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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拆的拆,盖的盖,拆拆盖盖数十载馀下所谓文物,便如孤岛一般沉没在高楼之中。
      这裡的古建筑群从高空中拍下来呈「中」字形状,南北向的窄道如同开锋的剑,生生噼开东西,就像悬针竖,剑柄为南,剑尖指北,两旁的方框完完整整、四四方方。窄道两边的院牆虽然夯得结实,可时日久矣,难免露出破绽,尽现碎石子,牆还是依旧挺立。牆头的玻璃碴子在曦阳之下,似乎微醺,秋天的空气裡蒸腾着酒精一般。
      今年的秋天不冷。
      竖在框外两端,起笔处有座桥,石板桥,没有护栏,濠沟水阻断与外界往来;收笔处有挡境一座,供有武将神位。一截屋檐吐了出来,行人需低头而过,神龛是紧贴在屋顶下,悬置半空中,不大的格局,五脏俱全,出入的门柱上各有一副名家撰联,倒有几分古意。
      蝴蝶姊的桌子就在巷内靠近挡境的一端,她也是住在这文物裡的人。头髮全白,长及耳垂,银丝烁烁,齐整贴服,戴着副细脚圆框的旧式眼镜略略发福,却还灵活。她时常说自己耳朵越来越听不到了。
      这是蝴蝶姊所有的营生,解籤的摊档。红纸上书黄字,贴于牆上,纸上书有竖排「解籤」二字,及较小的「每支两圆」四字,大字隶属,小字行楷,镌秀清丽。
      竹製籤筒没有丝毫文饰,历经岁月抛光,磨砺得黝黑锃亮;籤簿的封面比纸页新,内裡如同腌渍过头的咸菜,蔫黄干皱,爬满沟壑纹路。蝴蝶姊的手总是不停地舒展着打卷的页边,缓缓摩挲氾黄的书页,始终没有用力。
      蝴蝶姊的籤共有四十九支,四句籤文写一花,这一带都管这叫「花籤」。倒没听说师从哪门,簿从何来,有个三四分准,世间已传为七八分。
      太阳升升落落,蝴蝶姊还是蝴蝶姊。
      靠这座挡境谋生的还有楼伯,年逾古稀,却还能上能下。每日裡晃晃悠悠来,晃晃悠悠去,负责打扫也替人添香油。楼伯看蝴蝶姊发呆,没多说,自顾自打扫,之后取出钥匙开柜拿出琉璃灯和油瓶,一切妥当,正想和蝴蝶姊搭腔,生意却上了门。
      来了个女人,看上去五十出头,衣服素朴,连朵花也拈不出;双眼浮肿得厉害,气虚力疲,头髮蓬乱,倦怠憔悴,嘴中不停叨叨,喋喋不休,自语喃喃。楼伯由着她摆贡品,那女人似乎老觉得哪裡不对,不停地整理微薄的祭品,摆这弄那,横搁竖放,折腾了十来分钟。接着从怀裡取出几张纸来,写满了字的便笺,正反两面都是满的,背面透了过来,像蜘蛛网一样毛躁,抓心难受。字不如人整齐,更不不得贡品,大大小小,参差拥挤,满满当当占了一页又一页。幽怨之气冲得出来,那些微薄的贡品恐怕压也压不住。秋风一阵过,似乎要取走诉状一般。
      女人有些慌神,忙不迭用手紧紧按住纸钱,纸钱上是几封饼乾,下面就是那堆便笺。不上不下又护上护下,好像在风中颤抖,纸和秋天裡的荒野一般颜色。她两片嘴唇开翕之间不遗馀力地诅咒着素英。
      楼伯端着添香油的小壶伺候在一旁良久。女人好不容易看见了他,目光却又如前避开了。楼伯站在神龛下,那女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双手窘得不知放哪。最终只得从裤腰袋裡摸出一个透明褪色的塑胶袋,层层叠叠打开,取出卷在中间的五元钱,颤颤巍巍递了过去。
      「添……添五元钱油!……我……我都四十了!四十了!」
      「保庇弟子信女和合百年,保庇弟子赚大钱……」楼伯的词滚动播出。
