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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不可休思(一) ...

  •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一)
      霰雪没玩没了地跌落,像这场扑袭而来的命事,无可阻挡。不过三日,地上积雪已有几尺厚。
      秦军围城了。
      邺城里风声如哭,穿走街衢。官道上门户紧闭,稀稀落落站几个守军。
      我紧了紧袄领,从他们身边走过去。
      抬头看了看天,灰得似蒙尘,山阿处灯火放肆,隐约可见驻军以及军帐,一面画着“秦”字的军旗摇曳夜色中,耀武扬威一般。
      远远地,燕宫失了往日的神采,似被雪打得没了精气,瑟缩着要躲起来。
      “大秦王真是宅心仁厚,视天下子民如亲。”跟在我身后的丫鬟霜华微微拔高声音,半真半假地附会。
      奉承的话尽数被听去,守军的表情更臭屁了。
      呸!
      我诡谲一笑,转头对霜华开心地道:“还不走快些,你不是说老婆子要死了吗,你说她现在魂是飞天了没?”
      霜华的脸黑了,剐了我一眼,加快步子走到我前边去。
      我嘻嘻笑得更欢,掩饰心下的慌张。
      不知道皇宫里,我心挂的那个少年现在怎样?今后又会怎样?大燕国雄师百年的高旗就要倒了,是衰绖纳降还是拼死护城?
      我猜他那个皇帝老哥估计已经弃城出逃了,大燕气数将尽,他该怎么办?
      走在前面的霜华不时回头看我几眼,突然对我幸灾乐祸道:“你还想着那个高骄子呀,你到现在还有心思想他?想想你自己吧,你娘她——”她把头重重地一点,重重地道,“她都要死了呀!”
      我目光无澜看着她。
      然后置若罔闻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西市深处竹林前,伫一座不算华美却也精致的古玩店铺,青铜流苏匾上书:君思休。
      我盯着匾额想,明明是“休思君”的意思,它却偏偏不倒过来写。这个问题我想过许多次,但那个老女人从来不告诉我原因。
      古玩不过是门面,我走进去,打开一扇暗门,穿过幽室,随后出现在眼前的便是一道长廊,小池假山,梁栋精美。
      我朝西厢走去。
      阁楼前遍植桐竹,已在寒风里残败了。
      推门而入的刹那,房内便刺起尖锐的骇叫,似扯破喉咙喊出的一般,嘶哑却偏要将音调拉得极高,“你回来了!他完了,你也不过是和我一样的命——”
      她本是躺在软榻上,看见我来,便坚持半坐而起,靠着隐囊,有些气喘看着我。
      我俯视她,目光嘲笑。
      多丑陋的女人啊,她竟然是我的母亲。
      霜华嫌恶地撞我一下,上前半跪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夫人。”
      她枯容上摆一副鬼笑,只细细看我。
      我面无表情回看她。
      她似是从未正眼看过我,誓要将我刻进命里,好死了下地诅咒。盯了半晌,哂笑:“不过也就这么一张脸,我便说,就算踩了狗屎让那贵人瞧上,也能克得人家穷生煞命。”她顿一下,咯咯咯笑起来,状如疯癫:
      “你才多点大啊,就想和我斗……”
      她是我的生母。
      可她不爱我,一点也不。她恨我入骨,恨不能让我活不安生,死不超生。
      这是为什么呢。
      天底下所有的母亲,没有一个与她一样。她是有病吗,还是有病啊?!日日夜夜以折磨我为乐,不将我变成与她一样的神经病,便誓不罢手。
      我便站在榻旁,如她看着我这般回看她,眼中噙一抹暗笑。
