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至死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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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闭上眼睛就能忘了不幸。
1
“父王，我即刻便出发了。”刘绪向父亲草率的作揖后便抬头了。脸上露出了不加掩饰的笑容，眉梢眼角都带着得意。
然后，他手握着军队的令符，先于曹操出了大殿。巨大的惊喜淹没了他的身心，让他忽略了身后丞相对当今圣上毫无恭敬之意的，甚至有些失礼的拜别；让他忽略了父亲的喟然长叹，头也不回的向着邺城城门走去了。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很优秀，并且真正的长大了。做事再也不需要别人的首肯，再不需要别人的好恶，生存这件事的考量，是非那些事的判断，任凭愤怒与仇恨肆虐便已足够。
城门外寒风阵阵，令帅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上书一个巨大的“绪”字，激的少年热血沸腾，在严冬里竟一点也不感觉冷。
长大真是一件轻松而惬意的事，他这样想。
“将士们，出征！”刘氏朝廷风雨飘摇，彼时的二皇子尚能高举令符，大声喊道。
垂首作揖的曹操也跟着笑了。
2
在他小时候，天下还不像如今这般被三分割据，大部分的国土尚且完整，边境偶有抵御外敌的战争，那也是少之又少。但是紫丞和刘绪就赶上过一次。
那是父王随军亲征，本是不让年龄尚幼的儿子跟去。但是善良的献帝没能抵住两个儿子齐上阵的攻势，外加自告奋勇的要来保驾护航的紫狩助阵，便带了幼子一同上路。
即便是衣食无忧的皇室子弟，再深的帷幕也遮不住对刀光剑影先天的喜爱。献帝忙于政务，刘绪一路上兴奋异常，若不是紫丞稳重，怕是早已偷溜入军中多次。
是一个深夜里，献帝手握远方的战报，深深的皱起眉头。比躲在自己怀中发抖的弟弟还好，紫丞看出了父王竭力掩饰的焦虑和怒火。
他轻手轻脚的抱着弟弟来到卧榻边，有节奏的轻拍他的后背，见他安稳的熟睡后便循着边沿从帐门走出。
他回头，帐内的灯火依然勾出一国之尊扶额的轮廓。
守夜士兵不时路过，泛出寒光的矛尖直指苍穹。星海悬于头顶，有席卷万物的波涛，隐隐有倾覆之意。
紫狩从夜色中走出，看着那个孩子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失神了一瞬。略作调整后走上前去，挡住了他懵懂的视线。
“你父王的军队受了重创，如今军中士气低迷。与我走，我教你一曲。混入体内元气，明日出征前为将士演奏即有鼓舞之用。”
“……谢谢。”
“自是不必，此处险要，我亦不敢离你而去，也不知宫中近况，抱歉。”
翌日皇帝伴着帐内蓬勃的出征曲鼓舞士气，低迷的战意缓缓回复，直至与过去相差无几。无人知帐内端坐的紫发少年十指翻飞琴声肃杀，心中却念着何时回家。
“将士们，出征！”
军号浑厚悠远，献帝在大辇上振袖，数万将士便如黑潮一般漫涌上贫瘠的大地，沉默着向边境进发。万丈尘烟遮住远方的天与地，却遮不住年幼的二皇子跃跃欲试的心。
“我刘绪于此立誓，总有一日……”
3
“皇兄，我要让你付出代价！”
离我而去，弃我而去，当真认为我如今仍是懵懂孩童。即便不知你为祸人间的诸多事迹，你易伤人心的本质一定做不得假！
“将军，引来猲狙一事已安排妥当，一切只等您下令。”
“如此甚好，此计虽险，必可一举端掉我那皇兄的大本营，哈哈。”他就像是麻醉自己般，肆无忌惮的笑着。
次日的会议上，他想要模仿父王不知多久之前的豪迈，没有发现无论如何做出指点江山的姿态，也瞒不住自己实际上任人宰割的真相。
“就听诸位的了。”
4
那日皇兄刚刚离去，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他便打开了门把小猪牵进屋里，故意将大门虚掩，以为那人会折返而归。且还在预谋着当他回头便再次将他关在门外。
再优秀的皇兄，不也是不计较任何代价的对我好。
彼时星光璀璨，夜已深沉。
第二日便知道皇兄其实不是皇兄而是一直令人深恶痛绝的魔族，那名紫衣人也是他的同类。
宛若天塌地陷的打击。
5
“那名魔族着实可恨，竟然还是我的皇兄。”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笃定强硬，第一个目的就是要说服自己。
6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贯穿始终，其余三者一生纠缠不休。
一曰怨憎会，
“怨不得，怨不得每次学到有关魔族的部分，你总是不遗余力的为自己开脱！！！”
“那时我与你同样被蒙在鼓里，只是觉得待人不该如此刻薄。”
“不要再狡辩了！！！”
“绪……”
“不要碰我！！！你这肮脏的魔族离我远点！！！”
他记得自己当时恶狠狠的把那人亲手端来的水果打翻在地，看着皇兄那张迷茫而痛苦的脸感到无比愉快。
然后把他关在了门外。
不一会便下起雨来，从淅淅沥沥到瓢泼倾盆，从乌云密布再到一碧如洗，油纸伞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那人一直站在门外未曾离去。
“绪，小山猪还好吗，我们还没有一起给他起名字呢。”