      「怎麽可以?他就是有钱,才会,才会和那个娼妇在一起,怎麽可以赚大钱?」
      「保庇搅开花柳女,保庇回到妻身边。起大厝,赚有钱,夫妻恩爱千万年。信女啊,你有没有子女?」
      「就是没有,没有儿子啊!他才会去姘女人!那个贱人,贱人,见人脱裤,不要脸不知臊,鸟生狗孵,杂种……」骂起来就像数豆子,一个不落,「你说,你见过这样的人吗?我没有做过恶啊!从来没有,凭什么?凭什么是我?要是我作恶造孽,今天我不会掉眼泪,但是我没有啊……没有……没有啊!我是有泪哭到无泪……没有啊!」
      「保庇阖家平顺,大小手脚根定;保庇出入平安,好人随身边,歹人拨一边。」
      「都是他妈,要是没有他妈做我的扣,下了咒,开始就譲我们不和,让我们歹过,现在哪会……哪会……哪有这麽毒的人啊?」
      「神明保庇替你来配比。」
      「当时是他一直要,一直,要结亲戚得,不是我,不是……他交的朋友都不是人,开始说那个女人坏,现在说我,说我不会做人。他和姘头去香港,去做窝筑巢,扔我在这裡,眼睛看瞎了都看不到,看不到!」
      「信女有没有家业?」
      「没有啊!我回我厝,后头厝歹住,容不下,容不下我啊!」
      「保庇信女早建业,大厝一落接一落。」
      「你说哪有这种人啊?我没钱问圣妈,没钱。一次要几十元,没钱……」
      「叫神明保庇,好人好财气好运气,一年到尾顺顺利利……」
      各说各的,交来换去,最后那个女人捧着祭品离开了,来去都是落寞,只是走的时候腰挺了些,出了巷口,依旧驼了下去。
      头顶上的太阳是红的,像酒糟一样。
      楼伯说:「蝴蝶姊,今天不做生意啊?人来了都不招呼。」
      「她的生意,算了吧。你也行善,今天念了那么多,那可不是五元的规格。」
      「今天心情好,算了算了。」
      头上飞过一群鸽子,多半是灰黑的埋在太阳光里,好像非在自己的血裡,扑棱棱地扎进去,鸽哨的声音嗡嗡嘤嘤,像闷在一锅稠粥裡,黏腻得不行;煮开了,咕嘟咕嘟冒着大泡,焦住了锅一般。
      一张滑板匆忙从蝴蝶姊眼皮子地下窜了过去,十五六岁的愣头青,风流少年,单肩背着书包,径直往外闯。
      「嬷救,又逃学了啊?」蝴蝶姊喊了一声。
      「不要告诉阿嬷……」头也没回,一阵风出了巷子。
      「这孩子,没长进啊,从开始上学就开始逃学,没正经年过一天书。」楼伯接着说,「也不知道秀恋当时救他干嘛。」
      「你这麽说课就不对了,当年他妈觉得养不活他,要把他闷死;要不是秀恋怎么会有个人模人样得致远?况且,这个孩子将来长进着呢。」
      「长进?就他这样不送少管救偷笑了。长进?前天我看到他和一群溷溷一堆抽烟,二十不到呢。」
      「他出生没多久的时候,他阿嬷就来这抽过籤。你知道抽了什么吗?第三籤,远志。籤文讲得是『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赫隆讥谢安,不知醒心杖』。看他年少平平,调教好了,倒是出得了头的料。」
      「他不能算是『平平』吧?」
      「俗话说,宁要逆子不要憨儿,要老实还不如种棵树省心少力。」
      「你就那麽信自己的籤文?为什么不自己给自己抽一支看看?」
      「自己补碗吃豁嘴,没听说过吗?」蝴蝶姊瞥了楼伯一眼,笑言。
      「我倒看琴姊的小孙女不错,聪明得很,长得漂亮不说,二十出头,做人已经很在行了,迎来送往人情世故都打点得有模有样。」
