“我绝不允许一个惊世绝俗之人,如此卑微凄惨地死去。”这话是说给贺兰别鹿,也是说给那个如月亮暗面一般的自己。吕荻却似乎听见了她声音,头微微仰起,那些发自血髓的嘶喊终于组合成词,是一个他默念了千百遍的名字:“青……茗……”
尔朱颜的心就在这个名字下迸得四分五裂,隐忍了一生的泪水终于溃堤而出。她霍然对着贺兰别鹿叫道:“你有什么资格决定别人生死?你有什么资格!”一掌击出,只为发泄几分那即将把她压垮的力量,她多希望师弟反驳她、讥诮她、毫不客气地一掌还给她,告诉她所谓拯救只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谎言!
但贺兰别鹿没有还手,甚至没有闪避。
那带着她所有悲愤、怨怒、怅恨和痛苦的一掌,印在他胸膛上,就像击中一块再坚硬也会在万年风蚀中化成粉末的岩石,却没发出任何声响。贺兰别鹿低低道:“你打了我,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吧?”他注视着她,“你过去都是这样的。”
尔朱颜怔然收回手,霎时间痛哭失声,这是自小与她一同长大的六弟,为保护她舍身折臂的六弟,因她的一句话就可以赴汤蹈火的六弟!她猛地省悟自己是一个无理撒泼的姐姐,而她沉默坚忍的弟弟,则逆来顺受地担负起她的痴狂和迁怒。她失去了展翅高飞的力量,却还有余力伤害身边最亲近、最能容忍她的人!
贺兰别鹿垂下眼帘,道:“也许……我们两个都无法替人决断。”他已经开始明白一切,明白断崖上死去的那对母女和自己救出的人的关系,明白他为什么没咬舌自尽,而一直支撑到现在。他自幼修持佛法,明心见性,可现在怎样是对,怎样是错,怎样是残酷,怎样是慈悲,心中冰炭摧折,无力再想,也没有时间再想。“你先带他走吧。待我处理了后面追上来那些人,就来江边找你们。”
尔朱颜一愣,方才察觉杀气逼近,紫陌的高手自然不会善罢甘休,这么轻易就任他们遁走。她暗自佩服贺兰别鹿这种情况下仍能机警如常,同时百种滋味涌上心头,道:“……你小心。”言讫拔身而去。再多的叮咛和歉疚都只能压在心里,如夜幕垂野。抱着怀中渐渐安静下来的躯体,她感觉自己恍如无枝可依的乌鹊,前路深远,不知何处止栖。
清明门外便是东渠。过菰首桥,翻越覆舟山、钟山,折向西北再行数里,即可抵达江岸。尔朱颜不敢迟疑,全力展开轻功,走不到百步,却望见前面星辉之中,沐着一个长身颀立的人影。
那人犀带罗袍,玉冠金缨,独立于菰首桥上,迷离的星光给他秀雅容姿蒙了一层灰尘。他对尔朱颜道:“把人留下。”
尔朱颜端量着他衣束装扮,深黑瞳仁里绽出寒芒似的冷笑:“向墟烟?”那人默认。
尔朱颜稳稳后退半步,垂眼望了望吕荻:“我听说前任和现任的两位御史中丞,乃是结义金兰的至交。”向墟烟听出她语中冰霜刺骨,他眉心渲开一片隐隐的痛苦神色:“我无计可施,不得以才将他交给紫陌的人,谁知他们竟残虐至此,更想不到苏狐禅冷血绝情,眼见嫡亲师弟遭此酷刑,居然面不改色。”吕荻罪名已定,是生是死于他不再重要,倒是那八恺下落,他费尽心机也没能探问出半点,自然更不能让别人获悉。“你把他给我,故人一场,我亲自送他上路。”
尔朱颜凛然道:“好,这次是报应在天,教我除掉你这背信弃义、卖友求荣的小人。”她唰地撕去一边右衽广袖,露出深衣下的雪色胡服,用那块衣襟轻轻裹住吕荻,负在背上,声音低柔却狠绝:“先生,我为你一雪此恨。”
