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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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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今晚,还有十一日便是五月初五。
时候不多了,花如令却觉得分外难熬。
许是心念的作用,才这样想,他的创口便又麻又痛,折腾得他死去活来。
桃花堡当然不是不堪一击的,可是,输在自己人手里,这样一败涂地,颜面尽失,怕是只有“报应”二字可以解释。想起当年犯下的错误,花如令禁不住悲从中来。
也许他应该恨得更深。当年,荫娘是在他临走才告知这些的,之前缠绵悠悠,心中所念全为相思,哪里料得到这些。一惊之下,有如雷震,心墙便如崩堤而溃,也不为过。
当时的花如令虽然年轻,却也不是全无江湖经验,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心爱之人下手,虽不致立时反目,却也心灰意冷,寒凉入骨。此后,返家另娶,心中愧疚便因此少了一半,这么多年,若果真细算,竟是恨比爱深上十倍。
负心,却也受累三十余年。计较起来,是谁欠谁更多?如今一朝得解,却是因为遗落在外的亲生骨肉。这故事竟像说书般地亲身经历,花如令怎能不感到恍惚?年纪大了,心中所存之事,不是被埋得更深,便是急急追在眼前,非得当即立断,方可心安。他又辗转反侧地想了想,终于起身下床。
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要打扮成黑衣人的模样,才敢接近梁袭风。也许梁袭风就好像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他不敢轻易打开,他没有勇气,更加害怕伤害。
本是一桩甜蜜的过往,却因此彼此有心结而变得不单纯。怪异的亏欠导致彼此有恨有怨,却同时有仇有恩。
所以花如令有理由相信,他唯有如此才是对的。
牢房的灯油已燃尽了。月光从高高气窗口送进来,将半边墙壁泼得几抹清辉,阴阴的,好像女子拂面的轻纱,清薄无比。花如令干瘦的身躯略微有些佝偻,他小心地提着脚步,不多时便已行至地牢外边的墙下,纵身一跃,便已上了屋脊。
几乎是同时的,另一个影子也跟着蹿了上来,身姿更佳,是个高手。彼此撞见,都是一惊,花如令正犹豫要不要动手,那人却先一步开口道:“花伯父?”
是陆小凤。花如令迟疑地撤去面巾:“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只摆了摆手,拉着他,偷偷地往下看:“千万别出声,等等再说。”
房顶上被掀去一片,牢中的情形借着月光还可瞧见几分。距离白天已好几个时辰,点住的血脉散开了,梁袭风父子二人都可正常活动,不过,仅止刚刚而已。
送饭的花平早已离去,食盒被放在门边。梁快却看都不看,就连梁袭风也是。
因为那是花家的饭,所以他们非但不能吃上一口,怕只怕连看一看,都会觉得污了眼睛。
静伫得太久,僵硬的肢体难受至极。这二人却谁也不肯先动动筋骨,像是这样就会被对方看低。看似毫无意义的倔强,却是使他们一直坚持的动力,这点,有过相同经历之人,或许都能懂得。
花如令虽然还没有老眼昏花,却也不再年轻。但至少,这份心情,他也有过,他很懂。因此,他更加难过,更加无法原谅自己。
不管岁月如何辜负,不管他之前多么地埋怨,如今,他都发现,最错的人,其实是自己。
是他才造成更多的不幸,是他才导致这两辈人的心结。更可悲的是,这甚至是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的,他根本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混浊的泪滴快要流出来,模糊一片的花如令拼命地忍住。胸前的血气越来越浓,他知道定是又开裂的伤口不给面子。怪不得陆小凤轻而易举认出了他,果真是当局者迷露了行踪而不自知。
恐怕唯有撤退才是最好的选择,花如令看见陆小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不肯放过一个细节,莫名的心中便有些不舒服。
梁快的手,一直轻轻地贴在心口,像在护着什么,梁袭风突然拍过来。
“住手!”想要疾呼的花如令将这句话生生噎在了嗓子眼儿,因为很快地,他发现另一件事。
梁袭风已迅速变掌为指,点住梁快胸口几处穴道。仿佛因此情势稍缓,梁快单手相挡,就地滚向一边:“不需要你假好心!”
