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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

  •   翌日一早,宋江召集众人在中军帐内商议攻取睦州之事。议定宋江带领大军奔袭睦州,鲁智深、武松、杨志等人在乌龙岭下守着,以防乌龙岭上驻军挥师而下,断了宋军后路。
      点将时吴用并不曾看杨志一眼。这一回兵分两路,再相见最早也要隔上六七日。杨志看着他的背影,不觉间就生出了些不舍之情。
      他正有些出神,肩头被鲁智深拍了一把。
      “兄弟想什么呢?”
      杨志笑笑说:“没什么,洒家是想早盼着这个机会,好好地再跟石宝会上一会。上回中了他的伏,这回定然要跟他分个胜负。”
      鲁智深笑道:“也好,这次要是遇上了他,俺们兄弟几个都不帮手,让你跟他打个痛快就是。”

      当日布置下去,各处整军完毕,当天夜里宋江领着大队人马,悄悄经由小路过了乌龙岭,直袭睦州。杨志等人带了四千人守在乌龙岭下。守了两天,听人传了捷报来,说大军杀了守城兵马个措手不及,初到就打了个胜仗。
      鲁智深把禅杖戳在地上,大笑着说打得痛快。
      武松坐在树荫下,把玩着戒刀道:“那边捷报传到了,想来岭上那伙贼人也得了吃败仗的消息。我猜着他们在岭上已坐不住了,今夜多半就要带人杀下山来,咱们等了这几日,好歹该打场狠仗了。”
      杨志翻来覆去地看书信,看了几遭,抬眼看信使。
      “大军中可有人损伤?”
      信使搔了搔头道:“头领们没什么损伤,至于底下的兄弟有受了伤的,倒也不重。”
      杨志欲言又止,鲁智深大步过来,抓过那封信看了一眼,笑道:“这信是军师写的吧,洒家虽然识字不多,也觉得他这笔字好看的很。”
      杨志经他这一提点,这才意识到吴用虽然并未提及自身,这封信本身就已是跟他报了平安。一时又有几分懊恼,自己心急之中竟没看出他的字迹,还不及鲁智深旁观者清。
      这般想来,自己上阵时,吴用多半也是如此,心时刻悬着,一日见不到他平安归来,便一日塌不下心来。杨志如此设身处地的替吴用想了,这才知道他心里的煎熬。杨志把那封信折好,揣进怀里。想起那天跟他无端发火,竟有些无地自容了。
      武松咬开酒葫芦,仰头灌酒,酒顺着下巴淌下去,看得人又是可惜又是眼馋。
      鲁智深看着他道:“兄弟最近怎么比从前喝酒更多了些,成天醉醺醺的,等到夜里遇上贼军,要打醉拳不成!”
      武松喝酒的动作顿了一顿,酒顺着脖子淌进衣领里。他胡乱抹了一把,咧嘴笑道:“哥哥放心,这才喝了几口。我就是赤手空拳,那些毛贼也挡我不住!”
      三人带着兵马守到入夜,正有些困倦,便遥遥望见岭上有人举着火把冲下来,喊杀声四起。
      鲁智深抓起禅杖,大笑道:“这厮在岭上坐不住了,来的好,洒家早等的不耐烦了!”
      这便号令兵马准备,抖擞精神,三人上马迎战。杨志一马当先,借着火光见为首的正是石宝,他身旁还有两个将领,一个戎装,另一个做道人打扮。
      他长枪一横,扬声道:“来将何人,报上姓名来。”
      那道人不把他放在眼里,浮尘一扫,不屑答话。旁边那将领模样的人应道:“我乃郑彪,这位是家师包道乙。我看你脸上这青记显眼,可是那青面兽杨志?”