向墟烟面色一变,叫道:“风擘手何在!”他身边和桥尾瞬时多了七十二名青衣甲士,每人手持一张巨弩,正是那夜在山崖上一发十箭的武侯神机,镞尖森亮,齐齐对准尔朱颜。正待令下,尔朱颜的身形早已动了,她手无兵器,整个人却宛如一截出鞘务必见血的神锋,杀气展露无遗,直向他惊电般飞刺过来。
向墟烟袍袖微拂,尽管身处铁甲簇拥之中,却有再不应对就将被一举击杀的直觉。抉择只在顷刻,一旦他出手,这安排好的死士劲弩便毫无用处,两人近身缠斗,风擘手密如飞蝗的排箭固然能射杀敌人,要想不伤到主子,却是难于登天。
他仍下意识地出手了。那杀气如磁石般牵引着他,不惜一切,甚至不惜同归于尽。
尔朱颜双目赤红,拼死一扑实已倾注全力,她从未有如此强烈的决心要亲手格杀一个人,哪怕赌上性命!但名列“临川七贤”的向墟烟绝非易与之辈,袖底招法绵密无涯,在她身周展开一张恢恢巨网,似虚还实,阴柔中蕴藏了绞碎万象的锋刃——赫然是小悲回堂久负盛名的“奄忽指”。
即使不借助弩-箭,他也自信能将眼前这内功不过尔尔的人一招毙命。
尔朱颜眼前光迹缭乱,发觉已置身于凶险网罗当中,凭此刻提聚的真气,根本不足与之相抗。她也发觉自己并不吝惜一死,那么,长久以来执着不舍的却又为何?电光石火,生住异灭,心境倏然一下无限延展,宁静而浩大的雪湮没了一切,仿佛伴着佛陀说法从天而降的无数香花,曼妙难言,溘然而起,又溘然而止。
那个雪夜她养了十二年的优昙婆罗终于开了,她想邀那个佛陀般明-慧昳丽的人一同观看。那人倚槛临雪,低垂着湛蓝眼睛,以弓弦为琴弦,以刀锋为琴弓,杀伐之器淌出的竟是尺波微澜,须臾浮生。她站在大雪尽头,不知不觉听入了神,昙华便在这一恍惚间,毫无预兆地败谢。
刹那明灭。
尔朱颜的血脉中似有什么记忆顺着气息而上,她曾有一刻愿意笃信的释尊在那个夜晚对着她的枯寂花朵微笑,那朵他们注定无缘同见的优昙从此在她骨血中盛开。而此时生死之际,她只觉得灵台一点通明,吕荻的鸿钧游气、龙虎辟易拳贯注体内的刚猛内劲,以及她大劫未失的最后一分真元都被天佛醍顶丹的药力引燃。醍醐灌顶,心间一扇尘封多年的锈迹门扉訇然洞开,起空之花磅礴绽现,顷刻从她的指尖,盈满无量阿僧祇世界每一角落。
向墟烟陡然张大的双瞳似也盛不下那九死未悔的花事:“大明灭手!你是——”
大明灭手是尔朱颜十七岁时观昙所悟,自创的绝学。以羯磨为名的少女鄙弃佛法,或许是佛陀要度化她的桀骜,反而向她展示了宇宙终极的智慧。在那之前,她的身体还能感知最后一丝隐秘幽微的情-欲,尚不知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终至五阴集聚,如火炽燃;在那之后,他仍是西灝王元婴,而她只是护戎中郎将尔朱业。
那道光华再也不为早已逝去的隐秘而生,仅仅为了顶礼天下武道的极致。
一念二十息,一息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它给予目睹者的是生灭之间凝固的梦境,是至死也深留于骨殖的回忆,却如昙花萎谢,终生不复拥有。
向墟烟心神震荡,无数涟漪散开,那绝美无伦的光华洞穿了他的灵魂。这一刻他想起的是多年前初见吕荻的情景。那时的吕荻还是个高傲清狂的少年,俊逸的眉宇间却已有了孤峭痕迹,月色疏淡,红炉焙酒,他坐在一株白梅树下冥然抚箫,落梅如雪乱,寂寂飘在他玄黑衣袍上,仿佛浊黯世途中不可多得的几分洁白。
向墟烟斜倚胡床,执箸轻轻敲打瓷瓯,听那箫声道来人生辛凉,忽有种感同身受的伤怀:“天道幽远,若此生功业未就,你又将往何处去呢?”他落泊京都,虽也踌躇满志却饱受冷眼,这话更像是问给自己听。吕荻放下箫管,道:“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没什么好说的。”