这样蛮横,以为很快就会招至一顿拳脚。可是梁袭风却一动不动。
“我年轻的时候,也经常胃疼。”他突然说。
这个人,居然是关心的。
梁快意外地瞪大了眼睛,随后感到一丝羞耻。
他居然被这句话感动,他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居然就这么轻易地降临。
他想把眼睛转开,可又有点舍不得。
梁袭风的影子大半蜷缩在黑暗里,只有一股很浓的血气。他吸吸鼻子,想起白天,那人满身血痕的样子,他很烦。
不知道为什么很烦的梁快低下头。
梁袭风飞快地撤了手,向后退。
梁快于是把眼睛闭起来,却也因此没再说什么过分的话。
在屋脊上的人当然更不会说。
花如令将头转开,转身便跃,陆小凤只有跟着,护送他回去。
这一路上,谁也没再提起什么。陆小凤知道,他不可以安慰。
旁观者清,也许是该为他们做些什么的时候。
过了一会儿,随着飘过的一团轻烟,黑衣人轻易地闯进地牢开门。
梁袭风首先站起来,跃前几步,警觉地道:“谁。”
黑衣人没有说话,抢先去拉梁快。
梁快正睡得迷糊,被一把扛上肩头,向外飞奔,如无人之境。
身后的脚步虽然疲乏,却也不肯落下半点。
黑衣人的速度,梁袭风勉强跟得上。直到出了桃花堡,在寂静无人的大街他才停住,转身将梁快放下。为免倒地受伤,仍将手搂在腰间。
他看着这父子俩,还没有说话,梁袭风却飞起一粒石子。
是要帮人清醒,被打中的梁快果然警觉更甚。
不仅如此,侧身在怀,危险至极的时刻,他竟然对着这黑衣人露出诡异的微笑。
黑衣人于是低头,很明白错在哪里。
梁快腰间的金铃在他奔跑时响个不停,而他竟然忘记取下。
这是最不该犯的错误,哪怕是身为朋友,都不该松懈的警惕。特别是对方仍将他当做敌人的时候。
在这空荡的街上,虽然还没有什么人,但因为这些铃声,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出现。
黑衣人应该发觉上当了,很快地逃走,可他却没有。
他只是收紧了手,死死地扣住梁快的腰眼,他的眼睛还在盯着对面。
梁快闷哼的声音压抑着,梁袭风却很快纵身扑上来,手中的短匕很有技巧地攻向黑衣人的另一侧,在对方闪身避让的时刻,梁快机敏地飞旋出怀。
他竟是明白他的父亲是为了救他的,可是,紧接着竟然就站在一边,看着父亲被黑衣人打。
梁袭风的武功不弱,而且,他用的是很拼命的打法。伴随阵阵掌风,一团团乌黑的轻烟腾起,直锥黑衣人心口。
殊死一搏,就算死也值了。
很辛苦,但梁袭风绝没有求救的意思。梁快于是继续看着,呼吸却变得发紧。
他无法忽视近在咫尺的地方,血丝正顺着那人的嘴角往下流,那人身上,全是暗红色的血污,发乱肩摇,屈膝半跪着,抬起抵挡的胳膊已在发抖。
俯身下劈的这一掌,竟是要击向他的天灵盖。也许,很快就能看见它碎在面前,四分五裂的样子也许正是某人渴望看见的。
梁袭风却没有管他,在这一刻,扭过头来,对着梁快匆匆一瞥。
告别简短得仅剩于此,不舍,懊悔,甚至绝望。就像困顿的蝶,在最后一刻,也没有机会破茧而出。
只是,再多痛楚都无意义,它们就像埋藏在心里的血滴,将永远陪葬。
幸好都快结束了。
梁快很想闭上眼睛,然后飞快地跑开,可是他的身体却不由自主。
重重地吸了口气,快如鹰爪般地手指已袭近黑衣人的脸庞,轻轻一勾面巾已去,而掌风转瞬便至左胁。
为了自救,黑衣人只得提气,跃后一丈方才停下。
梁快看清了是谁,无数的愤怒激得他浑身颤抖:“陆小凤!”
陆小凤点头:“是我。”
他是故意的,看见他的脸,两个对手很快都已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站稳身体的梁袭风还在喘气,没有时间向他说“谢谢”。身旁的梁快却已冲了过去。
梁快的剑还陷在桃花堡里,少年气盛根本不是对手。只不过,即便很快被制,他还是很想对着陆小凤咬上两口。
陆小凤很明白他的心情:“对不起,可是我希望你知道,这个结果,绝不丢脸。”
口口声声要置于死地的人,却救了他。但他是亲生父亲,纵使是仇人,这个结果,也是理所当然的。
在危机关头,陆小凤帮助他们两个,看清了自己的心。
只可惜,有些人纵然看清了也不肯承认,不肯顺应。
梁快的手被反拧在他人手中,却仍是嘴硬,他扭头恶狠狠地瞪着他:“陆小凤,你根本就是多管闲事,花满楼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就是在白费力气!”
陆小凤很明白地点头:“他不需要知道。”
梁快不能理解:“什么意思。”
陆小凤又重复了一遍:“他不需要知道。”
这个答案,简直像一道惊雷。
没有任何付出是不需要代价的,梁快觉得陆小凤简直是一个大傻瓜。这个大傻瓜当然没有资格获得怜悯,他顿了顿,继续挖苦:“很好,他不知道,简直好极了。”
陆小凤终于问他:“怎么?”
盯着空荡荡的街面,梁快眼中的兴奋越来越无法抑制。
随着临近的脚步,应和的笛声越来越清晰。很快靠拢过来的这些苗人就将陆小凤围在当中,其中一人将手中之物抛了出去:“少主人,接剑!”
那正是梁快的兵器,看来,陆小凤救人的时候,他们也没有闲着。
陆小凤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并不总是像想象得那么聪明。
梁快痛快地笑着:“哼,这也不能怪你,总会有一些‘君子’喜欢多管闲事。”
君子仁义为怀,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入牢中的“亲人”饿死。陆小凤是花满楼最好的朋友,所以就算替他出手,陆小凤也一定要想法子,先把他们救出去。
面对这个结果,陆小凤很坦然地笑了一声:“很好,你很聪明。”
“你还笑得出来?”梁快终于肯把刚才说了半截的话讲清楚:“花满楼不知道,就不会来救你。”
他的眼睛转到旁边不远之处的梁袭风,很快又加了半句:“不,是你们。”
“愚蠢”只得一次,梁快决定,要在这儿,将他们一并解决。
为了没有机会后悔,转瞬之间,他已拔剑。
看来他还是很仁慈,没有用火云霹雳弹就此炸个粉碎,给他们一个全尸,这已是尊重。
剑尖像流星般地直追陆小凤前心。同时飞纵而起的助手齐扑左右双臂。
陆小凤只能退。
双剑飞来,可他的灵犀一指只来得及对付一柄。
这种场面,曾经有过,梁快他也没有忘记,第二招该怎么做。
于是欺近的他,另一只手飞快绕过,向着陆小凤的后心而去。
只可惜,它仍是突然顿住,顿在两指尖。
梁快迅速地看向那个闪身在后的人,瞪大双眼,只觉不可思议:“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