      杨志道:“洒家就是杨志。”
      郑彪看了石宝一眼,笑呵呵地说:“原来就是你。我这石宝兄弟上回跟你一战,回了寨子几次三番提起你来,说你功夫不错。今日一见,果然是个人物。”
      杨志提着枪一拱手,冷笑道:“过奖了。”
      郑彪道:“你这等身手见识,替那赵官家卖命太亏了些。不光是你,我看你身边这几位都有一番豪杰气概,何妨一并归降了我们,趁早弃暗投明才是正路。”
      武松霍地拔出戒刀来,雪花镔铁被火光映的雪亮。他大笑道:“跟了你们弃暗投明?我看是明珠暗投才是!”
      鲁智深早听得不耐烦,将月牙刃指着郑彪道:“要战便战,这么多废话作甚,动手!”
      郑彪提起抢来时,鲁智深已将禅杖迎头劈了上去。一旁武松与包道乙也交上了手。火光中,刀光照人,流光飞舞。杨志与石宝交枪两合,拿枪杆压着他的长枪,冷笑道:“石将军不必客气,洒家等候你多时了,这回必要同你分出个胜负!”
      石宝怒喝一声:“废话少说。”咬牙掀开他的长枪,青缨翻飞起来,柳絮一般向杨志脸上扑来。杨志侧头避过,枪尖往石宝怀里攮去。
      三组人马斗着狠,两边的兵马各自举着火,高声呐喊助威。杨志只觉得棋逢对手,斗得酣畅淋漓,平生都没这么快意过。那边包道乙吃不住武松凌厉刀法,拨马回头就走。郑彪见师父走了,也跟了上去。
      武松和鲁智深哪肯放他俩人逃了,策马追了上去。
      南军见主帅吃不住,也跟着逃散了去。宋军众人精神大振,呼喝着追那群一触即溃的败军,往山上松林里追去。
      杨志心里隐隐觉得不对,有心阻拦,却被石宝缠着,分不出身来。他扬声喝止道:“兄弟们别追,休中了他的埋伏!”
      鲁智深与武松赶得急,乱军之中哪听得见他声音,早已追着郑彪和包道乙走远了。
      杨志心里被火烧似的急起来,上回自己大意中了石宝的埋伏险些丧命,这回南军一触即溃必然有诈。那松林里地势险恶,又趁着夜,此去必然凶险,他有心去救,却分身不得。
      石宝看出他心神不定,喝道:“你不是说要跟我决个胜负分个生死么,这才交手几个回合就敷衍起来了么。”
      杨志心神不宁,不耐烦跟他纠缠,拿枪一晃,看似是向石宝胸膛刺去,划到底却刺往石宝胯下骏马。石宝的坐骑吃了那一枪,叠云堆雪般的毛上见了血,疯了一般嘶鸣着直立起来。石宝一时掣不住马,被它甩了几回,生生被掀翻在地上。
      他原地打了个滚,挣扎着正欲起身,却见明晃晃的枪尖指在他喉咙上。
      杨志拿枪指着他,一时间并没有刺下去。石宝抬眼看着他,满脸尘土污血,狼狈不堪。他忽地大笑起来:“你本事比我高出许多,早就有不少机会杀我,到现在才动手,却是晚了。”
      杨志俯视着他:“洒家是想留你当个对手。”
      石宝道:“留下我这个对手,却失了两个兄弟,这算盘你打得不精明。”
      杨志心中一寒,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石宝抬起下巴,让脖子暴露在枪尖下,眼神里带了几分恶毒的快意。
      “劝你最好杀了我。你现在再赶去已经迟了,连给他们收尸都赶不上!”