向墟烟一怔,旋即大笑,他听出吕荻恬静语气下的幽幽慨叹,突然觉得这被师父逐出颍川的羁旅少年是能与自己心烛相照之人。那夜的月华梅香都只为小小驿馆中两个萍水相逢的年轻人存在,既真切又无限飘渺。他们是倏忽间就找到了彼此的惠施与庄周,自谓天地万象莫不在言语中,书策经纶,儒学黄老,清谈机辩,诗文辞章,直到言不尽意,索性抱膝长啸,笙箫相和,对坐至天明。
然而那一幕记忆,他以为早已在心底澌灭,此后也不会重现。
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少年一鸣惊人,涉足高位,也目睹了世道的险恶令他含恨身退,振衣远行。再后来,他偶然得知,自己寒士之身能进任御史中丞,完全是由于吕荻辞官前以定舆门嫡派身份所上的最后一道奏表。
——终于是豹隐岚雾,玉埋崇山,“乘桴浮于海”了么?非醴泉不饮的鹓雏长鸣而去,留下鸱枭兀自守着它的腐鼠。那时向墟烟已忘了自己心中滋味,是妒,是羡,是羞,是恨,还是某种终究不免于俗的隐隐欣喜?所有他现在看来依然荒谬莫名的芒刺在高山流水间划出一线裂痕,渐成暗暗深渊。一步错,步步错。
他背叛了唯一了解过自己的人,或许只为了斩断穷途坎坷的过去。至于会不会后悔,他不知道,命运没有留给他后悔的余地,就像那璨如梦幻的光华,瞬间在血肉中熄灭了,他的记忆,记忆里望向他的少年,倏然破碎,再也回不到相遇的开始。
向墟烟听见肺腑洞开的声音。
他清楚一生一现的光华之后是永劫寂灭,而他竟未等来这一刻。尔朱颜冷冷的语声把他拖回现实:“我原本要杀你,但现在不想了。并非碍于师训,而是以你的歹恶,死对你实在是过于慈悲。”
“大明灭手是我供奉给世上至觉者的花朵,你根本不配拥有它。”
她劲气吐处,向墟烟的经脉如冰雪见了烈日,顷刻融化,然后出手如电,将他四肢每一寸骨节都生生捏碎。向墟烟几近晕厥,已说不出一个字,只突然想再看一看吕荻的脸——在那漫长惨烈的痛苦中,吕荻曾深恨他吗?还是更恨同样薄情寡义的师兄?或许两者都不曾。他太明白他,即使遗恨天地,也不会真正地去恨一个人。
尔朱颜像拎一块破布似的拎着向墟烟,道:“你怎么不吩咐这些人齐齐放箭,将你我一同射死?”她目光凛凛扫过敢怒不敢言的众弩手,又回到被自己制住的人身上,“你还想活命么?很好。你武功尽失,肢体俱废,此后每个晴日都如烈火焚身,每个雨日都如万虫啮咬。你的日子还长得很,也好过得很,比区区一死要精彩百倍,只是这点报应,着实太便宜你了。”
她将向墟烟抛开,再不瞥他一眼,纵身投入夜色深处。七十二名风擘手立刻扣下弩机,一时流星如雨,可毕竟慢了半步,弩-箭过后但见银汉西沉,夜空荒寂得像一片满目疮痍的原野,哪里还有人迹。
尔朱颜疾奔十几里山路,拂晓时分到得江边,这才支撑不住,猛然跪倒,吐出一大口热血。大明灭手集她毕生武学之精髓,然而极耗真元,能使出那一招,她自己都觉不可思议。束发银环脱落,青丝飘散在风中,她用力呼吸了几口,扑面只闻血腥气味。
她又望见了那两座新坟。一大一小,相互依伴,被如云的芦花静拥着,似在翘首等候某个天涯未归的旅人。
尔朱颜心中一悸,没有走近,轻轻将吕荻平放在地上:“先生,不会有人追来了。”她守在他身边,用衣袖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干涸的血污。吕荻动了动,忽道:“……天要亮了么?”
