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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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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点燃整个江户的火。
命运按照它预设的旋律不急不缓往下走,该来的总会来该走的不会留,朝代更替政权变换,历史的潮流推着向前,一浪拍碎一浪。最先窥见的却是隔了几个阶层的平民百姓,树从根开始腐烂,树尚未得知,人却看得透彻,只是从不作声。上头的主子姓丰臣还是德川他们一样过自己的生活,自私自保安身立命。都说兼济天下的人最后难免落得愚蠢,顾虑太多凝滞不前,不搅浑水不逆着流而上,一个个都是聪明人。
彼时江户末年,倒幕与拥幕两派明争暗斗,德川政权摇摇欲坠,时局动荡。浦贺的黑船是一只西方的手,敲开了日本锁闭两百余年的国门,是好是坏尚不可武断,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注 1 】
长门一个人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上。雨过天晴,石板上聚起一圈圈发亮的小凹凼,木屐敲着发出稳妥的声响,一如他一成不变的安宁生活。他的居所偏僻,无论是繁华或是动乱都难以触及,在人心惶惶的京都【注 2 】自守一块净土宝地,大隐隐于世,乱世。
他同往常一般从山上下来,入了城,七弯八拐走进一条小巷。噔噔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听上去人数不少。寂静的小巷里兀然出现紊乱的呼吸声,什么人窜入他的怀抱,血腥味拌着淡淡药香撞入他的鼻腔。
他拧了眉。无论眼下是什么世道,这都是一种极易惹祸上身的不祥气味。来者死死钳着他的手臂,指尖同抵在脖子上的尖锐物体一般冰凉通透。掌心里还存有一丝温软,却也早已被汗水濡湿。
长门依旧不动声色地走,凌乱的脚步声逼近了又渐行渐远,那人几乎是半偎在他胸口轻喘着气,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依稀看见一张清俊苍白的少年脸庞。脖子上的压迫感消失了,他抬手接住少年下滑的身躯,触及之处尽是不停渗出的湿黏液体。长门沉默着想有时他是否善良得太过糊涂,十来个萩藩浪人【注 3 】,没可能为难一个小孩子。少年被血染透的羽织隐隐透出原本的浅蓝,袖口与下摆醒目的山形纹边,狭长的武士佩刀,紧闭双眸,浮现出的稚气却隐忍的神色,
却让他堪堪生出不安来。
长门推开院门直入卧房,少年气息温凉亟需救治,胸口却很热,像是存着一把火,仿佛就在他不留神的时候,便要化作追寻光明的飞蛾,消匿在那历史不可溯回的悲哀的洪流中去。
…………
国家存亡系于一线,派系斗争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时候,弥彦曾经问过长门,你的理想是什么?长门正从山上采了草药回来,竹萝上露水未干,他逐一给草药分门别类,转头回答弥彦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把那些草药细致包好,托人带到城里的药铺去。
这是真心话。他不想和这纷乱的世道扯上太多的瓜葛,有这种想法的人不止他一个,避世自保,偶尔也会做些兼济天下的事情。他的处事态度就像灶头一把小火慢慢煨着,不激进,生活也如同陶罐里草药煎出的味道,温温吞吞渗进房屋各处,极其平凡的,却又与外界界限分明的和平。少年还是昏睡着,伤口止了血也敷了些药,不消时日便可痊愈。他的手不知下意识还是无意识地攥在刀柄上,侧躺着身子绷成一张弓。长门在他身边坐下,听见轻浅而均匀的呼吸声。
少年长得很漂亮,眉目如画。小巧的鼻子薄薄的双唇,乌黑的长发用发绳束在脑后,散出几绺遮在脸上。他抬手替他拂开,这会儿少年睁开眼来,他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脸色因失血而苍白,衬得目光愈发锐利如炬。
“伤得不轻,”长门扶他坐起,起身去取煎好的药,“穿着新选组队服独自一人出来晃悠,你胆子不小。”
“不过是遇到一群过街老鼠,仗着人数欺人,恶心。”少年挑了挑眉,接过长门手中的药。
“你叫什么名字?”
