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魏公子无忌

7、铁匠

　　魏无忌目送他走远，正想回屋去换衣服，忽见他去处转出个人来，身形样貌都与中行无诡如出一辙，只是多了冷淡，居然便是中行恢儿。魏无忌突然见了他，有些手足无措，愣在当地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中行恢儿神态自若，走近了向他淡淡道：“你不是有话想和我说？怎么还杵在这儿。”
　　魏无忌这才回神，连忙施了礼将他引去小厅里面。中行恢儿显然是有备而来，看他身上湿重的露水，只怕在外面站了一夜也说不定。魏无忌虽决心与他摊开说话，却还没想好该怎么说，这一下猝不及防，令他心里有些忐忑；加上先前中行无诡对他说的事，窘迫更是免不了。幸好他生性坚韧，不安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待两人坐定，心中已经平静下来，向中行恢儿恭敬道：“中行先生，我想说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我诚心希望你能够应允让无诡同我在一起。”
　　中行恢儿向他凝望半晌，忽然双目一寒，沉声问道：“你要什么没有？为什么偏要纠缠我儿子？你对他到底存的什么心？”
　　魏无忌触到他炯炯的目光，只觉得其中全无杂质，令人生不出欺骗的心来。中行无诡与他果然是一脉相承，不仅相貌相似，连脾气都是相近的，直来直往耿直不阿。不同的是儿子天真些，父亲则添了沧桑。魏无忌虽不熟悉中行老爹，对中行无诡的性子却是一清二楚，知道对待他们这样的人只能用诚心来打动。他对着中行老爹，全然不需做作，自然而然的显露出诚恳的神色来，说道：“我对无诡没有任何图谋，我喜欢他，他喜欢我，如此而已。若我有不良居心，决不敢向先生提这样的要求。”
　　中行恢儿听他这样说，长长叹了口气，道：“其实你们怎么样，根本不是我能管得上的。无诡是个傻孩子，认定了的事便怎么也拉不回来了。我若不让你们相见，或许可以挡得住他一时，然而他终究不会快活。我现在只剩这一个儿子，不顺着他又能怎样。这件事，总是你得胜的，我只望无诡运气好一些，遇到的是个真心待他的人。”
　　他这样说法，无异于应允了魏无忌所请。魏无忌原以为要大费唇舌，想不到自己没说两句，对方竟先答应了，不由愣神，连话都忘了接。
　　中行恢儿也不催他做什么承诺，接着说道：“有些话，当着无诡的面不方便讲。他性子直，许多事情不会去想，若我跟他说只怕还要生气。只是这些事，我这个做父亲的却不能不替他想好。你有权有势，自然不会在乎什么，你们在一起，外面闲言碎语说的都是他。我不想听人议论我儿子的长短，不想看他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也不想他因为你的缘故不愉快。若你真如所说这般，至少别让人看不起他。”
　　魏无忌连忙答应道：“这是自然，我怎么能让他受委屈。无诡武艺这样高超，只要略加施展，决不会有人敢看轻他的。”
　　中行恢儿冷哼一声，道：“你能让他逢人就施展一遍？何况你们同住一处，明眼人一看便能知道。”
　　魏无忌此时满心欢喜，中行老爹要他做任何事情都不在话下，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道：“先生意思，我应该怎么办？”
　　中行恢儿道：“我搬出去，无诡和我一起走。你们要来往，我不阻止就是。”
　　魏无忌一愕，想不到他提了这样的条件出来。要让中行无诡离开，他心中确实有些舍不得，不禁犹豫了一下。中行恢儿看他神情便猜出几分，皱眉道：“怎么？你不愿意？”魏无忌摇头道：“不是，怎会呢。先生同意不干涉我们，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惠了，还有什么不能答应的。只是不知先生是否愿意由我来为你们挑选一处住宅？”
　　中行恢儿略一沉吟，答道：“也好。分寸你自己把握。”说罢，起身就要走。