蛊毒的发作已暂且平息,他神智逐渐恢复,声音虽细若游丝,在尔朱颜听来却是意料之外的清晰。她沉默片刻,道:“是,夜已过去了。”吕荻道:“我好像……做了个很长的梦一般。”尔朱颜柔声道:“会醒来的。梦再可怕,终究也只是梦。”
吕荻没再接话。他空洞无神的双眼张着,像是要竭力看清什么东西,而他似乎也真的看见了浮游于现世之上的某些景象。一直到尔朱颜以为他再度陷入昏迷时,他才开口:“青茗她们……她们还好么?”
尔朱颜胸膺间有如刀绞,眼眶却干涩得紧:“我已安顿了她们,待你将养好了,就带她们来看你。”吕荻道:“不,我这个样子……”他一时急促,不由咳嗽连连,呛出些许血沫,后面的话断断续续:“你……你告诉她,带着女儿,另找个好人。……叫她忘了我吧。”
尔朱颜不住摇头,极力压抑着语声里的痛苦:“先生,你不会死的。”她一再重复这句话,仿佛只要她肯定一遍,迢迢前路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黑暗就会淡去一分。吕荻喘息许久,又道:“我对不住你。先前答应你的,这辈子……怕是做不到了。”尔朱颜依然只有摇头,即使知道吕荻已无法看见。她已不能再为自己奢求什么,也没有理由来挽留他的生命。尽管她心底还隐约抱了一丝幻想,他服了那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只要他愿意……还是可以活下去的。
吕荻的声音已然细弱如风中蛛网:“我求你一件事。你带她们到附近来,不要说我在这里。我只想……远远地……听她们说说话……”尔朱颜自觉腔内似置鼎镬,似碾冰雪,眼睛竟依旧是干的,不知该如何应允,也不知该如何拒绝。正煎熬间,江天一线的远处传来招魂般的叫声:“吕师兄……吕师兄啊!”
尔朱颜抬起头,见岸边走来一个失魂落魄的书生,却是聂闻沧。
聂闻沧也发现了她,跌跌撞撞奔过来,一见吕荻,立刻吓得惨无人色,几欲昏厥:“师兄!你……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他伏倒在吕荻全然不成人形的身子上,放声大哭:“是我……都是我的错啊!早知道向墟烟如此心狠手辣,当初我就不该把你隐居的地方告诉他……我也没想到他竟会照着你那封荐书,模仿你的笔迹写了供状,还要陷害门主!”
尔朱颜在一旁不由长叹,看来聂闻沧当日持荐书投奔向墟烟,欲谋官职,反被其利用。此人痴心仕途名禄,稍有小利诱之,便出卖师兄,原本不足为奇。她鄙薄他无耻忘义,又念及先前引见之恩,心下茫然。聂闻沧哭了好一会儿,抱起吕荻,俯在他耳边低声道:“师兄,你死罪已定,这等奇冤怕是难有昭雪之日了!你快把八恺下落说出来,到时候寻得八器,呈献给圣上,圣上龙颜一喜,必定为你查明真相,还你清白……”吕荻惨笑道:“我根本不知道八恺在何处。”
聂闻沧愕然:“什么?!那你当时为何一口咬定……”吕荻道:“我若不这么说,早就死在他们手上……我和青茗说好,一定会活着出来见她们母女。”他气息乱了起来,仿佛自己双手还未失,还能抓紧最后的希望与支撑,“……闻沧,你见过她们么?她们……都还好么?”
