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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惊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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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老天爷对淮州很是照顾,自春到秋都是风调雨顺,处处五谷丰登,小民们腰里多了铜板银钱,中秋节气也过得分外繁华热闹。正是秋色好时节,宜春楼里的姑娘们多被恩客携去登高临水地赏月作乐,只剩下顾三莲——没人来请,也没人敢请。掌灯时老鸨被其他楼里的妈妈请了去吃酒,就手把宜春楼一干事情托给了顾三莲,二更时分顾三莲上上下下叮嘱察看了一番,还未及上楼歇息,张三虎已经提着刀进了门。
照例一番清场后,骆贤被人簇拥进来,只是这一次竟是被人抱进来的。顾三莲见骆贤小脸通红,双目紧闭,带着几分酒气,知道是吃醉了酒,吩咐龟奴厨子煮醒酒汤,又亲自上楼安排妥当,看骆贤睡得安稳了,才出来低声问张三虎:“听说今日青龙寨大宴豪杰开赏灯会,少当家怎么没回去?”
“已经回去过了,”张三虎知道顾三莲甚得骆贤青目,也不甚隐瞒,“少当家今天心里不痛快,多喝了几杯,你服侍得可要经心!”
“谢张爷提点。”来宜春楼的大爷们早被喽啰赶了出去,顾三莲索性关了楼门,给姑娘丫鬟们放了假去观灯赏月,令龟奴厨子们给喽啰们暖酒开席,自己上楼照顾骆贤。
骆贤酒吃得多了,这一夜就分外折腾,顾三莲斟茶倒水地服侍了五六次,直到天明看着骆贤安稳睡了,才松了口气,在床对面的小榻上和衣打盹。困乏透了的人,一合目便梦入黑甜乡,等顾三莲睁开眼睛来,日已西斜,她吃惊之余起身向床上看去,早已人去床空。
“你醒了?”骆贤见顾三莲猛然坐起,望着面前一床锦被不知所措,不由得扬起嘴角,“我在这里。”
顾三莲定神向身侧看去,才发现骆贤坐在几旁,手里拿着卷薄薄的绢册,从头到脚换了身簇新鲜亮的新衣,正气定神闲望着她。那张小脸上少见地微带笑意,没有半分责怪的模样,顾三莲放下心来,起身告了罪梳洗。
“你该饿了,”骆贤指了指几上的点心,“先吃几口垫垫饥,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话说得突兀,顾三莲不明就里,客气推辞了一句,骆贤的脸就沉了下来:“你敢啰嗦?”
顾三莲不敢再说,只得坐下随便用了几块点心,她瞥见门口的张三虎一脸忍俊不禁的模样,偷了个空抽身出来请教,张三虎只道无妨,却怎么也不肯对她说清楚。
顾三莲一直等到近二更天,骆贤才起身。她随着骆贤一行人从后门出了宜春楼,绕入镇西的一条小巷,张三虎和小喽啰们散在巷口,骆贤却领着她在巷子尽头一个不起眼的馄饨摊上坐定,小手自筷筒里抽出支竹筷,点了点一尘不染的桌子:“两碗馄饨,一碗不加葱,其他点心小菜随意!”
“还这么挑剔。”摊上须发皆白的老头子嘟囔着抱怨一声,烧开锅下了两碗馄饨,又送上来两碟时令小菜,一碟桂花糕,一碟酥皮月饼。顾三莲尝了块月饼,只觉香松柔腻,上来的馄饨更是皮薄馅嫩,汤清味鲜,便诚心诚意地称赞:“老人家手艺真好,连四海楼的大师傅都比不上。”
老头子气哼哼道,““那几个不成器的混账,哼!连老子一半手艺都没学到,个个眼睛倒是翻到了头顶上,架子比老子还大!”
“你架子就不大?”骆贤回了一句嘴,对惊讶的顾三莲道,“别理他,这老头子在家里闲得狠了,在门口支了个小摊子消遣。他懒得很,手脚又慢,每次都入夜了才开张,不到三更就回去,你既然喜欢,以后就让小厮们这个时候来拿点心。你只报我的名号,他肯定让你拿。”
“若出了城门,是你我也不让拿。冷透了的点心走了味道,砸老子的招牌。”老头子看着顾三莲道,“你这小娘子住哪里?”
“宜春楼。”老人眼神依旧锐利,顾三莲低声报出名号,竟无端端生出几分羞赧,“老人家,我——”
“不算远。”老头子一回身,从摊子上拿起张点心单子,随便划去几个,递给顾三莲,“只能按照这上面的点心拿,其他的,自己来这里吃。”
“怎么没有桂花糕?”骆贤从顾三莲手里拿过来看了一眼道。
“桂花糕只有这个节气才有,”老头子怒道,“其他时候,没有!”
骆贤鼓着脸颊看了老头子一会儿,却并不发火,三口两口把一小碟桂花糕吃了个精光,又吃了大半碗馄饨,跳下桌凑到老头子身边,背着手神气活现地指指点点:“哎哎,这油火候过了,是你说的,要不起烟的时候——”
“去,去,再捣乱我拿勺子砸你!”老头子油亮的大铁勺在骆贤脑袋上虚张声势地远远划了个圈,却也并不认真赶骆贤走。
“呵呵。”顾三莲极少见骆贤这样纯粹孩子模样,正看一老一少抬杠看得入神,不妨一个年轻人自门里出来,将壶清茶放在顾三莲桌上,冲着顾三莲一笑,“我爷爷和小师叔每次都是这样,让姑娘见笑了。”
“小师叔?”顾三莲更是惊讶了,骆贤在她心里一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成天一副就算是天下第一的名厨,也只有他去光顾,断无拜师可能的派头,怎么就成了老头子的徒弟?