“新选组一番队,宇智波鼬。”【注 4 】
…………
弥彦和长门不一样,和鼬也不一样,从某方面讲他们是处在完全相对的立场。鼬是新选组,弥彦是攘夷志士,各自代表一方势力斗得不可开交。【注 5 】弥彦就住在长门家隔壁,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年幼时弥彦打架打得一身青肿,长门就备着药膏等着他,长大后药膏换成药草,淤青换成一身怵目惊心的伤疤,情谊是照旧。长门记得鲜少几个弥彦偷偷赶回来的日子,屋里常常是一室药香和暖,氤氤氲氲至天明,其实好闻。弥彦睁着眼睛听窗外雨打芭蕉,神色清明,谈起汉土一句出了名的诗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小南笑着握紧他的手,那笑容掩去了重重忧虑,只剩心上人归来的欢喜。小南是弥彦喜爱的女子,下雨天她会撑着纸伞在弥彦家门口等他,她从不过问他做的事情,她温顺且坚强。
鼬在长门家里待了好几天,所幸一直没遇上弥彦。按鼬的说法,在私斗中背部受伤,照局中法度【同注 4 】应当切腹,他并非怕死,只是当死在有价值的时候。长门说他是愚忠,他也不生气,淡淡地回应我只是选择了自己的立场,然后他又问长门,那你的立场是什么。
长门笑了笑说我没有立场,不过是个捣鼓草药的。我的药救过很多人,攘夷浪人,无辜百姓,幕府要员,现在是新选组武士。我喜欢和草药打交道甚于和人。它们不长势利眼睛,天生的济世胸怀,怕是人类也要自愧弗如。
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鼬说,他穿戴整齐坐在床沿,缓缓抽出别在腰间的刀,刀锋锐利。它的完美程度无需证明,与它的杀戮次数成正比。刀身被擦拭的很干净,但犹有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滑腻地钻入鼻腔。我们从原始的虫豸进化而来,却没有办法成为具有大智慧的草木,我们只是矛盾的人类,因矛盾而惶惑而争斗着。其实我也想过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得出的结论是,没有绝对对的,也没有绝对错的,我只能继续。他把刀插回鞘里。这是明治元年前的最后一个冬天,【同注 4 】长门在屋里点起一盘檀香,瑞脑金兽,幕府第 15 代将军德川庆喜把政权交还天皇,持续了二百余年的江户幕府统治宣告结束。烟雾缭绕里他辨不清少年面目,只听得鼬坚决的声音说,决定离开。
他说,好,我送你一程。
他送他至初次相遇的小巷里。少年穿着他浅葱色的羽织,身上有驱不去的药香。白芍茯苓当归,草本撑起的单薄的骨架子,身形纤细,拥在怀里怕也会硌着疼。长门恍惚想起一个暴雨滂沱的夜里,弥彦一身是血逃回来,小南撑着伞等在门口,远远看见他摇晃的身影,她丢下伞冲过去抱住他,任倾盆大雨浇透全身。他们在浸染着鲜血的战乱年代接受苦难的祝福与洗礼死死纠缠直至不分彼此,他们拥吻。
长门想,他当时或许并非有意默不作声,只是那场景连同雷鸣电闪一起,深深地震撼到心里去,成了专属于这个年代的绝佳隐喻——再没有比爱情更为沉重的希望了,再也没有。
做点什么吧,
做点什么吧,鼬。
他想着,然后缓缓倾下身去。少年没有拒绝,他的手在身侧蜷成一个好看的弧度。背景里深冬的第一朵樱花择错了开放的时机,顷刻被席卷的寒风碾碎吞没,只剩了一截枯木茕茕孑立。长门透过那背景往更深处望着,望见垮了大半的幕府与大势已去的德川庆喜,望见一面被送上黄泉路的诚字旗,望见穿着浅色羽织的武士在叹息,是腐朽也好没落也罢,拳拳忠心皇天后土实所共鉴,只是错了时机,错了时机。
…………
1868 年春天的鸟羽伏见,甲州胜沼,新选组背水一战,伤亡惨重,已是日薄西山奄奄一息,再无回天之力。继近藤勇被处斩,土方岁三战死,新选组作为为幕府统治画上句点的牺牲品之后,因明治维新而动荡不安的日本,终于迎来了它的江山安定,天下太平。【同注 4 】
彼时长门从山上采药归来,他在落英缤纷的小路上前行,早春的樱花染就深深浅浅的红,鼬一去再无音讯,他回到家中听见弥彦带来的这一消息,性情直率的男子连连扼腕叹息,说是这最后一战真真可歌可泣,虽说自己与新选组立场矛盾,但作为武士道的贯彻者,却是发于内心的佩服他们。长门想起自己也曾执拗地问过鼬原因,他始终做不到弥彦般豁达,鼬给他的回答是:
百年人生,瞬间光华。男儿志向,当如是而已。
他在弥彦身边点起线香,一种苦涩的气体有形而真实地涌入他的心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哪怕已是没落王朝最后的余晖,想要守护的,不过是一种精神上的执念罢了。当垆卖酒的女子曼声而歌,歌声遥遥传来,说不出的凄婉动人。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决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燃尽的线香灰一般散开去。长门坐在椅中浅浅啜着茶,雾锁重楼,历史所能看见的,终究只是雾锁重楼,其中又有几分真实几分假,却早已是无从得知。窗外暖春时至,庭树飞花,纵是晴明无雨色,
是日,小筑中药香弥散,一室草木芬芳。乱了往昔,暖了浮生。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