      杨志心中一紧,攥着长枪的指节捏得发了白,知道预感成了真。念及此再无暇跟石宝多话,撇下他,扬鞭打马往前头松林赶去。
      大队兵马都跟着武松和鲁智深追进松林,杨志带着剩下的千余人赶来,听着松林中的动静辨别大队人马方向。
      树林里松树互搭着枝叶,泥地里暴露出来的老根盘虬着,上面的枝叶拦的人抬不起头,下头的树根拦的马蹄磕磕绊绊,路极难走。杨志索性下了马,走了片刻,听得松林深处有人呻吟呼救的声音,还有隐隐跳动的火光。
      他心中一跳,急忙领人赶了过去。他赶到时,却见横尸遍地,地上的泥土都浸满了血。那一片松树饱饮了泥土中的鲜血,连露出的树根都染成了红色。
      杨志只觉得手脚冰凉,急奔过去时,见倒在地上的士兵身上都射满了箭簇,中箭少的也有三四箭,多的密密匝匝,约有十来支,惨状让人不忍卒睹。
      杨志心知这是郑彪等人故意在这松林深处扎下个埋伏,诱得他们进了圈套,便落一场箭雨将宋军结果在此地。如今人马几乎全折了进去,却不见鲁智深和武松去向。
      他领着人在那一片狼藉中寻找,一连拉起几个尸首,擦去血迹露出眉目来看时,皆不是他二人,杨志心里绷紧的弦这才略松了些。
      踩着血壑再走几步,见林深处有个人倚着棵老松一动不动,昏在树下。
      杨志举起火把一照,心蓦地一停,却见那人竟是武松。
      他几步赶过去,见武松断了一臂,断臂尚被一把剑钉在树上。手臂断处用衣服草草裹扎着,血水渗出来,浸透了他半个身子。
      杨志慌忙掏出金创药,给他敷在伤处,却不知怎的,手抖得连药瓶都拿不稳。武松模模糊糊地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脸色和嘴唇惨白如纸。他见了杨志,有气无力地咧嘴笑了一笑。
      “你来了……”
      杨志给他把药敷在伤处,又给他把伤口扎得紧了些,一边道:“大师呢?”
      武松断断续续道:“他追着郑彪,赶到深山里去了……我拦不住……”
      杨志叫人牵了马过来,把武松扶上马,安慰他不必为鲁智深担心,先把自己的伤养好了再说。

      吃了这场败仗,乌龙岭是待不得了。杨志粗略集点剩下的人马,带着人往睦州与大军会合。
      路上武松发起烧来,嘴里不住说胡话。杨志找了个郎中给他瞧,吃了剂药才醒转过来。杨志给他往伤处换药时,武松抬了抬断臂,喃喃自语:“总觉得这手还在,疼也不疼在伤口处,倒觉得是手指头火烧火燎,疼得厉害。”
      杨志不知该如何劝他,端着药碗说:“把这药吃了就不疼了。”
      武松吃了药,却又笑了笑。
      “如今悔不当初了,当时我跟大师都听见你喊穷寇莫追,只是立功心切,也多少看不上你心里装着的那些兵法。等到了那松林深处,觉察到不好时,已经晚了。”
      杨志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武松倚在马车里,嫌冷似的缩了缩。杨志给他把毯子裹得紧了些,劝道:“总算性命还在就好。等过些日子将养好了,以你的功夫,就算一条手臂照样能驰骋杀场,杀贼人个片甲不留。”
      武松看着他笑起来,摇头道:“你不知道,这几日我想了不少,从前悟不了的东西这几日都想得通透了,只觉得浑身的戾气都随着那条手臂一起断在那松林里,颇有些再世为人的滋味。”
      他望着马车外,满山遍野的枫树烧得一片火红。巴掌大的枫叶经风一吹,簌簌地落下来,层层叠叠地铺满山路。头顶枝叶挤挤挨挨地搭着,融进天边暖红的云霞里去。
      武松道:“我之前听人说,离此处不远有个六和古刹,是个修身参禅的好去处。杨兄若念着兄弟之情,就送我往那六和寺去。我早年扮作行者避祸,酒肉嗔杀各戒都犯尽了,如今断了一臂,虽是迟了些,也想拿清静修行赎个来世。”
      杨志道:“你说走就走,当真舍得了各位兄弟?公明哥哥还在睦州等着你去会合,你至少再去见他一面——”
      武松笑着打断他:“都成了废人了,见了不如不见。此事我想了有些时候了,思来想去都觉得余生能在那六和寺里了却,也算是有个结果。兄弟就成全我一回罢。”