“小师叔年纪不大,心思倒是巧,”年轻人替顾三莲斟着茶,慢慢解说,“总能想出些古怪花样来,这就对了爷爷的脾气。上次他想到个‘冰奇灵’的花样,爷爷费了一屋子的冰块,才做出一点儿,就算这样,也没生气,还夸小师叔心思新奇,我们这些人比不上,要是他当真做了厨子,必定能成气候呢!”
“我好端端的,做什么厨子?”骆贤在斗嘴中抽空向年轻人回了一句,却惹得老头子更是滔滔不绝地教训起来,骆贤起初还回嘴,后来索性转回顾三莲身边,喝了盏清茶,一扯她:“走!”
“现在就走?”老头子大铁勺停在半空,瞪着眼睛问。
“是。”骆贤仰起脸,大模大样地看着老头子,“我又说不过你,嗓子都被你吵干了,还不走?”
“哎,哎,”老头子似乎一瞬间手足无措起来,像极了想要挽留同伴的小孩子,“这么早就走?桂花糕不吃了?”
骆贤理直气壮地一指空空如也的碟子:“没了。”
“还有,还有!”老头子大声吆喝年轻人,“小四,去,去屋里给你小师叔拿些上来!管够!”
“是。”小四忍住笑意应了一声,极快地闪进门,托了满满一碟桂花糕出来,骆贤哼了一声重新坐下,心满意足地大吃起来,再也不说一个“走”字了。
“来,”老头子把雪白的围裙解下来扔给小四,自己在骆贤对面坐下,替埋头苦吃的骆贤倒出盏茶来,“喝点儿茶顺顺气。”
骆贤吃得头也不抬,也不应声。
“唉!”老头子看着骆贤,就像慈祥的祖父看着顽劣的孙子,“这么个节气跑到我这里来,又和你爹娘怄气了?你这么个脾气,以后大了可怎么得了?眼下也就只有我老头子能说上你几句了——”
“反正我没错。”骆贤塞了满嘴的点心,含含糊糊地道。
“心里不痛快的时候更不能多吃,”老头子把点心碟拽过一边,“你怎么就认定你没错?”
“阿爹要招安!”骆贤突然迸出石破天惊的一句话来,让正斟茶的顾三莲手一抖,“当然是他错了!”
“哪里错了?”老头子依旧心平气和,“招安是条好道儿,眼看着连年大熟,朝廷也安定了,你们这样日子到哪一日才到头儿?你以后长大了怎么办?你小小年纪不知利害,听我一句话,你阿爹的想头没错儿。”
“要是朝廷是诈呢?”
“你阿舅不是在朝里做官,怕什么?”
“谁知道他不是用我们换自己的前程?”骆贤一张小脸阴沉沉的没半分喜色,“我们寨里没有半点朝廷真正看得上眼的东西,怎么会平白无故给阿爹一个副将头衔?”
“朝廷眼下正在北边打仗,正用得上你们寨里的人。”老头子在骆贤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小小年纪,把人心想得那么坏,以后可怎么得了?”
骆贤垂着头想了想,不做声了,又吃了几块桂花糕,招呼小喽啰过来提着小四送出来的大包小包的点心,领着顾三莲回宜春楼。
“少当家有决断了?”张二虎一路跟到宜春楼门口,见骆贤神色轻松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回去给寨里送个信,就说我的意思,一切听阿爹决断。”骆贤仰着脸看了看头顶光洁无瑕的满月,转脸问顾三莲,“咱们别回去了,去逛逛?”
顾三莲还不及回应,却听轰隆一声响亮,自门内滚出几个鼻青脸肿的龟奴来,领头的李四哼哼唧唧地爬起来,一转眼看见顾三莲一行人,扑到骆贤脚底下叩头:“少当家可回来了,骆当家——”
他话没说完,从门里已经不紧不慢踱出个老道,披着件鹤氅,面如冠玉,五绺长须,一望而知仙气逼人,气定神闲地看定骆贤。他身边的锦衣大汉朝着骆贤一声呵斥:“贤儿,当朝国师要收你为徒,你还不赶快过来给师傅磕头?”
“当朝国师?”骆贤一张小脸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血色,半晌才一声冷笑, “阿爹果然还是信了那些鬼话!”
“说什么胡话?”骆寨主咳嗽一声,“这是你难得的福气!”
“什么福气?我都听到了!”骆贤气得浑身颤抖,一双眼睛阴沉沉的,“这个杂毛老道说我是什么难得的仙骨,正好侍奉当今皇上炼丹双修,阿爹就鬼迷心窍地答应!”
“就算不得长生,你日后也是宫里得宠的妃子,有什么不好?”骆寨主被人当众戳穿,一张脸又青又白地不是颜色,“要不然一个女孩子成日和汉子们厮混,在青楼里歇宿,能嫁得出去么?”
这样的话让顾三莲几乎五雷轰顶地怔住,她还不及仔细打量骆贤,骆贤已经冷笑着还口:“当然好,日后阿爹做了国丈,升官发财,哥哥做了国舅,更是前程无量,只有我一个人在那天光不见的地方苦熬,有什么不好?”
“天底下有这么和阿爹说话的么?”骆寨主恼羞成怒,对着老道道,“国师,这口无遮拦的孽障就交给国师管教,就是打死,我也不管了!”
“骆当家言重了。”老道上前一步,对着拔刀在手的骆贤和颜悦色地道,“小施主,我和你打个商量,十招之内,我只用一只手,你若能伤到我分毫,收徒之事,我都再不提起,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