      「看是不错,她孙女的小名叫丹丹,我给取的名字。当年琴姊和她媳妇来抽籤,抽到得是牡丹,那可是花□□丹是甲子年生的,生的极巧,『甲』应了第一,也就是王;『子』正合牡丹的别名『鼠姑』。一生富贵不在话下,只是姻缘怕是躲不过一场劫。」
      「怎么说?那么好的家境,怎么也得找个相当得。」
      「我都说了,一生富贵不在话下。籤文上有一句『遇骨针树枯』。牡丹富贵不假,怕只怕乌贼骨,以此扎之必枯——这是物性,用在人身上,就是命。」蝴蝶姊的口气永远不疾不徐,如同山涧,却始终透着股幽冷劲。秋风从她身边过,都要逊色几分。
      说话间院牆那头传来东西摔碎的声音,还有咒祖骂宗的粗话,夹杂女人的尖叫,配齐男人的巴掌,免不得看热闹的叽叽喳喳,炸开了过,传得很远。
      「像这样,就是富贵一生,也就只能算富贵。」
      「阿南打老婆是出名的狠,听说上次吃普祀的时候,他一个不高兴,扯着他老婆的头髮,一路拖到天井裡,接着就是一顿揍,有人拉打得更凶。三天两头这麽闹,阿南嫂都忍下来了。她没有找你抽过籤吗?」
      「谁?阿南嫂?都说近香烧不香,她怎么会来找我?况且都住在一处,也信不得我的籤准不准。」
      「不过阿南的孝顺也是没话说的。」
      「他可是他妈带大的,在小说也应该。」
      「你知道他爸当年是怎麽死的吗?呵呵……这恐怕就不知道了吧?」
      「我住这我不知道?你倒是说说看。」
      「听说是姘上阿南妈妈的姐妹,被阿南妈妈下毒药死的。」
      「毒死的?那还没被抓啊?净传些七十三八十四的东西。」蝴蝶姊一脸不屑,阿南爸爸不过是个旧派公子哥,免不了恶习,纨绔子弟一个,风流浪荡,惹了花柳,三十不到就死了。财产倒是留得丰厚,还有个儿子,祖德荫庇啊。
      其实阿南嫂私下找蝴蝶姊诉过苦,这寡母带大的孩子毕竟与老娘亲昵些。阿南嫂出身也算不错,只是比不得大家族气派。受了婆婆的气向丈夫诉苦,讨得自己皮肉疼;婆婆又习惯随时进出儿子房间照看前后,当媳妇的又能说什么?——这些也许只有蝴蝶姊知道。
      阿南嫂觉得对这麽一个独居老妇说出来不会失了体统;蝴蝶姊靠自己手头赚钱,不受挟他人,阿南嫂觉得放心;且蝴蝶姊平素不说是非,这样不怕被人笑。
      阿南嫂生了孩子之后,便带着儿子和丈夫分房睡,只是打总免不得。阿南的儿子只有五六岁,从不出门,天天躲在屋裡。阿南一动手,他就静静走开。这孩子和谁都不亲,眼裡有一种莫名的凌厉。
      「对了,楼伯,你说今天高兴,又什麽好事?」蝴蝶姊转了话题。
      「没什么,昨天十八家的赔款下来了,留了我一口。多少分到了点。」
      十八家是新近拆掉得又一座大厝,拆迁中的钉子大户。现如今,那儿只是一片平地,养活杂草。只是每到晚上,月光一样碜人。所谓的十八家最早是陈姓家族聚居地,经过几十年,姓陈的都互不认识了,只是分也分不出去,住又不是那麽好住,于是本家纷纷外迁。当年打仗时,这裡死过很多人,之后一度被当成临时看守所,知道荒废大半也没弄清产权是谁的。楼伯就是支撑在那裡的人,即使拆了,他不时喜欢回去转转。总觉得这样安心。
      楼伯接着说:「那么好的房子,可惜了。家大业大,一样毁尽了拆平了;宁愿围起来养蚊子也不让人住,我去看了,那在草长得和人一般高,可惜了那块地。」
      「那裡原来就不合人住,有什麽可惜的?」蝴蝶姊说。
      「怎么不合人住?我住了半辈子,安心着呢!」老人的腔调变得怪异,原本沧桑低沉,已经提高,带着愤怒,听起来有点哑。