      “夫人,我曾说过,您寿终之时,便是这君楼垣残之刻。”尽管是亲生母亲,但我从未叫过她一声娘。记得小时候,我曾扯着她的衣袖,心怯小声地问“夫人,她们都说我是您的孩子……我该叫您一声……娘?”而她长身玉立,衣袂在风中翻飞如蝶,狠狠一甩广袖,便将我整个人甩得坐到了地上。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狰狞的面目,平时就算神色并不和悦,却也没有这么可怖,她微微弯腰看着我,食指点向我的额头,恨声道:“小杂种,你若这么叫,我可要割掉你的舌头!”旋即她便又恢复了那种暗笑,眼神如同倒在寒风地里的滚水,腾着丝热气,眼底却是一片阴冷。
      这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莫大的阴影,并且使什么都还不懂的我误入歧路,以为在这世上,只有这么笑,才是最合适的。直到能辨是非的年纪,我的心性也已扭曲了,只好继续变态下去。
      她怒得拂袖想要起身,大唤了一声,登时,门外响起轻促的脚步,已踱入门来,几个新进婢子微微一福身,“夫人。”
      她已是气得气喘起来,下人们忙上前递水,一边拿鄙夷的目光睇我,一定是在想:这不成器的小蹄子又要害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满屋子的厌恶目光,如驱赶蚊虫一般朝我扇来。
      熟悉的感觉让我有些晕眩,反正这一切都是要结束了的,我开始口不择言,“你换去一批又一批有什么用?新人旧人哪怕天下人都以为是我不对有什么用?你终是要死了,这世上也无人会认得我!”
      也许是因为人多了,身畔的空气微微泛暖,我并没有多在意,说话间,一缕烟气似有若无飘来,慢慢浓郁起来,我咳嗽了一下,继续道,“我也曾说过,等你死了,这君楼,我便要拿火烧了它!”
      话音刚落,有人猛然推开房门:“着火了!”
      我回过头,门外浓烟四起,隐隐可见火舌肆虐在甬路上,红光肆虐。火势实在太大,下人们往出路跑,几个忠心的想要灭火,无异于螳臂当车,便也放弃了。
      一片惊呼声。
      “你……好狠的心……”
      霜华颤声指着我,霎时间,四周都是刀片一样的目光,朝我割来。
      我愣在那里,身边刺过无数阴冷的刀风,密实地朝中心聚拢,使我想躲起来,却躲不得。不能辩解。
      不是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凭什么所有的人,都这样以为我?
      下人们鱼贯而出,霜华紧紧扑到她身边,惊得眼泪跌落,“夫人!这可如何是好……”我平静地看着她惊鹿一般的目光,直到房内只剩下我们三人。
      “你走吧。”她对霜华说。
      “夫人……”
      “快走吧,这重楼本就待不了凤凰,我早该知道,迟早消逝,也没什么可惜的……”她说这翻话,半垂着眸,并没有看我。
      霜华被她半推着,依依不舍站起来,一步三回头。
      我忽然有些难过。
      母慈子孝,到底谁才是她的孩子呢?
      余光里,冲天的火光像嚣张的命运对我指手画脚,我忽然头脑一热,急道:“我带你出去!”说着上前就要背她。
      她虽然形容枯槁,气力贫乏,却挣扎着推开了我:“孽障,你该和我同归于尽!”
      我恍若未闻,强行将她拖住,对着一旁呆掉的霜华吼:“快过来帮忙!一起出去!”霜华似乎迟疑了片刻,这才如梦方醒般,过来帮忙。
      就要踏出门时,忽然觉得背脊一阵冰凉,接着是钻心的疼痛,我听见利器在肌肤上刺入又拔出的声音。
      我疼得松了手,她跌到地上,手里握着一把剪子,上面汩汩滴落鲜血,随即她狠狠地一脚把我踹了出去。
      我捂着伤口,疼得几乎要落泪,模糊的视线里,她抬头笑盈盈地看着我,眼梢吊着一抹得意与阴冷。
      她的笑越扩越大。
      稠烟浓卷的庭院里,她像已身处地狱,抬头看着地上的我,目光与火光相融,烫死在空气中,却远远地朝我延伸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只瞥了一眼,往出口没了命地跑。
      那场景却似魔障,深深刻在了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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