      杨志劝不住他,知道他心意已决,这便找了几个功夫好的士兵骑马随行,护着他的马车往六和寺去。
      武松临行前对杨志道:“我知道你的心在建功立业上,能求得的,当仁不让;至于镜花水月,还是早些堪破,莫再贪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兄弟好自珍重罢。”
      杨志望着载着武松的马车渐行渐远,融进一条铺着红枫落叶的山径中去。杨志望着那一行人直到目极处,这才恍然觉得双眼已有些酸涩,几乎要落下泪来。

      杨志带着人马又赶了一天路程,这才远远望见睦州城头的大旗。此时宋江已攻下睦州,领兵入了城,一把火烧了方腊行宫。将士们在睦州城中坐镇几日,派了探子回乌龙岭打探消息,只见有些交战的痕迹,却不见人。吴用不安起来,□□五次劝谏宋江分兵回剿乌龙岭。宋江说如今不知道鲁智深杨志等几位兄弟和兵马下落,不好贸然回军,还是派探子再去看看为好。
      吴用不好违了他的意思,按捺下心绪,等着探子带消息回来。
      这便又过了几日,探子日夜兼程回来,进了睦州城便跌下马来,踉踉跄跄地扑进大厅,哭着说他在乌龙岭下找见了些丢弃的盔甲刀枪,他循着踪迹一路找去,到了林深处,见遍地都是兄弟们的尸体,竟是中了埋伏。
      吴用截口道:“三位领兵的头领呢?”
      探子道:“小人仔细找过了,林子里不曾见头领们的踪迹,不知去了何处。”
      宋江蹙眉道:“那四千人马皆覆没了?”
      探子道:“小人心慌,不曾点数,总有千余人被一并射死在那林中了。”
      宋江道:“那乌龙岭上的贼人可还尚在?”
      探子道:“小人去探过了,岭上还有些人看守寨子,只是马厩都空了,一早一晚到造饭时候,灶头烟火都十分稀少,想来贼人的大队人马都不在寨中,只留几百人看着寨子罢了。”
      吴用按捺不住,起身道:“那乌龙岭上贼人必然是往睦州来了,请先锋点集人马,准备迎头一战。”
      宋江道:“这个不慌,咱们据守城池,以逸待劳,不怕他远道来袭。只是鲁智深、杨志、武松那三人,折损了我四千兵马,此时又不来请罪,莫不是——”
      李逵提着斧子大嚷:“公明哥哥仁义,不把这话说出来,俺铁牛可听的憋不住了。那几个人打了个败仗就藏起来了,是没脸来请罪,还是跟那伙贼人串通好了,有意把咱们几千个兄弟的性命折进去,送他们个便宜胜仗打!”
      吴用怒道:“铁牛,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连自家兄弟都不信么!”
      李逵瞪着一双眼道:“军师哥哥,俺知道你跟杨志那厮要好,可这事关几千兄弟的性命!他要如何吃败仗才能把人全折进去!连俺铁牛都不信他能败的这么惨,军师是聪明人,难道就信了他!”
      吴用被他说的哑口无言,一时气的血气上涌,掩着嘴咳嗽起来。
      宋江见他咳得厉害,上前道:“还没将养好么,前些日子给你送去的药吃了没有?”
      吴用摇了摇头,疲惫地推开他,转身往外走去。
      他刚走到门口,见有人奔进来,慌张道:“有两路人马往城下来了,一路打着咱们的旗,约有一千来人,领头的是杨志。另一路离得远些,大约四五千人,打着方腊的旗,带头的看不清是什么人。”
      李逵嚷了起来:“军师哥哥,这回你可该信了吧。那两路人都勾结着奔咱们城下来了,你还要为他说话么!”
      吴用脸色发白,怒道:“不可能!”
      哨探道:“各位头领若是不信,请亲自去城头看,小人不敢谎报军情。”
      吴用不再多话,径自出了门,急匆匆地往城楼上赶去。
      宋江待他走远了,这才沉吟道:“在城下拦住军师,他身体不好,不必让他上去掠阵了。还有,把吊桥拉起来,集点五千人马,准备迎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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