      「听老人说,打仗时死在那裡的有好几十个,没能逃出来的,肠子都炸飞了,墙上尽是血。怨气太重了,之后住下了都不合,连猫猫狗狗的都躲着过。」
      「那是不合别人住,合我楼伯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我住了那麽久,没见过半个鬼影子。哎!现如今只分到钱,临老了连块地也没有。」楼伯叹着气,说,「要是有鬼,让他们找地产商去,这群死了没人送终得崽子。」
      「积点口德,一把年纪,当着神明,说这些话?」
      「我没有不积德,别说当着神明了,当着阎王我也这麽说。那群崽子干的是什么勾当?尽是些杀人不用刀得生意,一个个吃尽了肉还连骨带汤端!」
      蝴蝶姊突然想起了「窃国者诸侯」,不禁讪笑起来。
      天地间似乎只有这两个老人还记得天眼,没有忘掉地狱所在。
      「多少人是半哄半骗连吓带抢被弄走了地?」楼伯没有注意到蝴蝶姊,只自顾自地说。
      「你不给也没办法,那群人,哪个不是靠山大后头硬,平头百姓争什么?你们十八家算是有本事的了,只是争回来的款加起来还不知道够不够卖楼的零头?倒是那块地争气,到现在,没人敢碰,连地基都没挖。」
      「话是没错,地基没挖,可钱一直在涨,谁又担保不是放着涨价呢?赔的是比别人多,可终究这点钱换不来片瓦遮头。」
      「加上你添香油赚的,也够用了。无儿无女活菩萨,你的日子好过多了。看看英姑,儿女债背了一辈子,七八十岁一把老骨头还天天裡外忙。」
      「说到英姑,我想起她儿子,就是那个叫……叫……」
      「叫庆元,前两天还在这附近晃。」
      「对,就是庆元。那天,初一吧,我到关帝庙帮忙,看到庆元了,你知道他去干吗?」楼伯问到。
      「干嘛?总不能找关帝喝茶吧?」蝴蝶姊说,「八成商量祭品去了。」
      「你听说了?」楼伯有些吃惊。
      「人是能看的。前两天他来这裡顺走了些东西,还想讹我的钱,说是替英姑收账来的。我说英姑没有交代过,况且租金一季一清,我已经给过了。他才老大不高兴地走了。」
      「就着麽个人,好好工作不干,天天小偷小摸,散仙一个。那天在庙裡,我听他跟关老爷说,这些赏我吃吧,实在饿得不行了,接着把贡品全都拿走了。枉英姑修了这座挡境,不识字养他到这麽大。都说修桥补路无尸骸,我看英姑也就是挑肥浇榕树——白辛苦一场。这小子,在关帝爷面前乞食,一点也不脸红;还敢跑你面前抖威风摆谱,这是枉费英姑心血。」
      「说的是啊,无债走起路来才轻快。」
      「对了,今天看你恍神恍得厉害,昨晚没睡好?」
      「大概吧,应该是快死了,睁眼一看看到天亮,整晚睡不着。昨天估计三娘嫁女,在我牀顶上折腾了一夜。老不死啊,都快成精了。」蝴蝶姊有一搭没一搭——大概昨晚的梦就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梦到小时候,梦到读书,梦到大厝,梦到写字,似乎一切都回来了,似乎一下子又都走了。只是忽远忽近,一闪一闪,好像把她拽回去,她想回去,却又不敢——大概真的有「近乡情怯」一说吧——便睁着眼到天亮了。
      「你说这人也奇怪,老了老了反倒怕起小的来了。」
      「说什么话呢?这生意越来越差,求个温饱都不易,还说什么怕不怕的?」
      「你怕温饱?这两边可是恁厝!」
      「是啊,是阮厝不是我厝。我和你也就是卖墨鱼和补雨伞的。」
      「他们总不能看你一个长辈不管不顾吧?」
