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过信陵饮》魏公子无忌

23、魏将

　　次日天色放晴。魏无忌惯于早起，虽然晚上休息得少，仍是一早起身。中行无诡还有些浑浑噩噩，魏无忌劝他又睡下了，自己去洗漱。不多时，魏中安便过来找他。他怕吵到中行父子，拉着魏中安去院中低声交谈。
　　自赵使源源不断地进驻信陵君府，魏无忌躲出来以后，一直都是魏中安替他传递消息。此时是因为先前约定好去邯郸的舍人们已经陆续集结，魏中安来请示何时出发。
　　魏无忌自己倒是可以就走，只是顾虑到中行无诡，沉吟一下才问道：“现在队伍整顿得如何？”
　　魏中安道：“府内大约还有近千骑兵等公子一同出发，其余战车等都直接去城外整队。”
　　魏无忌道：“那再稍等一会儿罢。你替我去转告一下，骑兵直接出城会合，让卜略整顿部队。我一个时辰后会过去。”卜略原来是魏王客卿，曾与魏无忌在战场上打过交道，是个将才；后因不受魏王重用转而投向魏无忌，很受倚重。
　　魏中安犹豫道：“公子，再晚一些走恐怕行人就多了，大王那里不知会有什么举措。”
　　魏无忌道：“现下还去管他作甚。他自己不敢出头，难道还要阻拦我不成。”
　　魏中安道：“是。”又忍不住问道：“公子是有什么事耽搁了么？”
　　魏无忌也不瞒他，道：“无诡昨晚回来了，今天会和我一起走。我想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
　　魏中安一怔，道：“公子把他也带去了，为什么不让我跟随？”
　　魏无忌笑道：“这怎么相同。中安，我是特地留你在这里替我打点一切的，无诡去不去和你留下并不相干。此行吉凶未卜，我一定要留一个最信任最得力的人在大梁才放心。再者，若我真有什么不测，你至少还能另寻明主施展你的才华。”
　　魏中安初时还显出思索神色，听到最后一句，变色道：“公子难道以为我是贪图名利的人么？我既然是你的臣子，自当衷心不二，怎么有让主君在外冒险，自己却盘算后路的道理！”
　　魏无忌也自悔失言，他心中再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该直言告诉魏中安这么一板一眼的人，只好补救道：“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我门下这么多年，我怎么不明白你的为人。我是想，若我这次不能回来，望你能替我安顿好府中上下，让他们不致流离失所。若是侥幸我回来了，也不希望看到家里乱成一团，甚或我在大梁已经没有立足之地。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更适合的人。”
　　魏中安勉强接受了他的说法，道：“大战在即，公子不要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我会留在大梁照看一切，愿公子一切顺利。”他拱了拱手就要走，却听中行无诡叫道：“等一等！”两人一起回头，见中行无诡已经穿戴好走了出来。魏无忌温言道：“怎么不再休息一会儿？”
　　中行无诡笑道：“哪里有这么娇气。不要为了我耽误行程，我们这就走罢。”他这么一说，显然早就听到他们谈话。
　　魏无忌其实也不想太过招摇，便向魏中安道：“如此，你还是去让他们先去夷门会合，我随后就到。另外，再帮我安抚一下那些赵使罢，告诉他们我先去邯郸了，他们爱留在这里也可以，有空的话就再花些心思劝说我王兄，不然，他们有手有脚，不如再回邯郸尽一份力。”
　　魏中安答应了，转身走了出去。魏无忌又叫住他道：“你再从我那里调两个机灵点的婢子过来，这里不能少了人照顾。”魏中安点点头，这才真的走了。
　　剩下两人对望一眼，中行无诡道：“去跟我父亲打个招呼再走罢。”
　　魏无忌问道：“他起了么？”
　　中行无诡道：“起得比你只早不晚。来吧。”
　　魏无忌对见中行恢儿有些心虚，但仍是跟着中行无诡进了他的房间。中行恢儿正对着窗外出神，见他们进来，只是点了点头。
　　中行无诡道：“爹，我们走了。”
　　中行恢儿淡淡道：“知道了，一切小心。”
　　两人都不是多话的人，中行无诡皱着眉站了一会儿，最终没再说什么，跪下给他父亲磕了个头便猛地转身出去了。魏无忌也没有什么可说，默默地跟着磕了头。中行恢儿看了看他，挥手道：“去罢。”
　　中行无诡在院中等他，随后便一起出了门。