　　魏无忌也起身相送。他与中行恢儿相处了有些日子，知道他最讨厌废话，做事都干脆得很，既然事情都交代好了，决不会多留一刻。只是他才走了两步，中行恢儿忽然回头看他。他不明其意，站定了等对方说话。
　　中行恢儿眼神十分复杂，魏无忌一时看不明白，只敢肯定其中并没有厌恶。他正想开口询问，中行恢儿却摇了摇头，转身继续向外走去。魏无忌看到他口中似乎喃喃说着什么，连忙凝神去听。他也是长年练武的人，耳力虽及不上中行无诡，已经远胜常人，因此中行恢儿说的话连听带猜知道了大概，说的却是：“可怜我中行家就此绝后了！”
　　中行恢儿说这话时，语气极其无奈，听得魏无忌心头一震，再也迈不出步去。他不是没想过这件事情，只是以前总在为生存斗争，后来和中行无诡在一起了，却仿佛是顺理成章，其他什么事都先放到了一边。此时听中行恢儿这一说，他才醒悟到这是个大问题。
　　中行无诡的性子，魏无忌清楚，中行老爹也清楚。他既然认准了魏无忌，便绝不再会与其他人相好，便是魏无忌愿意他也不会做。所以中行老爹并没有试图阻止他们，绝后事大，他却根本提都不提。魏无忌虽然交游广阔，像中行老爹这样洒脱的人却也是生平仅见，心中甚是佩服。只是中行恢儿越是宽容，他就越感愧疚，原本并没有什么想法的，也不由动念要去与中行无诡仔细商量。
　　思忖间，中行恢儿已经走远。魏无忌知道老人不会在乎这些客套礼节，没有在意，自行入内打理仪容。等他收拾完毕，魏中安也候在门外了。
　　魏无忌回来之后，除了魏中安还不曾见过门下食客，心中确实有些记挂，派人去请了几个平时特别看重的来叙话。他的舍人虽有高下之分，他却从不敢怠慢任何一个。天下间群雄并起，各国争胜都是靠的人才，没有诚意怎能留得住人心。不过这种事他做来并不勉强，他天性便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慷慨重义，从不理会身份地位，自然有一番吸引人的魅力。
　　这天上午魏无忌与门客谈得尽兴，将一些烦心事都抛在脑后。他留门客们吃了午饭，又约定了来日再行宴请，才将人送出门去。不过谈话时还不觉得，一旦空下来便挡不住的困倦。他回来后还不曾好好休息过，昨晚又是那般光景，此时实在抵挡不住，和魏中安打了招呼，回了自己房间去补眠。

　　魏无忌这一觉睡得香甜，醒来时身旁却多了个人。他心中暗叹一口气，觉得自己警觉性是越来越低了。虽然如此，还是凑过去在中行无诡额头轻轻吻了一下。中行无诡本来就是浅眠，他一动便醒了，捧着他的头在他唇上端端正正亲了一下。
　　魏无忌一笑，探头出去看看天色，知道自己并没有睡多久，于是拉着中行无诡重又钻回被窝里，问道：“你父亲回去和你说什么了？让你笑得这样开心。”
　　中行无诡反问道：“我还想问你对他说了些什么，怎么他突然这样好说话？”
　　魏无忌摇头道：“我什么都没说，他便同意了我们的事情。无诡，你父亲待你真是好，根本不来勉强你。——我想，他大约是看你态度坚决，才会答应的。都是你的功劳。”
　　中行无诡笑道：“你怎么突然不自信了。如果不是你这样好，他说什么也不会让我胡来。”他忽然凑近了一脸神秘地问道：“你猜他说你什么？”
　　魏无忌见他兴致勃勃的样子，也确实想知道中行恢儿对自己的评价，接口道：“怎么说？”
　　中行无诡道：“他说，他活了这把年纪，别的不会，看人总是不差的。你的人情他不想领，但为人处世都看在眼里。如果是你的话，随我怎样都行，只要自己不后悔就好。以我父亲的作风，这已经是最高的评价了。我本以为你又说了什么话，让他突然醒悟了，原来并不是。”
　　魏无忌愣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从头到尾，他都是最清醒的一个。我都不知道该怎样感激他才好。无诡，我们实在是太幸运了。”
　　中行无诡点点头，严肃道：“不错。不过你不用想办法去感激他，他应该也不会接受。倒不如想想怎样待我好一些，这样他会更开心。”
　　魏无忌明知他是在胡搅，却也诚心道：“无诡，你是我最珍惜的人，我一定会加倍的待你好，也让你父亲放心。”