聂闻沧一愣,忽然扯开喉咙放声嚎啕,又像是悲怆到极点的笑:“师兄,你不知道吗!嫂夫人和蓦之都已经长眠地下了!我刚从那边来,那可不就是她们的坟冢!”
尔朱颜大惊,她已来不及阻止聂闻沧说这些话。这一刻她清楚听见有什么无可挽回地破碎——却是在自己的心底。聂闻沧紧拥着吕荻,喃喃道:“师兄啊,你苦苦地熬过来,究竟为的是什么?”他袖中滑出一柄匕首,“我送你一程,你好生去罢!”
他的匕首猛地被击飞,手腕也被结结实实攥住。尔朱颜厉声道:“你打探八恺,就是为了再去邀功?”她早奇怪此人怎么出现在这里,这时更明白了一切,包括贺青茗曾提及的丝丝线索:“你把吕先生入狱之事通报给吕夫人,也是向墟烟的密谋,目的要引出‘同党’,好一网打尽!”聂闻沧面无血色,连连摇着另一只手道:“不,不,我……”他说不下去了,取代分辩从口里涌出的是泉流般的血,森森碧青,而同样的碧色也开始一分一分诡异地爬上他脸颊。
尔朱颜顿时心下了然,知道他是中了龙乞乞下在吕荻衣上的剧毒。很奇怪,被她唾骂过的天理,有时竟又昭昭如镜。她看着聂闻沧在地上抽搐翻滚,最后变成一具绿莹莹的尸体。纵然她怀了半分怜悯,也没有令君香可以救他一命了。
她在吕荻身边蹲下,轻唤道:“先生……”声音如发丝震颤,而吕荻脸上却再也不见痛苦和悲伤,只有平静。和初见他时一样的平静,静得令她心悸。
伸手触摸他的身体,那么的冷。她甚至以为他已经死了。
有哪具血肉之躯在罹受了这么多以后,仍愿意温暖呢?
没有死在狱中,是还抱了微末的希望。他一生从未求过他的师兄,那晚是仅有的一次。回答他的是洞彻心骨的漠然。当四肢被一节节斩下,送到距监牢一墙之隔的苏狐禅面前时,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抵死不肯签的一纸供状,也已白纸黑字地摆在那里。一旦流露出丝毫动容,就是承认与人犯有牵连,等着太子太傅的就是死罪。
“只要我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千山万水,都会来与你们相见。”
到头来只剩这个最后的、也是唯一能做到的承诺。他早已猜到结局,只是不甘一无所有,甚至抓不住这微尘中的誓言。哪怕仅凭蛛丝般的幻觉悬住一息,而为此经受的所有痛苦,自知毫无意义。
挣扎造作,终是不甘。
尔朱颜望着吕荻什么也看不见的双眼,里面是她似曾懂得、又似乎永远参不透的眼神。蛛丝断裂,只有终于等来的解脱。最残酷的生和最宁静的死,她感到一己之身在这两者面前渺若涓埃,心想有些生命浮泛在世间,对它是一种亵渎。
可她终归是白狼山的弟子,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个洁白如雪的人死去。
远远有轮毂马蹄之声,是贺兰别鹿驾着车赶来。这一回北方,或许余生都不会再踏足江南大地。耳边突然响起两个月前,自己挥鞭南下时,少女石馥珠的那句叮咛:“你还有大志未竟吧?”一滴晶莹泪水落下,渗入被血染成胭脂色的坚硬泥土,“不要死……至少等到完成心愿的那一天。”
吕荻不知是否听见了她的低喃,他的眼睛缓缓合上,也许还会睁开,也许就此合下去,再也不复从昏沉中苏醒。远方苍白的清晨透出一线红晕,江风扑面,水滨芦荻飘摇,那些纤弱无依的野草,将一番惨淡清秋最后的光艳推向天尽头去。
玉在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