　　市街上行人稀少，店铺都还没有开门。两人并肩走着，却都不发一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魏无忌环顾这条白日里喧闹的街道，心中颇有些恋恋不舍。他从小就不计身份经常在此寻访异人，市井之中又不如王宫里有那么多纠葛，算得上是令他心情放松的地方。这一去也许就是永别，他只想将大梁城再多看几眼，好烙入脑中。
　　中行无诡却是在不安。中行家只剩他父子二人，他没有好好照顾老父，却还要令他担心，可谓不孝之至。虽然父亲生性坚强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做儿子的还是心乱了。
　　夷门在望，隐约还能看见城外尘土飞扬。魏无忌看了看中行无诡，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你还是回去罢。”
　　中行无诡愕然道：“为什么？”
　　魏无忌道：“你留下照顾你父亲罢，他毕竟年纪大了。当年贤相管仲为了能尽孝道甚至还当过逃兵，这算不了什么。”
　　中行无诡苦笑道：“声名与我何干，我只是觉得有愧于父亲而已。但我走了，我父亲还有人照顾；你走了……我恐怕连怎么过日子都不懂了。你放心，我很快就会好的。”
　　魏无忌低叹一声，拉着他继续向前走去。

　　夷门此刻热闹非常，过往行人和守城军士都伸长了脖子看城外的军队。
　　魏中安和侯嬴正在城门下交谈，见到魏无忌便停下向他施礼。魏无忌向侯嬴道：“多时不见，侯先生一切安好？”
　　侯嬴道：“多谢公子关心，老朽这一向还都不错。公子看来要有一番大作为啊。”
　　魏无忌看看魏中安，魏中安道：“我已向侯先生解释过了。”
　　魏无忌自嘲道：“先生又在说笑了。这哪里称得上什么作为，都是我太过无用，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的舍人们也跟着去冒险。”
　　侯嬴正色道：“公子过谦了。天下还有几人能像公子这般以大义为先，为别国存亡而置个人生死荣辱于度外。只可惜老朽年岁太大，不能跟随公子一同赴赵了。”
　　魏无忌温言道：“侯先生就安心留在大梁罢，若有什么需要，嘱咐中安就是了。”
　　侯嬴点点头，看向中行无诡道：“中行小娃儿也要一起去？”他与中行无诡较为亲近，仍把他当少年看。
　　中行无诡笑道：“那是自然，这种时候怎么能少了我。”
　　侯嬴摇头道：“怎么年轻人都想不开。老头我尚有职责在身，就在此等你们回来罢。”
　　两人与侯嬴道了别，和魏中安一起走出城去。卜略已经整顿好兵马，在等着魏无忌了。中行无诡先前并不知道此行有多少人，乍然看到眼前的军队，不免吃了一惊，在心中暗数了一下，约有车骑百余乘，近万人了。大梁许久不曾用兵，这样的阵仗算得上罕见。他转头悄声问魏无忌道：“你竟然有这么多舍人？”魏无忌答道：“并不全都是舍人，还有些是我的亲兵。”
　　中行无诡又看了一会儿，皱眉道：“前面一小半倒还好，后面乱糟糟一片。”
　　魏无忌苦笑道：“都是些草莽之士，自然比不上自己训练出来的部队。能有这么多人已经很不错了，你就不要多嘀咕了。”他登上先头的战车，将中行无诡一把拉上去，一起回头看着这支临时拼凑出来的杂牌军。队列并不整齐，没有控制好的战马踢出漫天尘土，还有军士们的窃窃私语汇成一片嗡嗡声。这支部队实在是两人生平仅见的糟糕，但只有每个人脸上的表情，是一致的激昂愤慨，仿佛恨不得立时便可上阵杀敌。魏无忌心中忽生豪气，猛地抽出自己的佩剑高高举起，扬声道：“诸位听我一言！”
　　下面的嘈杂渐渐平息下来。魏无忌缓缓道：“诸位愿意追随我魏无忌，我感激不尽。但今日我既已无视王命擅自出了大梁城，便不再是魏国信陵君。从此刻起你我不分宾主，一切只为击退暴秦，誓与邯郸共存亡！”
　　大梁夷门下一时响彻“誓与邯郸共存亡！”的高呼。
　　魏无忌将佩剑一挥，下令道：“出发！”
　　大队人马缓缓向北方推进。魏无忌收起佩剑，回头向站在城外的魏中安挥手作别。魏中安却是双眉紧锁，目送他们离去。
　　中行无诡凝视着他，向魏无忌轻轻道：“我很久没见到你这么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魏无忌微笑道：“大约是我心中实在很想离开大梁。我现在虽然明知道前途难测，仍是感到十分舒畅。不管结果如何，我对得起自己心中的义字。”
　　此时卜略策马从后面赶上来，向魏无忌报告道：“公子，我已按吩咐将亲兵与舍人各自编排入队。只是时间紧凑，军纪法令等都还未能好好约束。”
　　魏无忌道：“这几天辛苦你了，能集结这么多兵马已是不易，其他便在途中再设法罢。粮草筹到多少？”
　　卜略答道：“大约可以支撑二月有余。”