　　中行无诡倒有些不好意思，推他道：“唉，你怎么这样认真，我只是说笑罢了。”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一件事，我已经答应他了。”
　　魏无忌心中有底，问道：“你随他搬出去住？”
　　中行无诡轻声道：“父亲不愿留在这里，我不能勉强。他年纪渐渐大了，我总要在他身边才放心。”
　　魏无忌笑道：“为人子女的，自然应当尽孝道，难道你还怕我阻止不成？”
　　中行无诡道：“我是怕我自作主张，你不高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介意。”
　　魏无忌道：“你能这样想就好。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支持。”他想了想，问道：“你们搬出去之后如何生活，你打算过么？”
　　中行无诡点头道：“我确实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我父亲脾气硬得很，他不会愿意白白领受你的恩惠。我们出去之后，仍是寻一门营生，自己养活自己。我想，还是开一个铁匠铺，这样驾轻就熟。”
　　魏无忌哧的一笑，道：“你才说你父亲年纪大了，让他怎么有精力去打铁？如果说由你来，我这里怎么办？我还指望着你帮我呢。”
　　中行无诡无奈道：“我也想帮你，可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只会在战场上逞逞威风而已，根本动不来心思。倒不如太太平平过日子，只要住得近一些，随时都能见面。你需要我时，我自然会来帮忙。”
　　魏无忌闻言微怔，低声道：“无诡，其实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和我在一起，你什么都得不到，兴许还要遭到白眼，过得未必快活。”
　　中行无诡瞪眼道：“现在还来和我说这种话！想惹我生气么！”
　　魏无忌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太委屈你了。”
　　中行无诡道：“只要我认为值得，那就够了。你不用多想。”
　　魏无忌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没有多想什么。可和你父亲说了话之后，忽然就想到了一些事情。我们现在快活，也只是一时的，将来的路太长，谁能说得清？——况且，你家里只剩你一个孩子，谁来为中行氏继后？你父亲没有说，不代表他不想。他越是这样宽容，我心里便越觉得愧疚。”
　　中行无诡皱眉想了许久，才侧身抱住他说道：“无忌，现在的世道，国破家亡都只是弹指间的事，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我不想去理会那么多，能够把握住此刻的幸福已经足够。我父亲也必然是这样想的，所以不多管束我。你现在想得多，真正遇上事情时，却是最有决断的，不是么？”
　　魏无忌知道他想起了从前的事情，虽然他语气中并无不悦，还是不由得涨红了脸。
　　中行无诡见他尴尬，岔开道：“我们不要再说这些道理了，顺其自然不好么？这么久以来我们从来不曾讨论过这些，不是一直很好？”
　　魏无忌妥协道：“好，不说就不说。还是说你的铁铺罢。如果你确实有这个意思，让我来帮你，你们俩父子都是身无分文的逃出来，一时哪里去找这些钱。你父亲不想受我恩惠，往后赚了钱再还给我也行。你看怎样？”
　　中行无诡笑道：“你不用这样小心翼翼，我答应便是。无忌，我知道我自己，不需要刻意证明什么。旁人的眼光我也不会再介意。”
　　魏无忌也释然笑道：“你看得开便好，改日我就派人着手去办。这两天，你还是多陪陪我罢。”
　　中行无诡道：“我倒是有时间，难道你不忙么？”
　　魏无忌推他道：“我忙你就不能陪我了么？又不是不能见人。快起来，还有几百个门客等着我去安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