      「我支个摊子还得交租,亲爹妈都还轮不上,还有我什么事?况且不管不顾也不是一年半年了。我又没钱没势,也要挟不到谁半分;高兴了让我住着,不高兴赶人也不是不会。有多少人盯着我那丬护厝,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等我眼睛一闭,还不知怎么抢呢。」
      「我说,蝴蝶姊,你干嘛不乞个孩子?像你们这种大族,过继或者另抱都不是什么难事?」
      「乞个孩子?免了!受罪,亲的况且不亲,还乞呢。当年我省第一个女儿的时候,就有人叫我乞个男的,你知道老头怎么说?他说,谁乞来谁养。后来我又有了个儿子,谁知好日子不长,一个个比我先走,老头心脏病;女儿一时看不开;儿子遭人连累。三个人身体都比我好,实在不应该,怎么也没有想到啊。要不是管家婶婶看我爹的面子,把他那份分给我些,恐怕我早就不知道在哪裡了。」
      「谁都说你命硬,还真是。」
      「谁想硬谁硬,这缺德话听了也不是一次半次了。我自己养活自己,碍谁的事了?」蝴蝶姊有些生气,却依旧一字一顿,吐字清晰,「那你呢?你不是也一个人到如今?」
      「年轻的时候穷得没人要,我也乐得逍遥;现在英姑赏我一碗饭,十八家的钱总算下来了,够我给自己送终的了,何必找人来受气呢?都说刀利易折,看来不假。」
      「道理谁都会说,谁也没按道理活。」蝴蝶姊似乎有些不屑。
      「清姨,今天有事啊?」蝴蝶姊看到有人来,忙着招呼。
      「蝴蝶姊,我正要找你,又来麻烦你了。别人给我儿子指了一套房子,也不知道合不合住,我想让儿子女儿一块住,百多平方,想来抽支籤。」说话间已上完香,拿起了籤筒摇晃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一把老骨头在打架,快散了一般。
      清姨把跳出来的籤给了蝴蝶姊,是第廿五籤,兰草。蝴蝶姊打开籤簿,翻到这页,诵出四句籤文:「男子种兰花,美而不芬芳,春兰色深深,秋兰色澹澹。」蝴蝶姊顿了顿,一笑,「问住房还是问姻缘?」
      清姨笑着答道:「瞒不过你,问姻缘,儿子要订婚,女儿有人介绍,房子想一起住,看看好不好。」
      「这房子宜女不宜男,宜春生者住不合秋生者入。你女儿的婚事怕是要比儿子早成了。我要是没记错,清姨的女儿是冬天生的吧?」
      「好记性,儿子女儿都是冬天生的。那,房子呢?」
      「还是再斟酌一下的好,清姨你是什么时候生的?」
      「我?我是二月生的。」
      「那不是正合你住吗?」
      「这样行吗?」
      「写在你的名下就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不合儿孙啊!」
      「儿孙自有儿孙福。兰草也叫千金草,孩儿菊,这房子宜财宜嗣,还合你住。清姨你忙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
      「蝴蝶姊真会说话。那我再考虑考虑。听你这支好香了!」清姨取出一封红包给了蝴蝶姊,便心满意足地走了。
      蝴蝶姊见她走远,打开红包,一封五十,几天来最好的不过今天。
      「清姨出了名的抠,对你倒是大方。」楼伯半冷不热地说。
      「我的本事啊。她抠是爲了孩子,要嫁要娶,总要嫁妆聘礼,也要有处房子;这旧大厝的人气怕又要少咯。」
      隔墙一阵吵骂声,两个女人又细又尖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丽琼和莺哥,两妯娌打从进门碰头那天就没有消停过,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能掀了厝顶拆光瓦当。
