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之夜》黄衣喵斯塔

2、第 2 章

　　女佣整理好房间，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仿佛想起了什么事，又折返回床边，将人偶仔细地擦拭一遍，踌躇了一会儿，又重新放回枕边。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洛雅枫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
　　她从手提包中拿出一套崭新的小西装，径直走向床边拿起人偶。
　　“大小姐您又给它做新衣服了啊？”女佣忍不住插了一句，“它可已经有不下一百件衣服了，而且这么多年了，还像新的一样。”
　　“总觉得再多也不够呢，毕竟它是爷爷给我的礼物，也是我最喜欢的一个。”雅枫陶醉在给人偶换新衣的乐趣中，就连说话都带着恋爱般的愉悦，“芩姨，等下我还要去商铺办点事，午饭就不吃了，你也早点歇息吧，毕竟你也上年纪了。”
　　“哎，我知道，这时间怎么就过得这么快，一转眼已经十几年了，老爷也过逝快四年了吧，现在家里大小事都靠大小姐一人操持，我又帮不上什么忙……”
　　“芩姨，你做得已经够多了。”她笑了笑，转而无奈地说，“倒是我应该感到惭愧，自我接手以来，这家这产业是一年不如一年，总觉得……对不起爷爷的养育之恩。”
　　“大小姐可别这么说，这些年有哪几户人家能过上好日子，大小姐已经很不容易了。”
　　看了看钟，她感叹道：“可能吧，十几年来，唯一没有任何变化的，或许也只有他了吧……芩妈，时间不早，我得先走了。”
　　说着雅枫便拎起手提包向门外走去，只留下女佣在门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刚换好新衣服垂头坐在枕边的人偶。瓷器般的脸上没有一丝神情，黑亮而空洞的眼睛摄得她浑身一阵阴冷。芩姨不由得匆匆离去，在她眼中，那个人偶存在的时间越长，就越显诡异，近看美得摄人心魄，远观却邪魅如同鬼怪，像要吸走人的灵魂。不止一次，她想偷偷把人偶丢掉，然而一念及雅枫对它的喜爱，又再一次放回原来的位置。十几年来，如此情形已记不清有多少次了，日复一日地，她逐渐对这个人偶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感。
　　这种恐惧一直持续到三个月后，芩姨被送进医院才嘎然而止。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从楼梯上摔下，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她会在醒来后变得精神失常，每天都躺在病床上喃喃地叨念着“他在窥探我……他一直跟在我后面……他想杀了我……”而每当有人问起那个他是谁的时候，芩姨一下子又变沉默了，含糊不清地说出一个谁也听不清、听不懂的音节，除了雅枫。
　　“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坏事？小坏蛋……”雅枫躺在床上，将人偶高举过头自言自语：“我很担心芩姨，她一定受了什么刺激才会出现幻觉的。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竟然一点也不知道，前些时间还好好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如果你能够说话，能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该多好，为什么……你只是一个人偶呢？”她把人偶深深地埋入胸膛期待会出现一个奇迹，然而最终，人偶只是一具冰冷僵硬、不能动、不会说话的人偶。
　　仅过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偌大的洋房一夜间像是被抽离了现实，死气沉沉没有一点杂音，管家、帮佣、司机，每个人都谨慎地做着份内的事，绝不多说一句话，也再没一个人敢接近三楼最西面的房间。最多也只是在某个无聊的午后，帮佣之间会小声嘀咕一两句话，并无限惆怅地望向那扇从此封闭的窗。两星期前，芩姨就从那扇窗口纵身跳下摔破了脑袋，等大家围上去的时候，早已断气。
　　不久，佣人之间相继流传开一些闲话，比如走过三楼的走道，总会感觉到有一阵莫名的阴冷直透骨髓深处。又或者仿佛在那看不见的阴暗处，有细碎无声的脚步跟随着他们的影子，还有两道凌厉的目光，盯着他们的脊梁，如细针般刺入身体。流言越传越玄，甚至好些人因此而离开，然而新来的佣人阿诺还是带着对一切传言都不屑的笑，独自走上三楼。