　　魏无忌沉吟道：“自用尚可，相助邯郸却是不够。如此一来，恐怕我们在城外伺机扰乱秦军会比强闯邯郸协助城防更好一些。——我们今晚再详细讨论该如何行止，你找人去探听一下如今春申君所帅楚军约是怎样行程。”
　　卜略答应了，又道：“我已另派人手去详细打探秦军布阵及粮草所在，相信不日便会有回复。”
　　魏无忌嘉许道：“卜先生实乃我左臂右膀，助我良多。军中一切还要多多有劳了。”
　　卜略甚是欢喜，谦逊两句便回去安排了。魏无忌向中行无诡道：“卜略和中安一样，都是能让我放心的人才，有他在，我能省下许多心思。”
　　中行无诡却不轻松，道：“以这样的部队去迎战强秦，有再高明的统帅也不顶用啊。”
　　魏无忌笑道：“只要战略得当，给秦军造点麻烦还不成问题。我也没有想就凭这些人来击退秦军，但求能给邯郸多争取一些时间，我就算是死得其所了。”
　　中行无诡皱眉道：“才刚出发，不要总把死字挂在嘴边。话说回来，怎么侯先生知道你去邯郸冒险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魏无忌道：“他阅历丰富，自然想得开。”
　　中行无诡道：“我总觉得奇怪，他平时和你说话似乎并不是这样的。”
　　魏无忌想了想，同意道：“他确实很少这样和颜悦色地对我说话。而且他不是寡义之人，不至于什么都不交代就任我自生自灭——是了，他说要等我们回去，为什么他认为我一定能回去？”
　　两人对视片刻，中行无诡道：“不如我们还是回去问清楚罢，我实在觉得不安心。”
　　魏无忌心中也有疑惑，便叫来卜略令他整队原地待命，自己与中行无诡骑快马回大梁。他多留了个心，特地换过布衣乔装一番才走。

　　夷门已经恢复往常的秩序。魏无忌混在进城的人群中，远远便见到侯嬴与魏中安两人站在一起交谈，目光还时不时在人群中逡巡。待走近一些，侯嬴便发现了两人，急忙迎上来截住他们。魏无忌见状知道他确实在等自己，未及发问，侯嬴拉着他低声笑道：“公子果然回来了。此间说话不便，先随老夫入城罢。”他显然已向其他军士打过招呼，并没有人上前来盘查他们，轻轻松松便进了城。
　　侯嬴将两人带到自己的小屋中，魏中安也紧跟了过来。侯嬴又查看一番确定四下无人，才关了门向魏无忌道：“我早知公子不甘心就此离去，因此特意在城门等着。公子平日待我甚厚，今日却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了。”
　　魏无忌道：“哪里，只是没有领受到先生教诲，心中略感不安。”
　　侯嬴笑道：“我早上不与公子详谈，并非心存戏耍之意，失礼之处还请公子原宥。公子可知你此次行事过于鲁莽？”
　　魏无忌道：“我自知未能顾全大局，只是兵权不在我手中，无计可施之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侯嬴道：“不错，兵权正是最关键之处，也是我现在想要与公子详谈之事。我对公子邯郸之行另有对策，只是定要秘密行事，才有成功之望。今早公子率大队人马出城，实在太过招摇，不利于行事。而如今大王只当你离城已远，我们就有可趁之机。”
　　魏无忌精神一振，急忙追问。侯嬴低声如此这般一番，听得三人连连点头。侯嬴说罢，又向魏无忌道：“我适才所说，有九成把握可行。只是不论事成与否，公子定然是会得罪到大王的。”
　　魏无忌道：“无妨，我原已经开罪他了，若这样就能取得兵符，总好过原先打算。”
　　魏中安道：“只是公子现在要见到如姬可不太方便。”
　　魏无忌笑道：“那我只有效仿孟尝君手下狗盗能人去王宫中施为一番了。”
　　魏中安脸色大变，反对道：“公子身份尊贵，怎能做这种事情,还是我去找人来走这一趟罢。”
　　魏无忌道：“这种时候还计较这些，王宫里谁能有我熟。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中行无诡道：“你小心一些。要不要我一起去帮手？”魏无忌一摆手，转身走了。
　　魏中安还在叹气，埋怨中行无诡道：“你怎么也不劝他，公子这样的身份，怎能随意冒险。”
　　中行无诡道：“我信得过他的身手。再说王侯将相也都是人，他自己都不在意身份，你怎么还是这么想不开。”
　　侯嬴点头道：“说得好。中行老弟，你就趁现在替我这卑贱的小老头跑个腿罢。”
　　中行无诡欣然应允，听侯嬴耳语几句便兴冲冲跑了出去。侯嬴见魏中安仍在念念有词，摇头道：“你也省省心罢，你家公子憋了这么多年，难得一次可以大展身手，兴致高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