      「这两个人,天生八字不合。」楼伯和蝴蝶姊循声望去,看着牆,楼伯先开了腔。
      「八字不合?钱财不合才是真的。就她们俩,都是胸口挂算盘的,不可能有度量到让对方占便宜,一个有长孙,一个嫁老幺,都说『父母疼幺子,公嬷爱长孙』,还真的一时分不出上下来。我看过一次她们吵架,吵得正凶,丽琼突然喊停,说:『我口渴,喝口水再来!』莺哥指着丽琼转过去的背影说:『濠沟没加盖,儘管跳进去喝个够!』气得丽琼喝了水出来,冲上去生生扯下莺哥一把头髮;莺哥嘴上没停,手也不閒着,撕烂了丽琼的衣服,还抓伤了她的脸。两相半天好吵,只惹来众人一顿好瞧。」
      「要说秋燕嫂已经是命最好的了,住上房,和学林从少到老,连眼都没红过。生了两儿两女,孙子也算抱得早,偏偏管不住这两个媳妇,威严不够。」
      「我倒觉得秋燕够厉害的了。两个媳妇自己不要脸,教也教不来,神仙来了还不是一样,怎么能说是她的错?你没见到这俩在秋燕面前乖得跟孙子似的,大气都不敢喘。吵归吵,闹归闹,至今还是一桌吃饭。学林的弟弟家倒是安静,可都各起炉灶,各吃各饭,连们都不串,那反倒好了吗?」
      「横竖这样脸都没了。」
      「脸面固然重要,日子也得过。别看她们凶,对外人,比别家都要抱团。况且兄弟俩知轻重,没有搅进女人事裡,依旧有商有量,还能要求怎样?」
      「话都让你说了,你说的都对,都对!」
      「别人棺材扛来哭,别人是非,别人是非。」
      回神时分,已近黄昏,夕阳西下,天空轮回到血色彼岸。远处飞来一隻塑胶风筝,丑极了,翠绿和橘红,也不知道是鸟是蝶,在那团红色裡上下沉浮,飞不远,飞不高,比关在笼子裡还惨——就像马前胡萝卜,看得到吃不上,永远。
      一群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回来了,一进门,声音似乎蒸发了一样,各自入门回家,突然就静下来了,无声无息。
      只是在这样的古厝大宅裡,向来没有秘密,哪怕再小的声音都会被蚊蝇蝼蚁听去,经由牆缝砖隙传播;有时候却又反过来,震天呐喊都会即可被吞噬,或者怎么也进不去。这是纸煳的灯笼,也是钢铸的高城。
      牆根上有棵榕树,不知何时落根,不知何时长大;屋顶上的苔藓已经枯黄了;瓦松一身铁锈,如血染的铠甲;薜荔的根被砍断又浇上硫酸还是爬满了整面墙;地震洪水没有毁掉的大厝被其保护禁锢的人一点一点蚀尽。
      老人们一个个死去,房子也没有活过来的意思,只是忠心追随故亡之主老去。
      这个「中」字已然成为孤岛;两端日益缩短,待到断头去尾,怕是抵不过一个横死的「日」。
      蝴蝶姊觉得可笑,却笑不出来。收拾了桌椅,放在一辆四轮小推车上,推进厝内,一路上玲玲琅琅,声音非常响亮,因为车把上繫着红色的几个铜铃铛。在落日的余晖里,老太太佝偻的身影却没有丝毫凄凉的况味,也嗅不到任何垂死的气息。
      蝴蝶姊应该还在想昨天的梦,想到今天能不能接下去,想明天——只是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来。明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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