　　敲了敲东面房间的门，没人回应，他试着转动了一下门锁，歙开一条缝，睁大双眼从门缝中向里视探。
　　“进来吧。”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随之迎来的，是年轻女子略显苍白疲倦的面容。
　　阿诺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进去，一边四处环顾，一边尽可能地把身子往角落靠。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女子继续俯在书桌低头书写着什么，时而用手托腮沉思一番，又再次落笔。
　　“怎么不说话？”女子像是在问他，头却没有抬起。
　　“怕打扰了小姐。”阿诺是个伶俐的人，他完全知道在这种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你就是新来的那个……阿诺是吗？没听大家说三楼是个不详的地方？经常闹鬼，别人是能躲就躲，你怎么反而上来了？”
　　阿诺笑笑，平静地回答：“听了，不过大小姐您都不怕，我一个男人怕什么？我看多半是大家自己吓自己罢了。”
　　“是么？”雅枫抬起头直视阿诺，与自己年纪相仿的他脸上依然写着稚气，眉宇间却透出一股灵气，长久以来，她第一次对着外人绽出了笑颜，轻声道：“那么以后就常来这里陪陪我吧。”
　　“是。”允诺了一声，阿诺不无好奇地看向书桌上一堆涂涂改改过很多遍的纸张，试探道：“大小姐写的是什么呢？”
　　“八声甘州。”
　　“是大小姐自己写的吗？”
　　“嗯，以前一直看古人的词，这是我第一次填，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呢。你要看看吗？”
　　“阿诺是粗人，这种文雅的东西是不懂的，不过我觉得小姐那么温柔，写的文章也一定很美，就是不知道谁能有这份福气看到。”
　　“嘴真甜，”雅枫噗哧一下笑了出声，随即又略微颦眉，“我想写给YOJI，可惜他一定会不屑一顾，如果他也和你一样能说会道该多好，哪怕只是随便敷衍两句也行。”
　　阿诺腼腆地笑了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瞄向那一行行娟秀的字。
　　“阿诺！在哪儿呢？快来干活！”刚想问YOJI是谁的时候，外面已经响起了管家的促催声。阿诺微微欠身，在得到了雅枫善意目光的送别后，回身向外走去。
　　就在他刚跨出房门的刹那，身后一张美丽的面孔上浮起一抹狰狞的笑。
　　门被轻轻锁上，雅枫整理好散落在桌上与地上的纸，扑倒在床上，紧紧地将人偶拥进怀中，带着恋人般娇嗔的语气喃喃道：“想看看我填的词吗？虽然不好，可是……真的很想让你看。如果你不是人偶，你会说些什么？是不是也像那孩子一样满口甜言蜜语？虽然我从不奢求这世上会有奇迹出现，但我还是梦想着，你能对我做出回应。哪怕只是在梦中也可以，只是连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即使在梦里，你也仍旧是一个人偶呢？”
　　人偶垂着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漫无边际地盯着她，仿佛在看她，又似乎分散在房间的每一角，哪里也不看。当雅枫意识到人偶又一次对她的话语没有任何回应时，她知道自己又重蹈了先前无数次的覆辙，也再一次告诉自己人偶只是一个没有生命与感情的东西罢了。
　　“来，坐好，我给你念我填的词好吗？”尽管知道自己的幻梦是多么不切实际，雅枫依旧执着地相信人偶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人。她将人偶端端正正地靠在床头，捧起纸缓缓念道：“送孤帆影瘦望江流，茕茕立汀洲。问长空归雁、此番别后、何处凝眸。君应青丝不老，难解离人愁。惟我凭栏处，风过亭楼。试绣锦鸳并蒂，酿霜桂薄酒，痛咽深喉。忆前昔豆蔻，素手共簪头。纵韵光、氤氲清散，念不完、云雨聚沉浮。留连处，梦方浓厚，几度春秋。”
　　人偶静静地听着，在语话终结时刻，仿佛有两道闪电落入了黑瞳中，微弱的光晕从它眼中一晃而过，快得就连一直盯着它看的雅枫都没有察觉到。
　　苦笑了一声，雅枫终于意识到自己这处举动的愚蠢与徒劳，她起身走回书桌，从中间的抽屉中拿出一只雕着樱花图案的红木盒子，将写着八声甘州的这张纸小心地叠齐并放了进去。盖上盒子，良久地凝视着红木盒上印着的两个英文字“YOJI’s Heaven”，潸然滴落一颗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