“绪，我是今天才知道自己不是父王和母后的孩子，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绪，我……”
“绪……”
时光前行缓慢，将等待拉成没有尽头的长音，贯穿了无穷个孤独的梦境，并以为一切会没有尽头。
以为，只要不开门，皇兄就会一直等在门外，一直等到自己长大。
二曰爱别离，
“你说够了没有，我从来没有你这样令人讨厌的哥哥，你走吧，我再也不要看到你！”
夜色仍旧深沉，星光却黯淡。
“走吧，此地不可再待。”
紫发的少年没有再做挣扎，他抱着比自己还要高上一些的古琴，在弟弟的门前站着，仿佛还要说些什么，最终又什么都没有说。
他在进入传送阵之前，深深的向皇宫看了一眼。
没有人声，青草微荡，晚风轻抚杨柳，夜空如水，一片清明。
“再见。”
他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喃喃自语，不知道在和谁告别。
其实那天晚上刘绪从门缝里眼看着他消失在一片光里，就是没有出声挽留。
三曰求不得，
“你不走，我不会接受你。”
丢了一个皇子的王宫变得有些冷清，在没有一个人在你好的时候夸赞你，在你坏的时候安慰你，无时无刻不在你的身边陪着你。
蟋蟀从笼子里跑出去，想要找个人帮着抓回来的时候，他不在。
念书念到头痛，夫子拿着教鞭打手心的时候，他不在。
战火没有烧毁深宫，却烧毁了皇宫所有的荣耀，母亲被带下大殿处死的时候，他不在。
父王的军队被丞相一夜之间缴了械，往日朝堂下卑躬屈膝的大臣们，一夜之间换了忠心耿耿的对象，江山易主，天下三分的时候，他仍不在。
刘绪无数次的觉得他就站在自己的门外，还在轻声细语的哄着自己，每次打开门的时候，迎接自己的只有愈发冰冷的晚风。
“你走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再伤人的话语都已听不到回音。
没有温暖的怀抱，没有用法术保持新鲜的水果，没有日复一日和平的令人生厌的，没有白眼和歧视的生活。
连梦里也没有他的影子。
仿佛从那一夜起，他再也不在了，一切都不再了。
回忆总是含情脉脉，让人恨不得一口气抒了所有的情。而现实往往让人一口气学会长大，无论以什么作为凭依。
于是，他学会了把仇恨深深的铸入灵魂，仿佛只有深切的恨着一个人，才能忍下平日里的所有委屈，才能让骄纵单纯的少年变成心机深沉的刘氏二皇子，以自己的方式寻求着解脱。
找到你，杀了你——
杀你之前，问清你为何是魔族，为何要背叛我与父王母后，为何要欺骗，为何要隐瞒，为何要伤害，为何世事会变得如此，为何留下我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为何——
你，为何没有——
7
知道紫丞死在了月陵渊的消息之后，本来以为自己会开怀大笑的时候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反而没有半点犹豫的落下眼泪。然后那泪水便源源不断，怎么都擦不干了。
仿佛酝酿了很久，就在等着落下一般。
在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他以为是一直盼望的梦终于到来了。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不是梦，然后他更加迅速的并且惊愕的发现自己竟然松了一口气。
停滞不前的血液又开始流动了。
这个世界也即将变化。
所以，说不定，说不定，说不定还可以回到过去吧，回到连梦里都描绘不出的美好的过去吧。
8
——蝴蝶，牡丹。谁在洛阳花市里凝视着以假乱真的工笔。
——栈桥，画舫。偷尝熏风后醉倒在兄长怀中的幼弟。
那些镜花水月般，
——战火，黄昏。金碧辉煌下的断壁残垣。
——兵器，宫苑。苟延残喘并且毫无尊严的勇气。
易碎的过去。
9
“违伦常，乱法纪，造业无数，至死不悔之徒，当下活大地狱。”
教书先生心血来潮，开始给学生们讲起些神话传说，想必是这位能入宫当帝师的太傅，早年也并非只读圣贤书。
一直在走神的孩童则目不转睛的看着先生案上的鸟笼，百无聊赖的数着鸟羽有多少种颜色。
因为此时先生讲的并非答不出便严加惩罚的内容，觉得不甚重要。也就没有记住先生说的开解之法。
“绪，先生在看你呢。”兄长递来的字条上写着。
他勉强的拉回了注意力，只听见先生说：“司该地狱的，是楚江王殿下。”
然后又是走神和发呆，下课之后风一般的跑出去，留兄长一人听先生唠叨。
夕阳西下，黄昏正好。
10
生生死死，浮浮沉沉。
是自己带着相丹毁掉了落仙谷，也是自己替皇兄死在了相丹手中。
诸多罪业，还诸己身。
“尽管至死也没能再看你一眼，我能还你的，也只有这一条被你救了无数次的命。”
千般不舍，万般悔悟，留给在无尽地狱里赎罪的以后吧。
11
他在做苦役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自己是谁。为何要投胎到人间又为何而回来。
“皇兄，这一世，着实对不起你。”
仙气与魔气忽的转了方向，他沉默了一千年。人间界时空扭曲，仙气和魔气转了又转，一团混乱，他又沉默了另一个千年。
直到天地间气息平定，仙魔相安，他才去见阎罗，恳求解了自己身上的封印。
“只是与皇兄一聚，此后将长居鬼界，再不做他想。”
12
众人已散。天地间一片寂静，仿佛只剩下不愿分开的二人和去而复返的“少年”。
他和他坐在房顶，月光在地面上拉出二人对饮的影子。
他坐在那两道几近合为一体的影子的旁边，无声的哭了。
Fin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至死方休
